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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边的虞寄风回过头,也晃了晃脑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是啊,叫什么洛小孟吧。死灵已经剥离出来,扔进了星祠炼化。那人还活着,扔在大牢里,就等开年的祭天大典了。”
他笑嘻嘻地问:“怎么了,北溟,你也想将乘月扔进去?这活儿可别给我,也别给辰星,我们两个都舍不得呢。哦,卢老头更舍不得,也千万别给他。”
卢桁站在一旁,大袖下的双手捏得死紧,脖颈上都冒出了青筋。然而,他仍然努力克制住了,一言不发。
北溟失笑,摇头,却又点头。
“我并无此意。”他温柔地说,看着明光书院众人,意有所指,“也希望,没有人能让我有这个意思。”
“毕竟,我大梁立国以来,为了这天下的太平,做过什么、还要做什么,诸君多少应当也有所猜测。”
“诸君且想一想,所谓‘天才’,于我大梁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们为何要不断寻找天才?为什么要吹捧天才,给予天才无数资源?”
“还有,为什么我们极力打压死灵,却又在暗中寻找死灵?”
“过去的那些天才,还有那些本该盘桓在古代遗迹中的死灵,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诸君是否想过?”
此言一出……
满堂俱寂。
连王道恒都眉心跳了几跳,沉默了。
虞寄风的眼神也悄然锐利。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有过无数猜测,但这是第一次,他有机会站在这个国家的统治者面前,听他亲口说出那个被视为禁忌的答案。
“他们去了何处?”他忍不住说问出口。
这是被视为禁忌的问题。然而此刻,这位统治者如此轻易地就说出了答案,甚至还带着微笑。
北溟平静道:“这些耗费了我大梁无数资源、无数心血的天才,若不能成为新一代的我们,便只有一条出路。”
“他们——只能和那些死灵一起,成为祭天大典上的牲祭。”
在场的大修士们纷纷变了脸色。有人面露惧色,有人目露痛楚,更多人则是低头闭眼,掩去了眼中的苦涩。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们哪里真的能够一点不知道?
都有猜测,只是谁都不敢承认。
辰星更是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不住摇头。
在场众人,唯有杨嘉是真正震惊。他不过四十出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发现这个世道的秘密。
而他所持有的生机之道,更是令他无法接受这件事。
“……王夫子?!”
他本能地看向老院长。
王夫子却只是沉默。
杨嘉便知真假,一时根本无法接受。他的道心甚至都被冲击,刹那双目赤红,眼眶流下血泪。
王夫子一声长叹。
鬼仙一拂衣袖,送去一缕灵力,安抚了杨嘉几乎溃散的书文与道心。
“老夫不愿如此。”他没有回头,语气平静,“但杨夫子,你如果还记得鲤江水府中见过的场景,就该知道,千年前神鬼异族肆虐大地,百姓民不聊生,人族多灾多难。”
杨嘉喃喃道:“是,可是这和祭天大典有什么关系……”
“祭天大典,正是为了维持岁星网不坠,而设下的百年祭典。”王道恒苦笑一声,“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这个世道都忘了……”
“神鬼异族并未灭绝,他们只是被赶出了这个世界,而岁星网——正是抵御异族的边境防线!”
“如果岁星网坠落,那么人族上下,必定无一存活!”
杨嘉不语。
他道心受损,此时无力再想。
王道恒摇头。
北溟却还神色轻松。
“那这件事,就先这样说好了。”他温柔道,“乘月由我们教导。为了她,我甚至可以同意,让书院再缓一缓,慢慢将大道换过来。”
于他而言,这件事便结束了。
他要关心别的事了。比如……自己的过去,自己的青春,自己那再也回不来的温柔岁月。
“……仁义之道么。”
北溟望向水镜,眼中浮现温柔怀恋之意。
“当年念书的时候,她也最是这般心怀不忍。”他轻声说,笑叹着摇头,“分明告诉过她多少次了,上位者不得不心狠,最终才能保全大多数……可惜啊。”
他闭上双眼,念了一声佛号。
“……可惜了。”
虞寄风立在一边,却是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卢桁则一直低垂着苍老的头颅,同样并不说话。
*
云乘月再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段新的道路上。
上次出幻境也是这么个场景。再走一段,可能就会遇见下一个幻境。
两个幻境下来,她已经前行了十八里,不知道能够排名第几……
这观想之路上,也没见到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只能在幻境中相遇……
还有季双锦和陆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云乘月一面想着,一面习惯性地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她站住了。
不太对。这条路不太对。
这同
样是一条星光铺就的道路。但与最初的场景不同,四周深蓝的空间化为了浓稠的漆黑;远远近近的碎星不见了,唯有她脚下的道路往前延伸。
空间显得逼仄许多,也压抑许多。
没有了明明灭灭的星光,四周的浓黑陡然染上了神秘的色彩。
难道说……
云乘月若有所感,抬起了头。
“难道……”
在她向上看的一瞬间,于黑暗中,有许许多多的光刹那间亮起。
那是一只又一只的灯笼。它们极为巨大,有的殷红、有的暖黄、有的亮白;一只只圆形的灯笼被一根根细线连接着,漂浮在黑暗中。
黑暗无边无际,灯火也无边无际。
这是灯火的海洋。
——[嗯,你已经身在幻境之中了。]
薛无晦轻声提醒:[你目前的位置,应前五名之列。过关即可,无需太过冒险。另外……]
他冷笑了几声,却并不言语。
云乘月“唔”了一声,表示疑惑。
薛无晦仿佛才回过神,淡淡道:[是有人做了春秋大梦,以为自己尽在掌握。朕听了一耳朵,真是听不下去。也不想想,岁星网是谁修的?]
——[等你出来,朕自会告诉你,也都有安排。苍蝇嗡嗡的,烦人,倒也并不打紧。]
他语气竟然带着温柔之意。
——[你之前表现得很好。这幻境能助你磨砺修为,你先专注自身,想如何便如何。]
咦……
薛无晦最近对她,好像越来越好了。
云乘月微微点头,心中是有些开心的。大概这就叫情谊的回馈?
既然他这么说,她也就专心感受四周。
这里不光有无数的灯笼,还有重重叠叠的丝竹弦乐之音。
由远及近,曼妙的乐音飘飞而来,最后充斥了四面八方的空间,也充盈在云乘月的耳朵中,
还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唱歌。
还好,这唱歌的只有一个人。云乘月只需要循声看去,就能望见他的存在。
那是一处戏台。
高耸的戏台上,锣鼓排列、彩旗歪倒;空荡荡的台面上,有一人横卧在地,慢声歌唱。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那人唱的是一首极出名的戏,哪怕云乘月不爱听这些,也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唱得不大认真,毫无气力可言,真说不清究竟是唱一段词,还是在尖声嘲笑什么。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他右手持一把碧玉酒壶,在词的间隙里仰头痛饮。酒水漫过壶身,浸过他的下巴、脖颈、胸膛,最后滴落在戏台上。
四面隐隐约约,有无数黑黢黢的人影。他们身姿变幻,仿佛在玩闹、在舞蹈、在进行各种游戏。
哒、哒哒、哒哒哒……
一样什么东西被扔在了戏台上。
是一只陀螺。它越转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喝酒的男人也放下了酒壶,用散漫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只陀螺。
“第一件事,是陀螺么……”
他喃喃一句,目光凝向云乘月。
定定注视她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拾起手边那枝永不凋零的艳丽桃花,放在脸边,垂眸轻轻一嗅。
“是云……乘月,小友啊。”
云乘月走上前。
“庄不度道友,又见面了。”
面容艳丽的绯衣青年依旧垂眸,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啊……”
他自言自语。
“真像啊。”
第107章 忆风流
◎旧梦丢难掉◎
“像?像谁?”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
这语气带刺, 似曾相识。庄不度不禁抬起眼。
娇嫩粉润的桃花抵在他视野的下方,变得雾蒙蒙的;越过雾蒙蒙的花影,就是那女修的面容。原本清晰的脸, 因了花影的朦胧,就好像也模糊起来, 变得和回忆中更像,更像……直到一模一样。
“姐……幼……”
那个名字就抵在唇边,一直在,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大约是因为饮了灵酒的缘故, 让他的头脑有些混乱, 才更加分不清现实和过往。他只能盯着她,恍惚地想, 她们那么像;模样也像,不悦时的扬眉也像。就仿佛那不远处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在他记忆中的人……
不。
庄不度用力闭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内侧, 直到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他才终于能重新睁眼。
“……云道友。”
他露出一个微笑,又指了一指身旁。戏台上,那陀螺静静待在那儿;灯笼的浮光落下,给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庄不度放下花枝,笑问:“对这个,你有什么想法?”
陀螺……?
云乘月当然看见了那只陀螺。
空荡荡的戏台,会动的就只有一个庄不度,还有一只刚刚才静止的陀螺。
看看含笑的青年, 再看看那只陀螺, 云乘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有话直说么……欲言又止的, 好麻烦。不就是像母亲么, 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是她血缘上的亲生女儿。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骨头里那股怕麻烦的懒劲儿又冒了上来,声音里便带上了一股不大认真的抱怨,又显得有点促狭。
“庄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是敌是友。”云乘月有话直说,“不过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后有空,你能否和我讲讲母亲当年的事?”
“我……?”
庄不度愕然:“你应该看见清曦对你的态度了罢?”
云乘月说:“看见了,也听说了母亲曾是被庄家养错的孩子。”
庄不度沉默了一下,说:“是。那你为何还……”
云乘月诚恳道:“我就问问。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毕竟……如果问两句就能问出来,不就省心太多了么。
庄不度一时愣住,半晌说不出话。他盯着她,渐渐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云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没等来回应,就又问了一句:“庄道友?”
她自忖,自己语言温和、态度友善,很可以厚着脸皮自我评价一句“不卑不亢”,无论如何不该被见了鬼一样瞪着吧?
这时,庄不度却忽而失笑。
“现在又不那么像了。”他笑着摇摇头,再摇摇头,声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怅,“她……她看上去开朗爱笑,其实惯来把很多话藏在心里,所以到了后来,我们什么都不了解……”
“不了解?”
庄不度却住了口,像是觉得自己说了太多,只又微微摇头:“我答应过她,不再与任何人提起过往。”
他不再多言,仰头用力再喝一口酒,像是用酒压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绪。继而他随手扔开酒壶,就重又成为那不着调的艳丽贵公子。
“噢,好吧。”
云乘月有些遗憾,却也并不勉强,只礼貌道:“那么,庄道友,接下来就承让了。”
“承让?让你让你,我对修行可没兴趣,如果不是被人逼着,谁耐烦跑这么远来折腾。”
庄不度支撑着站起来,没骨头似的,再伸个懒腰,又一摊手——桃花花枝一颤,四周灵气翻涌,竟带出些许文字气息。
“修行无聊,书文也无聊。难得这幻境还算知情识趣,倒是懂得点玩乐的滋味。”他笑道,指着陀螺,“看来这就是幻境给你我出的第一道题。云道友,我虽然比你年长,但天赋可远远不如你,就腆着脸先试一试了。”
不待云乘月答话,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为了一支笔。只见其笔锋毛色透明、质感如玉,凝在风中动也不动,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写字?
他要抢着答题,云乘月也不争,只盯着那桃花笔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这就是硬笔书法?”
庄不度听见了,顺口道:“云道友也知晓硬笔书法?听闻这是千年前《天下经略》记载的速写工具,不过这不过异闻传说,不足为信。”
又是《天下经略》……好吧,那作者说不定真是同源前人。
云乘月摸了摸鼻子,右手并不松剑柄。虽然庄不度对她应该没有敌意,但幻境中皆为对手,还是小心为上。
她立在戏台边缘,看庄不度打算怎么做。这处幻境中处处暗示笙歌浮华,背后书文应当与玩乐相关,但不清楚有没有更深一层含义。
庄不度的想法大约和她一样。
他站在陀螺前,绕着它走了一圈,手中桃花笔也漫不经心画了几个圈。碧色粉光团团摇动、洒落,纷纷缀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远望山间花云,见风吹了层层花落。
“云道友,你可擅长陀螺?”
他忽然问。
云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没有”,脑海中却又模模糊糊闪过什么景象;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曾将什么东西递给别人,那依稀就是一只陀螺。
她张开口,犹豫了一下,便只能说:“不记得了,可能玩过,但应该谈不上擅长。”
“谈不上么……”
庄不度原本没有看她,听了这一句,却又看来一眼。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小时候她很擅长这些。”
说了这句,他就不说了。
云乘月也没有问。
薛无晦却忽然低声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
——[陀螺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谁若长大了还爱这些,真叫个没出息。]
他说得严厉,语气却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语调背后,细听过去,依稀还能辨出些惆怅的温柔。
云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看上去还挺好玩的。”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