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比谁先沉不住气而已。
要比宅,她绝不会输。
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云乘月气定神闲,活得有滋有味。
墓主人也并不总待在青铜悬棺里,有时也出来逛逛,捣鼓一些云乘月看不大明白的事。那以后,棺椁的盖子再没盖回去,一直斜斜地掩在上头。
有一次,云乘月站在下面,仔细观察棺材盖上的字,就是他用手指戳出来的那几个。那是四个字,线条匀净流畅、字体结构对称,是小篆。
她发现自己认识小篆,而且能认出字的意思:起死回生。
前三个字都流动着玄色光华,尤其“死”字更带血腥杀伐之气。但最后一个“生”字却黯淡无光、毫无精神。
云乘月猜测,在这个修炼书文的世界里,这个“生”字应该很重要。
但她没问,而墓主人也并未主动提起。双方怀着一种诡异的默契,在阴森不见天日的地宫里,平静地度过了一段时光。
时间来到第五天。
当云乘月迷迷糊糊从睡梦里醒来,发现地宫变亮了。
她揭开锦被,打着哈欠坐起来,抬头看向光源。
“夜明珠……?”
她怔住。
墓主人正坐在青铜悬棺上,抬头望着地宫穹顶。
而在高远的穹顶上,是数以万计的夜明珠。它们正不断亮起,一颗接一颗,如同夜晚的大海亮起了星星的倒影。
柔和的光芒相互映衬,像一条缥缈的道路,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真好看。”云乘月感叹了一声,又半开玩笑道,“能修筑这么豪华的陵寝,你生前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墓主人一动不动,只垂下头,望着她。
模糊的一瞬间里,他好像显得有些孤寂:他的脸是真真切切的,但随风飘拂的衣摆、大袖,都显露出虚幻之意,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千年前的事罢了。”
他答非所问,身形如雾雨散去,下一刻,他又重新凝聚在她的面前。他姿态挺直优雅,那点模糊不清的孤寂消失无踪,唯有繁复庄严的礼服轻轻一晃,如收尾的余韵。
“你修五行化灵之法,还欠一率水系灵力,便可筑基。”他带着一缕苍白的微笑,轻柔的声音暗藏诱惑,“朕可予你水系灵力,还可引你观想书文。”
五行化灵之法……是指她能吸收别人灵力的能力?
之前她能感受到力量,却写不出书文,是因为筑基未完成?
云乘月明白过来。
她问:“我如果不筑基,你会杀我吗?”
墓主人微笑:“会。”
“哦,那我筑基吧。”云乘月伸手摊开,心想这又没得选。
墓主人:……
他笑容一凝,神色阴沉起来:“予你好处,你还得了便宜卖乖?”
云乘月无奈:“我只是为了活着。你要我筑基,肯定是对你有好处,到底是谁……”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瞅着墓主人阴冷的眼神,她明智地咽下了后半句话。这年头怎么说实话都这么难。
墓主人这才略缓了神情,假装没发生刚才的对话:“很好。”
也没见他动作,就有桌椅飞来、笔墨铺开。
云乘月回头,见空旷的地面多了一张高桌,上面铺着宣纸,旁边的笔架上搁了毛笔,砚台里有墨汁缓缓流动,一旁的笔洗中有清水晃动。
“修书文,先习字。今日开始,每日临三百个大字。”他一拂衣袖,桌面上就多了一幅字帖。
字帖黑底白字,像是碑文拓印而成。
云乘月嗅到淡淡墨香,恍惚都快以为这是书法课堂了……她以前去过书法课堂吗?兴许去过,只是不大记得了。
修炼居然要先从写大字开始,这还真是有点神奇。
想到书文的玄妙之处,云乘月不由来了兴趣。更何况……她脑海中闪过此前种种,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经历愤怒却无能为力的心情了。
既然要学,就好好学。
她下定决心,又问:“我要临到什么时候为止?”
“先将这缕水系灵力收好。”墓主人屈起左手食指,轻轻一弹;一缕缥缈黑雾飞到云乘月面前。
好香。云乘月抽抽鼻子,眼睛登时亮了。
“给我吃么?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愉快地说。
墓主人为人不错啊,还知道学习要靠鼓励。云乘月对他的好感顿时增加不少。
她道完谢,张开嘴,一口将他的灵力吞了下去。
“嗯……像喝了一小碗松茸炖鸡汤。”云乘月很珍惜地品鉴片刻,才依依不舍将力量咽下,毫不吝惜地夸奖,“谢谢,你真的很香,比最好的松茸还香。”
灵力入腹,化为暖流。很快,她感到体内灵力相互融合,最终汇聚在丹田处,仿佛一口泉眼,汩汩地让灵力循环全身。
她不小心打了个嗝,赶忙捂住嘴。吃……吃撑了?
“……这是筑基完成后自然的杂质排除。”墓主人淡淡道,“你体质不错,天生杂质较少。”
他语气有些古怪。实在是别人吸收灵力,都是很寻常地吸入即可,还没见过有人当食物吃下,还吃得津津有味的。
他暗想,这人倒真有点不同寻常之处。
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做出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微微一笑:“现在你筑基完毕,丹田处应当生成了一缕先天五行灵力。你练字时,要尝试将灵力注入笔画。到你能用灵力写出完整的大字,就可以不用再临。”
云乘月问:“用灵力写字,难不难?”
墓主人略挑了挑眉,苍白的面容流露出孤傲锐利之色:“对一些人,难如登天;对一些人,易如反掌。你若是个蠢笨迟钝的愚人,那朕要你,又有何用?”
他唇角扬起,目光幽晖难明;四周一凉,光与影都瑟瑟发抖。
“十天之内,写不出灵文,便不用写了。”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伴随着无尽杀气;青铜人们“轰隆隆”全部跪倒,震得整个地宫都颤了一颤。
云乘月首当其冲,皮肤传来轻微刺痛。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她有点新奇地体验了片刻,反应就慢了半拍。
“你是说,”她谨慎确认,“如果我十天之内写不出灵文,你就吃了我么?”
“不错。”
“嗯……有没有通融的方法?”
“没有。”
“噢……”她叹了口气,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被掐断,反而坦然起来,微微一笑,“好吧,那我全力以赴。”
她说话时双目明亮,眼里的光潋滟如春水。
墓主人不知怎么地,竟是一怔,心中生出一丝恍惚。他察觉到这点古怪,不悦地按下心思,心道自己真是沉睡太久,竟将个陌生人当回事了。
他略别开目光,唇边的弧度压了下去,阴森的眉眼更显鬼气缭绕。
“……很好,若朕杀你,当留全尸。”
“云乘月,你只有十天时间。”
他留下这句话,整个人又化轻烟散去。
云乘月收回目光。
十天……
她看向摆好的文房四宝,刚才昂扬起来的斗志又有点蔫下去。这谁能保证……就算全力以赴,说不定也会失败。
可还是得尽力。害不害怕死亡是一回事,有没有竭尽全力去活,是另外一回事。
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弃。
给自己打完气,她才走到书桌边,端正坐下,深吸一口气后,再抓笔蘸墨,开始仔细观察字帖。
看了两眼,她松了口气。太好了,她认识字帖上的字,是隶书。认字的话,应该成功的可能性大一点。不过她曾经学过书法吗?好像学过……记不大清了。
云乘月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专注心神。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仔细看看,这幅字帖写的什么?
开头是“乐陶墓志”四个字。
黑底白字,是拓印的墓碑碑文。
碑文一笔一画都笔法浑厚,古朴端正。看得久了,就有一股浓郁复杂的情绪,从纸面上一浪又一浪地扑打出来。
云乘月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沉入书写者的精神世界。
起笔“乐陶”二字,她感受到一片浓郁的黑:沉郁的、平静的、低缓的……如无星无月的夜晚,遇上一条安静的河流。
太安静、太黑暗,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就要放松——刹那间,“墓志”二字却如惊雷闪电,轰然刺破了这强装出的平静!
悲伤、哀恸、愤怒、狂吼……
不过一瞬,无数尖锐的情绪喷涌而出,字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变成了高亢的尖叫!
——痛!
——悔!
——哀!
——怨!
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处处愤懑处处曲折;置身字帖的精神世界之中,观赏者的神魂也无法自控地随这片惊涛骇浪上上下下,不得解脱。
啪嗒——
云乘月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恍惚落下泪来。她又赶快去擦掉那滴泪水,不愿意让它浸湿字帖。
书文真是神奇。她怔怔地想,几个看似没有生命的字,却注入了书写者一刹那间的全部思绪和情感,而且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仍能引起观赏者心灵的震撼。
她全神贯注在字帖之中,而青铜悬棺上,黑雾缭绕而起、聚为人型。
长发散落的青年坐在棺椁边,望着下方少女纤细的手腕。
他本有些漫不经心,看着看着,神情逐渐凝肃起来。
“……咦?”
他无意识轻敲棺椁边缘,却没产生任何声音。
“走眼了,不该告诉她十天为限。”
他略略摇头,流露一丝自嘲,但又即刻归于深渊般的平静。
“云,乘,月。”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玺。
这枚印玺与被云乘月“吃”过的盘龙印玺几乎一模一样,同样通身漆黑,但镶边纯白,印纽部分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凤印,皇后之印。
“这就是,所谓的命定之人吗……”


第6章 观想书文
◎【修】◎
为保住性命,十天之内,云乘月必须临出合格的灵文。
但现在,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威胁。
她沉浸在《乐陶墓志》丰富沉郁的精神世界当中。
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紧张。
她忘记了生死,甚至忘记了整个世界。
在她眼里,只有黑和白组成的宇宙。一个个字、一道道笔画,宛如无休无止的时间起伏;所有的时间加在一起,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当她跟随书帖指引、心潮起伏时,她体内的力量也流转不止、奔涌不休。
那些红色的、黑色的、金色的……所有她吸收过的灵力,都被捏和在一起,一点点融合。
她置身于书写者或怒或哀、或苦涩或怀恋的情感起伏里,而她体内来路不同的灵力也在纠缠、搏斗、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体内的力量彻底融合,也彻底平息。
杂色褪去,化为纯净无暇的白。
也就在这一刻,云乘月福至心灵。所有在她神魂里激荡的情绪,全如潮水一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祥和。
她眼前的世界,无论是外部的真实世界,还是内在的情感精神——这一刻起,全都焕然一新。
她眼睫倏然一动,目光已经变得更清亮明澈。
她望着字帖。上面的每一个字,曾在她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但现在,它们重新回归为笔墨文字。
回归为一撇一捺、一点一按;每一字态结构,她都尽收眼底。
云乘月静静地看着。
而后,她提起了笔。
她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看这《乐陶墓志》,而是将笔尖揉按在宣纸上,悍然飞出一笔——
一个字,又一个字。
灵力顺着毫锋,恣意挥洒、纵情书画!
云乘月感到自己仿佛一分为二,一半的自己在冷静地控笔、书写,另一半的自己则完全化身为了那位哀恸愤怒的书写者,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克制的背后是怒海般的波涛……
哗啦。
正是激昂之时,她手里毫锋突然一歪,脱出她的控制,划出一道难看的墨痕。
原本连绵不断的情绪,也被突然打断。
咦?
云乘月一怔,从忘我状态中脱离。
哒——
笔,掉了。
这时,她才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手指尖都失了力气,再也抓不住笔;丹田中流转的纯白灵力,现在也全部枯竭,一丝不剩。
……情绪再汹涌,灵力不够,就如写字无墨,哪里写得出来。
云乘月摇头,只叹了一声,便收起了那缕惋惜。
再看纸上,赫然是四个大字——乐陶墓志。
可惜,最后一点却是歪了,毁了整个字。
饶是如此……
云乘月靠坐在椅子上,举起手,有点勉强地握了握拳,笑起来。虽然很累,可写字还真挺有意思的。
“哎。”
她抬头唤了一声,盯住青铜悬棺,也盯住那道静坐垂首的人影。
墓主人也正看着她。
他目光游动在她脸上,纵然隔了地宫苍白的光线,也像有冰凉的雾气扑上她的脸。
云乘月指了指面前的字,有点得意:“如何?”
他平淡道:“灵光氤氲,神采流转。对初学者而言,是上佳的灵文。”
只是“对初学者而言”?
云乘月猛一下坐起来,定定看了看成果。反复几遍,她仍然觉得,自己写出的字虽与原帖字迹不同,但其筋骨神魂,分明殊途同归。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她说,又有点促狭地一笑,“而且,谁说十天写出灵文的?刚才过去了多久?”
墓主人终于扬起了眉毛。
黑烟一散一聚,男人再次来到她身边。他大袖一拂,召来一壶琼浆,为她斟满一杯,衣袖流动如朦胧的阴云。
他将酒杯递给她,苍白如玉的手指拈着杯子,更显无瑕。
“你灵力耗尽,须尽快补充。”
“谢谢。”云乘月端过青铜酒杯,小口小口抿了。放了杯子,她又笑眯眯,继续调侃:“十天?十天写出灵文?那我花了多久?”
男人苍白的嘴唇轻轻下压,做出一个略有不悦的形状。
他不说话,只侧头望着她写出的大字,再看向原帖碑文,目光难明。这副神态阴鸷疏冷,但他披散的长发轻盈柔顺,竟又带来一点朦胧的脆弱。
“……一个时辰。你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了灵文。”
他到底说出了事实,又看向她,还是带着那点微微的不悦:“云乘月,你的确比朕想的更好。”
淡淡赞赏之语,也说得纡尊降贵、宛如恩赐。
云乘月却更笑起来:“谢谢。原来写字没有我想的难,也很有意思。”
墓主人轻轻一敲桌面。他面上平淡,心中却震动不已。
他其实故意挑了一副难度很高的名帖,想给她个下马威。《乐陶墓志》笔力深厚、情绪浓郁,是大修士挥毫一气呵成,字字都蕴含了大能的喜怒哀乐、对天地人道的理解——而大能的精神力,又岂是初学者能够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