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的这番谈话中,提到了太极图,这令我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一个下午。那天,陈爝也因太极图发表了一通言论,使我记忆深刻。
那天,陈爝不知从哪里买了一本八大山人的画册,在客厅茶不思饭不想地研究起来。因为无聊,我坐在他边上一起看。朱耷的山水虽然师法董其昌,但比起香光居士的画,他更笔简意赅,认为画以简贵为尚,这也是中国传统文人画的艺术审美。翻到《荷花翠鸟图》的时候,我忍不住赞了几句,就被陈爝白眼以对之。
“韩晋,你怎么看中国的文人画?”
“怎么说呢,文人画中更带有一点文学气质,符合当时文人的趣味吧。与之相比,《滕王阁图》这种界画就显得匠气与冷静了。”
“对于一个系统,我们完全可以在某一单纯属性上,就两个相辅相成的状态,进行集合分类。事物状态的存在大部分是在黑白区间内的,当然不是简单的非白即黑的罗素悖论,而是亦白亦黑。你明白吗?”陈爝又在说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了。
“不明白。”我坦诚地说。
“回归到水墨画,道理也是一样的。事实上弦、勾股定理和圆的本质内涵是一致的。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中国的水墨画就代表这种思想,把黑白定义为○和一,那么,天地就在黑白之间转化,在○和一的区间内转化,那种潇洒飘逸中呈现出来整个世界的美感,把思维带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境地。换言之,艺术的美和数学的美,可以互通。水墨画就是一张模糊数学的集合图。”陈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滔滔不绝地说着。
那时的我,还无法体会他的想法。
“再打个比方,比如我们都熟悉的太极图,是不是很美?但要知道,太极图的S曲线并不是随意性的,而是可以被数理方程充分表达的标准图。玻尔建立的对应原理,以及并协原理与太极图的联系,证明太极图的原理是具有科学性的。”
太极图竟然和数学有关,这种理论我是头一次听说。虽然将这两件事硬联系在一起说,略显牵强,不过我总觉得,这两件事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奇妙的联系。现在想来,我的直觉相当准确。弇山村一系列恐怖事件的真相,可以说与之息息相关。
2
下午一点左右,我们抵达了位于河南郑州的新郑国际机场。
机场的走廊挤满了乘客,导致我们俩走得很慢。好不容易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机场航站楼的到达出口处,沈琴才发现接机的人还没有到。原本安排来接我们的司机名叫王建强,沈琴给他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听。
趁这个空当,沈琴才向我详细描述了这次弇山村之行的始末。
由于傀儡村的故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一些户外运动爱好者便开始在网上散布一些关于弇山村的灵异事件,但真正有胆量来弇山村探险的人并不多。网上大多都是散布谣言的人,提供的照片也通常是假的。于是乎,在网上人气很火的探险家蒋超便向网友宣告,自己将组织一支队伍,深入傀儡村,拍摄灵异录像。
说到蒋超这个人,也特别有意思。首先,他以在网上直播废墟探险名扬天下,成为炙手可热的网络红人,甚至被网友奉为“中国废墟探险第一人”。废墟探险是近些年才在国内流行起来的一种户外探险活动,目的地大多是废弃的医院、停业的游乐园、荒废的工厂、渺无人烟的荒村等。但凡这种地方,除了没人之外,通常还伴有古怪的都市传说或流传甚广的鬼故事。人皆有好奇之心,自己不敢以身犯险,但有看别人去冒险的欲望。蒋超的出现,满足了这一部分人的需求。
迅速蹿红之后,蒋超也确实挑战了大量废弃的建筑。当然,这份表面风光的工作,也十分危险。有一次蒋超进入了一条隧道,结果两天后它就塌了。还有一次,在他给一间废弃工厂拍摄视频的时候,由于年久失修,工厂地面突然坍塌,蒋超侥幸逃生。但这些危险并没能阻挡住蒋超的脚步,他越挫越勇,反而敢于挑战更多的未知。
这一次,蒋超把目光锁定在了网上热议的鬼村——弇山村,并在网上招募同行的队友。
得知这个消息后,身为《神秘探索》的编辑,沈琴立刻在社交网络平台上联系了蒋超,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蒋超当然表示欢迎,认为如果有发行量这么大的杂志来进行专题报道,对自身知名度的提高无疑有利无害。经过多次联系,敲定了出发时间后,蒋超告诉沈琴,探险队先在郑州集合,再驱车一同赶往弇山村。
“最后,他就给了我司机王师傅的联系方式,航班我已经提前用短信通知了王师傅,他还回复没有问题呢。”沈琴在人群中极目四望,忧心忡忡地说。
“可能路上堵车,我们再等等好了。”我安慰道。
很奇怪,在等人这点上,我耐心非常之好。也许是因为陈爝和我约会时经常迟到的缘故吧。我已经习惯了等待,甚至在和别人约会时,我都会早到半个小时,看着时钟上指针的移动,静静享受着等待的乐趣。
沈琴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不催他了,希望别在路上出事就好。”
随后我们又闲聊起了关于旅行的话题。沈琴特别热爱旅行,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但最喜欢的还是欧洲,也许是欧洲的文化底蕴比较吸引她,特别是法国的巴黎,独自一个人去了好几次。除此之外,她也十分喜欢冬天去日本泡温泉。由于害怕坐飞机,我很少出国,我把顾虑告诉沈琴,她不敢相信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我这种人存在。陈爝也说过类似的话,认为我活在清朝比较合适。
正聊着,忽然听见有人喊沈琴的名字。我们回过头,看见一个矮胖的男子满脸焦虑地在寻人。他看上去四十岁上下,身高最多一米六,臃肿的身躯令他瞧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看上去起码两百斤。他兜兜转转半天,没往我们这边看,直到沈琴应了一声,他才发现我们。
“真是对不起,手机出了点问题,一直联系不上你们。”矮胖的男子露出抱愧的样子,不停地道歉,“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没事,我们也刚到不久。”沈琴轻描淡写地说道。
“鄙人姓王,王建强,叫我王师傅就行。待会儿我们开车去市区吃点东西,见见其他同行的人。对了,车在那边,你们跟我来。”
在去往停车场的路上,我发现这位胖司机特别能聊,听说我是写小说的,就和我聊小说。他说他是个武侠小说迷,喜欢江湖中的快意恩仇,于是一路和我们讨论金庸和古龙的小说。对于武侠我读得很少,金庸许多原著也没拜读过,情节都是从影视剧上了解的,只能附和几句。反而沈琴和他侃侃而谈,金庸古龙都读过,梁羽生也没落下,最后还推荐王师傅去看王度庐,说他写人写情比金庸好。王师傅摇头,说武侠小说,世界上竟然有人比金庸写得还好,不可能,绝不可能。
取了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到达目的地——位于金水区政二街的一家豫菜馆子。王师傅说,这儿是当地老饕经常光顾的地方,汴京烤鸭一绝,如果不是蒋超,普通食客还订不到位呢。此时我已饥肠辘辘,听他这么说,肚子叫得更响了。在停车场停了车,我和沈琴就跟着王师傅进了餐厅,上了二楼包厢。
推开门,包厢内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正中央的那位戴着MLB棒球帽的青年应该是蒋超,我曾在网络上见过他的探险视频。
“沈小姐,你好,长途跋涉一定很累吧?”蒋超见我们进屋,立刻起身迎接。站起来后,才感觉到他特别高,起码有一米九以上。身高在视频上感觉并不明显,出现在我面前,才令我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不过也有网友传言,他只是在虚张声势,其实身体早就垮了。他很多年前膝盖受到了严重的创伤,现在超过一百斤的东西都扛不起来。
“还行,不累。”沈琴朝他笑笑,随后引荐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韩晋,是个作家。”
“久仰,久仰!我特别崇拜知识分子,真的,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文化,但对你们这些教授啊作家啊,特别崇拜。”蒋超和我们分别握手,看上去相当随和,“对了,这两位也和我们一起去弇山村。大家认识认识,喂,你们两个,也自我介绍一下吧。”
其中有一位五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六上下,体格羸弱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笔挺的深灰色西服,梳着一头油光锃亮的三七分。他站起身,满脸堆笑道:“我是蒋超的经纪人,叫金磊,平时他们都叫我老金。蒋超前几次探险,视频都是我帮他拍摄的。所以呢,也算半个摄影师吧,哈哈。”说完,他就干笑了几声,发现没人应和,就不笑了。
坐在金磊边上的,是一位妖艳的长腿美女,目测身高有一米七以上,看上去才二十多岁。不过呢,这类美女是网络上十分多见的网红脸。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漂亮是漂亮,但总觉得缺少一分灵气。
这位美女似乎对我没什么兴趣,也不正眼瞧我,只瞥了几眼沈琴。她说话时并不起身,只坐在椅子上冷冷道:“我叫周艺蕾,是蒋超的助手。”
“她以前是个主播,有点名气。”将超补充了一句,见我们并没兴趣,于是又道,“还有三位同行的人,吃过饭后我们会在沁阳市和他们聚首,再一起前往弇山村。所以大伙儿多吃点,晚上我们会在弇山村过夜。嘿嘿,想想还是蛮刺激的。”
蒋超一说完,周艺蕾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这次一共多少人去那边?”我问了一句。
“加上王师傅,一共九个人。”蒋超可能也瞧见了周艺蕾的表情,继而道,“放心啦,之前老金已经派人去那边调查过了,没问题的。沈小姐是自己人,我也不说二话,这次我们只要完成拍摄,一定会火的!毕竟现在网上都在传傀儡村的鬼故事,但又没人敢去。”
“这次是录播还是直播呢?”这次换沈琴发问了。
金磊解释道:“其实我们的本意是在公众平台直播。现在通信商架设基站的时候,一般采用的是蜂窝小区的框架构建的,理论上讲,弇山村向西的公路边上有基站,可以接收到信号,可实际操作起来又不一定。弇山村是否在基站的覆盖范围内,目前还说不准。于是我们做好两手准备,如果信号不佳的话只能进行录播。”
看来蒋超团队对于这次废墟探险活动,还是做了功课的。
“是用手机拍摄吗?”我好奇道。
“以现在的手机性能,拍摄没问题。当然,我们也带了便携式数码摄像机,到时候可以灵活操作。”可能是长相的关系,金磊看上去不太可靠,给人油滑的感觉,可说起话来却是有理有据,不慌不忙。这让我对他的好感度有所提升。
“这次探险活动为期一天,我们第二天中午就离开弇山村,回到郑州。”蒋超又说了一句,然后拍了拍手,笑道,“大家别站着了,先坐下,我们边吃边聊。”
3
用过餐之后,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王师傅开的是一辆七座商务车,六个人都能坐下。我们从郑州出发,前往沁阳市。途经郑云高速和长济高速,一共一百二十公里左右。我好久没坐那么久的车,而且王师傅开得又快,不免有些晕车。路上,话最多的还是蒋超,老金偶尔会附和他几句,周艺蕾在路上没有说话,让人感觉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沈琴则戴上耳机,闭着眼听歌,显得很悠闲。
大约在傍晚五点四十分的时候,我们才抵达沁阳市。
沁阳是个县级市,隶属河南焦作,也是晚唐大诗人李商隐的故乡。文学史上,李商隐诗才一流,人品却一直被后世史家诟病,大抵是因为背弃了有恩于他的令狐绹,转投其政敌王茂元门下。此外,在《红楼梦》中,林黛玉也表示不喜欢他,只爱“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句。为什么呢?说法很多,但有一种解释特别有趣——林黛玉说谎。为什么说谎?因为从李商隐去世到明末的八百年中,李商隐的诗品和人品一直受到贬低,没有受到应有的待遇。但是在《红楼梦》成书的清初,李的诗逐渐被认可。林黛玉是贵族,作为有身份的知识分子,自然不会轻易去承认他。就算心里觉得好,嘴上也不能说,承认一两句写得好,已是最高的评价了。
我不由得想到了国内文坛的情况。不也是这样吗?或许很多被埋没的佳作,只有等到在国外拿了奖,才会受到国人的认可吧。就像陈爝说的,中国人骄傲了几千年,直到鸦片战争被甩了一个耳光,甲午战争又被打断了骨头,对外国人从瞧不起变成了崇拜,卑躬屈膝起来。工业革命,让中国从原本文化和技术上的自信,变成了全面自卑。这种情绪到现在还没去除,包括文艺创作者。国内的评论家们,不太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国内这些作品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扯远了,我们言归正传。
由于时间比较晚,而且这里离弇山村尚有七十几公里的路程,于是蒋超决定在沁阳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赶路。他打了个电话给另外三位,约定明早碰面后,便让王师傅开车去了怀府东路的沁阳市宾馆。到达后,我们先在宾馆附近找了一家餐馆解决晚饭问题,用餐后才去了宾馆,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订了三间标房。蒋超和金磊住一间,沈琴和周艺蕾住一间,我和王师傅住一间。分配妥当后,各自拿了房卡,回房休息了。
可能是白天太疲惫了,我和王师傅各自洗漱完毕就睡了,一夜无梦。
醒来后,我们一行人又在宾馆餐厅一起吃了早餐。正聊着,忽然从门外走来一个年长的男子和一位娇小的女孩。年长男子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身高约有一米七五,戴着黑框眼镜,一只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用谨慎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脸上也有些深刻的皱纹,但整体看上去很精神,我推测他年龄应该在五十岁左右。那位女孩大约一米五,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虽然算不上美女,但五官端正,很文气。
蒋超站起身来,很快地摘下棒球帽鞠了个躬,再把帽子戴上。他鞠躬是为了向对方表示尊重。鞠躬完毕后,他又和对方握手,并向我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河南师范大学的赵承德教授,是中国历史民俗与信仰民俗研究方面的专家。这次专程请赵教授与我们一同探险,是想请教授提供给我们更多专业的指导。当然,赵教授也不是第一次踏足弇山村,在很早之前就曾经研究过那边的傀儡戏文化。”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沈琴曾经给我看过的那份关于弇山村傀儡戏的田野调查报告,就出自赵承德教授之手。金磊也上前和赵承德教授握手,寒暄了几句。
“这次去弇山村,原本是为我最近写的学术报告做一些补充。正巧蒋超先生邀请,那是再好不过了。”赵承德面带微笑,朝我们颔首示意,接着为我们介绍他身边那位戴眼镜的女孩,“她叫季云璐,是我带的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