片刻后,庄不度像是观察够了,抬手写了一个“转”字出来。
转——中规中矩的楷书,中规中矩的结构;粉绿色的线条飘逸翻飞,乍一看颇为华丽,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许多的松散无力,不免令这字流于轻佻。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字如其人,果真是颠扑不破、千年不变的道理。]
薛无晦在她耳边悠悠评道:[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书文,还写出了浓郁的享乐气息,也不知道这辈子荒废了多少时光。]
又来刻薄人了。云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笑花。
庄不度瞟见她的神情,以为她是笑自己,就也笑了笑,说:“字练得少,写得歪歪倒倒,让云道友见笑了。”
他说得很温和,而且又带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分不清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幻梦中的别人说。
“哪里。我自己才学书道不久,与庄道友顶多半斤八两。”云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这字,我倒觉得挺亲切。”
“原是这样。”庄不度“哈”一声,笑意掩盖眼底,仿佛颇为自得,“不错不错,那想来这观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们就是法度功夫垫底的两位。”
他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轻佻的神情,果真与那“转”字神似。
接着,他左手一抓,就将粉绿色的“转”字抓在了手中。与艳丽精致的容貌不同,庄不度的手实在说不上好看:虽然皮肤白皙,却手掌宽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节覆着皱巴巴的皮,仿佛一个个树干上的疤。
“转”字在他掌中一闪,立即变化形状,融化拉长,化为一道长鞭。
庄不度手执长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几次鞭打过后,陀螺就“滴溜溜”转了起来。
空荡安静的戏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钝响,不断往外扩散、回荡。渐渐地,它与一旁堆着的锣鼓、月琴,产生了共鸣。
呼啦啦啦——
陀螺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台上仿佛不止庄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而是有千百只陀螺一齐转动。这声音浩浩荡荡,愈来愈响,渐渐变得震耳欲聋。
不知不觉,四周那些玩乐、追逐的幢幢人影,都停了下来。它们涌动着,开始不断鼓掌、发出笑声,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观众。它们制造声音,自身也围成了声音的屏障,就隆隆的响声阻拦在戏台上,令回音叠了回音,挤满每一寸空气。
除了声音,这里一时再无其他。连夜色和灯光都像被挤了出去,远远地浮在上头。
声音太大,震得云乘月耳朵嗡嗡地响。然而,这种嗡响之中又仿佛夹杂了某种意味……是书文!
有书文的气息如鬼魅流窜,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浮现而出,下一刻却又毫无踪迹。
云乘月克制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冲动。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详尽地领略这纷扰之中的意味。
陀螺不停地旋转。大大小小,远远近近。掌声和笑声隔了一层,像高涨而不落下的潮水。这些是最主要的声音,但不是唯一;在它们之外,还有……
还有……那是哭声么?
她听见了。
在庞杂的声音中,有极细微的哽咽声。那声音飘荡在重重欢乐之中,宛若一根极细的线,随时都会断;然而它又顽强地存在着,一旦注意到了它,就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欢乐中的哭音……
云乘月抬起眼。她看见四周幽黑无边无际,灯火浮华无边无际;那些欢乐的声音就在身边,簇拥着玩闹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正当她若有所思时,陀螺的声音却忽然断了。
戏台正中间,庄不度垂手立着,艳色衣摆徐徐而落,那只曾高速旋转的陀螺也逐渐缓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绿色的长鞭飞出半空,重新化为一枚“转”字,又溃散为灵光点点。
“云道友……我怎么觉得,自己吃亏了?”庄不度说得很严肃,笑嘻嘻的神情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好像我在这儿辛辛苦苦鞭陀螺,却给了云道友凝神观测书文的时间嘛。”
云乘月眨眨眼,装傻:“咦,是这样?”
“难道不是?”庄不度指着地上的陀螺。
此时,那方才还赚得欢快、响亮的木质陀螺,竟肉眼可见地淡化了去。它微黄的、滚圆的躯体变成了虚影,而从那虚影之中,有一缕淡淡的文气飞出。
是几颗光点,隐约却又有提按、牵连的笔法在其中,像是文字中的残缺笔画。
这几点淡白色的光落在云乘月掌中,消失不见。
刹那之间,她仿佛又听见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归寂静。
没有哭声,没有欢笑和掌声。唯有灯色还在,夜色仍浓。
庄不度问:“云道友可观测出了书文?”
云乘月回答说:“听见了些哭声,没有别的。庄道友是亲自答题的人,难道没有其他收获?”
绯衣青年哈哈一笑,又往地上盘腿一坐,再干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没有了笔墨的文气,只余娇艳生动。
“我就是个京中的混子,能有什么收获。哎,云道友有收获,我反而高兴得很,总算我没白忙活。”
他翘个二郎腿,嬉皮笑脸:“说起来,云道友,其实你大可叫我一声‘庄叔叔’,是不是?”
云乘月正在检查戏台四周的情况,闻言便头也不抬道:“庄叔叔。”
庄不度愣住,脱口道:“我还以为你不会……”
云乘月平静道:“称呼而已,我并不在乎。只是庄道友,庄叔叔,你也无需在我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对她没什么记忆,除了模样像些,其余应该并不相似。”
那头就沉默了。
她也不管他。总被人当成别人,还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虽没什么害处,但终究有点烦人。如果庄不度肯直接告诉她当年的事,她还能忍一忍,可既然他不说,她也不愿意这么绕圈子。
幻境还没消失,说明书文还没有被观测出来。
除了陀螺之外,还应该有什么和玩乐相关的东西……?
——[看看上面。]
薛无晦提醒道。
她抬头看去,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在戏台上方的暗处,竟藏了一只风筝。
云乘月抬剑作笔,写出一横;这一横如水墨蜿蜒,化为一道绳索。她左手握住绳子的这头,再用力一抖;绳索飞出,顺利卷了那只风筝下来。
——啪嗒。
她动作不大熟练,因而风筝掉在了她脚边。
云乘月弯腰捡起,发现这是一只造型最寻常的燕子风筝,但做得极为精致,像是某种柔韧轻盈的灵丝织就,上头金银双色丝线描出花叶、羽毛,燕子的双目还是两颗细小的蓝宝石,极为有神,栩栩如生。
只有风筝,却没有风筝线。
“这是要放风筝……?”
她将风筝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又侧头问:“庄道友,你可想试一试?”
庄不度瘫在地上,二郎腿晃来晃去,又歪个头盯来一眼。
“我不试。我要是放了,肯定便宜又给你占了。这次换我来仔细观测,你去忙活。”他换了只腿翘着,说得理直气壮。
“不过——你这小孩儿,会放风筝吗?”
他用一种相当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云乘月也不恼,只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好像没放过风筝。但做人嘛,要多尝试尝试。”
她用一种略有笨拙的方式,把手上的灵线绕到风筝竹篾上,期间还绑错了一次,不得不解开重来。绑好了后,重心却又不大对(薛无晦说的),于是她只能再绑一次。
庄不度撑起来,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
云乘月解开灵力线,呼了口气,第三次重来。没想到看似简单的风筝,却只是绑线都这么有讲究。
因为这线是她灵力所化,她一直维持着,反复松开、再绑,精神上还是略有疲累。但幸好她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挺新奇、挺有趣,也就不怕麻烦,做得津津有味。
过了会儿,庄不度又问:“真不要我帮忙?”
云乘月叹了口气,无奈道:“庄道友,你刚才碰巧有个‘转’字能用,我却没有。所以,我现在只能写几个笔画出来,将就用一用。我要专心,能不能烦请你安静?”
庄不度有点讪讪的。
他嘀咕说:“你就是玩得太少,要不然肯定也有能用的书文……不过你能灵活运用单一笔画,也算很不错了。”
“她小时候就很要强,不像你一样看得开……”
云乘月盯了他一眼。他立即闭嘴,半晌略苦笑道:“抱歉,没忍住。以前都是忍得住的,是有些怪。”
说罢,庄不度干脆原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独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你,行了吧?”
云乘月无奈。
那背影居然有点赌气的成分。他们究竟谁算是长辈?如果不记得他真实年龄是四十八岁,云乘月真要觉得他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了……也不对,她随身带着的某位死灵,都千把岁了,有时候不也幼稚得很?
她正想着,不妨薛无晦在她耳边咳了一声。
——[不许在心里说我坏话。]
云乘月:……?
想想也不行?
说起来,他到底是怎么辨别出来的。要不是帝后契约限制他不许说谎,她都要怀疑他用了读心术之类的法术了。
终于,风筝绑好了。
云乘月拉了拉手里的灵丝,挺满意,觉得还挺结实,应当能成为一根合格的风筝线。
拎着风筝,她站了起来,再跳下戏台,仰头不断挪动,找了个灯笼稀疏一点、天空开阔些的空地。
“风筝……咦,等等,风筝该怎么放?”
她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先跑起来,再根据风的流向来引线?”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这么不耐烦嘛。云乘月故意叹了口气,状似忧伤道:“唉,从来没人陪我放过风筝,也没人教过我。长这么大,这竟然是我头一回牵风筝线……”
——[……]
她挑好方向,开始跑动。
——[……云乘月。]
她没有理,也没说话。她跑,而且越跑越快。
不知是否错觉,从她跑动开始,四周原本静止的空气也跟着流动起来。风开始吹,吹动她手中的线,也吹动那只燕子风筝。
——[……喂,云乘月。]
风并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风筝,而更多是从四面八方乱撞。撞得她的风筝上上下下,像只有气无力、飞不起来的伤鸟,也撞得她手里的线抖动不止,好几个瞬间都让她有快握不住的错觉。
但她用力握住。
——[……云乘月,你非要这么小气?好了,罢了,算朕说错了话,行不行?听好,放风筝并不难,你看好风向,风大时放线,风力不足就收线,劲力与感受到的风力配合……喂,你听见没有?]
“……哦,是这样。”
她恍惚一瞬,轻轻答应出声,手中不觉照做。她还思忖着,是了,关键在风,她怎么忘了,明明春天的时候有人教过她,也是这样啰啰嗦嗦,爱操心得很……
教过?谁?春天的风筝?
云乘月抬起头。
长风涌动,吹得燕子飞上天去。它越过层层灯火,冲向不散夜色;那两只蓝宝石的眼睛,在无数个瞬间都折射辉煌灯火,一下下地闪着光。
陡然一阵猛烈的风,吹得燕子剧烈晃动。
云乘月赶紧拽紧了手里的线。灵丝勒紧了她的手掌,也唤回了她的神智;她顾不得再想,只一心一意操纵风筝,奋力拉住线,不让风筝被吹跑。
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丝明悟。
这幻境看似处处浮华,实则空空荡荡。欢笑背后隐藏着呜咽,现在又若有若无勾起人的回忆、让人陷入迷离……
另一头,庄不度跳上戏台上一座大鼓,高声道:“云道友小心,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侵人心智,让人不断回忆过去,变得心神恍惚!”
果然如此。也难怪刚才庄不度一再提起过去。
随着风力一浪接一浪加剧,风声也在不断变大。不久前她还需要努力让风筝飞上去,现在却只想着怎么留住它。
刚才还听得见庄不度在说什么,现在只能用眼角余光瞄见他的轮廓;他好像拿着桃花笔在壁画什么,但云乘月现在没有心思想了。
风变得极为猛烈,简直不像风,而像四面八方打过来的海浪。她身下只有一块舢板,竭力在海朝之间寻求一丝半点的平衡。
风筝随时都像要飞出去。她不得不抓得更紧;灵丝被一圈圈绕在她手掌上,勒得很深。她怀疑自己的手掌会被细线切断,可下一刻连这个念头都顾不得了。
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风筝?
这一次幻境考验的,到底是……
——[回忆如何运笔。]
……什么?
——[运笔。]
狂暴的风里,竟浮现出亡灵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却足够清晰到让她看见。他站在她身边,略低头弯腰,手臂越过她的身侧,一直到他能握住她的手。
——[刚才那纨绔子有完整书文,所以省略了这一步。但你不同。你现在手中的线,只是单独的笔画,没有结构、没有呼应。]
——[故而,你若要引动幻境背后的书文,必须从临摹开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运转的方式。但虽然用力,却并不觉得疼痛。
云乘月咽下担忧,静心凝神,细细感悟手中传来的力道。
虽然平时总是调侃薛无晦,可她很清楚,他的书文造诣极高,当她的老师可说绰绰有余。她自然是尊敬有本事的人的;因此若有学习的机会,她很愿意虚心求教。
譬如现在。
可临摹……初学者学习书法,总是从描红、临写开始。要先有别人写下一个完整的字,才能有临摹的范本。
可现在,哪儿有字?
——[不急。]
他感觉到了她的困惑,便微微点头,徐徐道:[书文一道,既讲求法度森严,也讲求意趣天成。]
——[法度不成,意趣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以寄托。]
——[意趣不成,法度再如何森严,也不过一堆腐木烂石,不值一提。]
他说:[云乘月,你抬起头,仔细看——好好看。]
——[你的确看不见文字,看不见法度构架……可是,你当真看不见那段无处不在的意趣?]
她努力睁着眼。
风拍打在她脸上,疯了似地,还想往她眼里钻。哪怕是修士的躯体也抵挡不住。很快,她就觉得眼球干涩,还有小刀子割一样的尖锐疼痛。
本能的泪水沁出,试图缓和眼球的不适。可同时,它们也模糊了她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