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咬咬牙,使劲一闭眼,眨去泪水,而后——她再次瞪大眼睛!
这模样大约有点狰狞难看,才令他愣了愣,忍笑别过脸。可她现在只想努力寻找那缥缈的意趣。
意趣,意趣……
等等。可他刚刚说了,只有意趣、没有法度的话,意趣也没有可以寄托之物。法度就是文字结构,是扎扎实实的一笔一划,可眼前哪儿有字?
哪儿有……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
灵光乍现,令她她精神一振。虽然脸上还刺痛着,她却因为兴奋而不再觉得难受。
如果没有字,就自己写出来!
没有可以临摹的范本……可是,她可以一边感受幻境书文的意趣,一边尝试还原适合它的法度。
虽然不可能非常精准,毕竟法度本身也带有个人风格,可是,只是需要完成观测的话,一个大致的结构应该就够了!
云乘月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是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缕意趣。
风中那被拉扯的,看似是一只精致的风筝,但实际上……实际上还有什么?不,实际上是什么?
风声呼啸,但这一回,它们被什么隔绝开了。
风声之外,那微弱却不绝如缕的呜咽,再度降落在她耳边心上。
它含着悲伤,可悲伤并不那么浓郁绝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现实,只是忍不住不断的伤心。
悲伤之外,它更多包含的却是怀念……还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么?
风里的风筝?四周的灯火?那曾经的高台大戏?
可风又代表什么?
难道和第一个幻境一样,是梦?
不。虽然各处空荡,但辉煌灯火是真,戏台种种也是真。甚至刚才的无数人影发出的笑声、鼓掌声,也都是真的。她没有认错。
那哭声也并没有分不清真假虚幻、痴迷不已的意味。相反,正是因为明白失去了什么,才有这样细微却不能断绝的悲伤。
所以,这是……
云乘月艰难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着风筝线,右手抓着玉清剑。剑鞘也不褪,她就极力在风中书写起来。
她还闭着眼,用神识去追逐风中流散的那一抹意蕴。
一点,一点,又一点。
宛如泪痕一般的笔画……
还有这些横竖,都像枯瘦的手,向着往昔繁华伸出。
不知不觉,风渐渐平息了。
燕子风筝乘风而下,悠悠降落,最后再次“啪嗒”一声落了地。
——[……做得不错。]
帝王的身形随风一并消散。
云乘月睁开眼,正好见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这还不是书文,而只是普通的文字,甚至写得还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继而,它由一个字而变为无数字。
无数个“消”字往无数个方向飞出去。每一个“消”字都与幻境中的一样东西相融合,并且带走了它们。
一盏一盏的灯笼消散了。
姿态各异的人影消散了。
戏台上的锣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消”字。它们挤挤挨挨在一处,又齐齐往夜空中飞腾而去。
由慢而快,它们最终冲进了夜色深处。
——砰!
——砰砰!
……最后,炸开成了无数绚丽烟花。
于是,终于也就连这些“消”字也都没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还有他们脚下铺开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两行文字出现在上方,宛若被一只枯瘦的手涂抹开。
其书为:
才梦笙箫灯色好。白雪青丝,风流早冰消。
当年壮志为谁了?西风残照,黄土断侯王。
这两行字里,唯有“消”是书文,也是句眼。
文字迤逦,意蕴哀婉无奈。凝视着它们,就仿佛看见了一幕幕画卷:春光正好、热闹繁华的少年时代,早已成了白发老人的梦中回忆;任多少辉煌成就,现在也只一抔黄土。
云乘月看得很入神。
纵然其他文字并非书文,可它们与“消”字相辅相成,形成了一副结构完整、意蕴无穷的墨宝。
观赏这样的作品,就如同参与一场不容错过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人鼓掌。
“不愧是云道友,果真才华横溢、天资绝顶、灵气冠绝当代!”
……好罢,还是有人可以错过的。
云乘月回头,见庄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断鼓掌,一脸感佩。
“云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乘月皱起眉头。
“庄道友何必还装傻?”她淡淡道,“早在一开始,你不就看透了题眼?”
掌声停了。
庄不度眉眼一动,面上却还是那副热热闹闹、轻浮却容易讨喜的笑。
“此话怎讲?”
云乘月摇头:“庄道友最开始唱的那几句词,我总算记起来了些。”
“什么词?”庄不度睁着眼睛试图传达自己的无辜,却因为容貌艳丽太过,反而显得锐利甚至敷衍,“我不记得了。”
云乘月又回忆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开头。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庄不度开头唱的是“残山梦最真”几句。而这首词曲,恰恰好对应的便是幻境的真意。云乘月不信这是巧合。
“是这么唱的吧?后面我才是真记不得了。”
云乘月抱着玉清剑,唇边含笑:“庄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题眼,却生生将胜利拱手让人。说‘承让’就真让我,原来庄道友竟是个真正的厚道老实人。”
她有时候说话是很能促狭到人的。
庄不度也被说得有点讪讪。可他不愧是京中混子,咳了两声,就叉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确实是个厚道老实人,这一点姐姐作证,我……”
他笑意冻住。
这一次没有幻境影响,他大约是真的失言了。
云乘月不想去戳他伤疤,便诚恳道:“我便将庄道友的善意当成真善意了。之后若是有空,还请挑些能讲的,告诉我当年母亲……?!”
——轰!
与巨大声响一同袭来的,还有整条星光之路的震颤。
宛若突然地震,云乘月险些站立不稳。她反手一横,玉清剑放出灵光,支撑住她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
一抹白光从远处奔袭而来。它惶惶急急、慌不择路,一头往云乘月这边扎来。
它速度快得惊人。等云乘月能够回头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是在她身后躲藏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简直恨不得钻到她身体肺腑中,才算躲藏个严实。
——[嗯?这不是……?]
连薛无晦都略有吃惊。
云乘月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躲在她背后的,居然是一个“梦”字……就是第一个幻境的构造者,还含情脉脉戏弄云乘月的那个“梦”字。
“你跑这儿做什么?”云乘月一顿,神情微妙,“等等,你在逃难……你在祸水东引不成?”
话音才落,就听一道极为耳熟的声音接着响起。
“孽障——往哪里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执黑玉长剑、身披玄色飞鱼袍的青年,出现在不远处。他半面覆着白玉描金面具,肤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是薛暗。
他冷冷地盯着云乘月……或说,盯着她背后的“梦”字。
“交出来。”
他伸出手,语气毫无起伏,声音几乎与薛无晦一模一样。
“云乘月,把你背后的死灵——交出来。”


第108章 观想之路的秘密
◎各自打算◎
“庄不度……我记得他儿时刚会拿笔不久, 我还看过他一眼。那时我就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意趣之道的天才啊。”
王道恒背着双手,语气有些欣赏, 也有些惋惜。不过,也仅此而已, 谈不上多么在意。
他衣角微渺,雪白长眉垂落,还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老神仙模样。
但……
“王夫子——老院长!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说这种话!”
性格急躁严厉的张廉夫子,压着火气埋怨:“您倒是解释一下哪儿来的死灵哪……这肯定有什么误会!”
王道恒没有回头, 还慢悠悠地问:“什么误会?”
张夫子噎了一下:“还没误会?死灵, 那可是死灵!”
王夫子一本正经:“死灵在哪儿?我看没有死灵在的嘛。”
张夫子瞪着老神仙,真是眼珠子都快瞪脱了眶。若不是对面是人人尊敬的王夫子, 他恐怕能气得直接把手里的“法”字书文给砸出去。
“……俺现在不跟您扯这些有的没的!观想之路给飞鱼卫蹿了进去,俺们书院都要给人掀个底朝天,您还问有什么不得了!您别是老糊涂了哟俺滴个乖乖!”
张夫子着急上火得, 连多年前的乡音都给蹦出来了。
他也的确该着急。
此时, 宫殿平台上水汽激荡。
自水镜当中,薛暗喝出那一句“死灵”开始,争斗便猝然爆发。在场修士,无不是心明眼亮的高人,当然知道“观想之路”被飞鱼卫指控藏了死灵,是多么严重的罪名。更何况,这指控者还是飞鱼卫之首!
不管这罪名是否成立,当下都绝不能示弱!
书院一方的夫子、老师们齐齐出手, 各色书文灵光闪烁, 牵连出无数笔墨意蕴。
白玉京一方的官员也毫无惧色, 都祭出笏板, 飞鱼卫则纷纷拔刀。
可与一般修士不同,白玉京的代表们并不书写自己的文字。只见他们三五成团,各自写部分笔画,最后组合出四枚大字。
曰:法天象地!
四字皆为大篆,笔笔森冷,气势万千。明明是不同的修士写出的笔画,组合在一起却是严丝合缝、结构完美,笔势连贯,因而冷峻之意自然流出,宛若出自一人之手。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四字不仅字字书文,而且……每一枚都是玄字级!
玄字级别是何等模样?
人人皆知,书文威力如何,要分等级来论:白文最末,地级好一些,也最为常见。天字级书文更优,也是真正划分俊才与常人的分水岭。接下来是玄字级,持有者常为各方大能,偶尔也有天才级别的学子。至于道字级书文……那是传说才有,便暂时不论。
而在等级相同的情况下,若能将所持有的书文组合成词语、句子、文章,便能令书文威力成倍增加。
就如此刻这“法天象地”一词。
四枚玄字级书文法度相同,宛若同出一脉的将军;又相互呼应配合,勾连出新的意蕴。
它陈列高台之上,大篆文字带来古朴沧桑气息,幽幽冷冷,隐约地……竟还带着一缕霸道之意,令人想起千军万马拱卫着高高在上的皇权……而且那必定是亘古中最森严、最不容违逆的皇帝之权。
相比之下,书院一方却是各自为政,书文形形色色,意蕴也形形色色,看上去热闹缤纷、气势很足,实则相互干扰,以至于没有一枚书文可以同“法天象地”一词媲美。
这情形双方都看在眼里。
当下,书院众人就面色微沉,而白玉京一方则精神一振,气势更盛。
若论个人修为,明光书院荟萃了顶尖修士,当然占优。
可白玉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一群第四境修士,发挥出了第五境巅峰的实力。如此一来,书院竟是落了下风。
一时间,书院众人无法,只能对王夫子投以求助的目光。
可老神仙只管凝望着水镜,对身后的斗法恍若不见。
还是太子先微微一笑。
“看样子……的确是法度一道更胜一筹。”
太子北溟缓缓捻动着手中佛珠,用极为欣赏的目光凝望着“法天象地”四字。他看得那么专注,凝聚在他眼中的光,甚至比他回忆过往时更明亮。
“一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意趣之道或许能造就一两位天才,但于国于家,终究要行法度之道,众志成城,才是长久之计。”
他自言自语着,下定了结论。
分明是为了死灵而起争执,却没头没脑说到了家国……这跳得,是不是有些太远了?
旁人多少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
王道恒却像知道北溟在说什么。老人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含着嘲讽,又像压着许多沉沉的思虑。
无论是书院的各色灵光,还是“法天象地”的磅礴森冷,到了他们周围,都化为一片寂静。水雾还在他们脚边弥漫,同样不受任何影响。
终究,王道恒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呼出的气吹起了雪白的胡子、眉毛,吹得它们虚幻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而后,鬼仙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梳理了两下自己的眉毛。
“法度一道的胜利吗……我看不见得吧。”
他不笑,也不怒,语气平静悠远:“太子殿下,这‘法天象地’四字的确威力无匹,令人钦佩。”
说着,他还点了点头,加强了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令北溟唇边笑意更甚。这句轻巧的赞叹,似乎正正切在了他心坎上。
“正是……”
但紧接着,王道恒便摇了摇头,叹着气打断他:“可若老夫没有看错,‘法天象地’这个词语,似乎是临摹了别人的手笔……罢?”
他长长地拖出去最后一个字音,有意无意就说出了十二分的嘲讽。
“那段记忆依稀残存在老夫的记忆之中。千年前,是那一位初登飞仙之境,豪情万丈,挥毫落下‘法天象地’一词。太子殿下——”
王道恒抬起眼。在老人那皱巴巴的、失去水分和弹性的眼皮下面,是一双电光般明亮的眼睛。
“你自以为‘法天象地’威力赫赫,实则却是临摹他人的赝品!”
他语气陡然严厉,有了咄咄逼人之势。
“而被临摹的那一位,恰恰却是意趣之道的大能!历史忘记了,可老夫还记得。”
“你说众志成城,可成的是谁的城?法度之道,莫非要以拾人牙慧为荣?”
这或许是人们记忆中,表现得最为不屑、充满轻蔑和嘲笑的王夫子。陡然之间,他不再是那个笑呵呵的、好脾气的、不问世事的神秘老头儿,而是自身之道的书写者捍卫者。
而太子的微笑,也在这一刻倏然冻结。
临摹?
临摹!
一旁白玉京官员齐刷刷一惊。他们都是法度之道的坚定奉行者,更以能被选中书写“法天象地”四字为荣。可他们从没想过,原来这词竟然是别人写下的,还是意趣之道的修士?
那……他们引以为豪的,还是法度之道么?
心意动荡,书文便也受了影响。
一时间,“法天象地”气势大减,而书院一方趁机振奋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