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给各位添麻烦了。”她对大家鞠了个躬表示感谢,让人感觉很有教养。
蒋超很客气地请他们俩入座,继续商议下午弇山村之行的事宜。
“赵教授好,我读过您关于中国傀儡戏的论文,觉得非常有意思。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就是皮影戏这种也是利用偶人进行的表演,算不算傀儡戏呢?”
赵承德教授刚坐下,沈琴就忍不住发问。
“应该算。傀儡戏实际上包括木偶戏和影戏两种表演样式,古人称木偶为傀儡,因此先前的木偶戏就被称为傀儡戏。后来出现的影戏也是用傀儡进行表演的艺术,区别只在于木傀儡和平面傀儡。所以明清时期,人们将两者混称作傀儡戏。不过,木偶戏和影戏事实上是两种不同的表演方式, 具有不同的表现手段。”
“现在傀儡戏当然是用于娱乐表演的,宋朝时这种表演就已经风靡。但弇山村的傀儡文化似乎与鬼神文化有一些关联。那么赵教授您认为,木偶人为什么被称为傀儡?说句外行话,请不要见笑,傀字中有鬼,是不是因为古时候用于祭祀或者镇压邪祟?”这个问题,恐怕才是沈琴真正想问的。
沈琴说完后,现场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周艺蕾,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相当有探讨价值,赵承德教授调整了一下坐姿,认真道:“确实,傀儡最早应该是用于丧祭,代替活人来殉葬,春秋时已经成为风气。至于傀儡是怎样和木偶结合起来的呢?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们都知道,傀儡原为形容词,意为雄壮而丑恶。傀儡与郁垒、畏垒、郁律、族垒,皆系一音之转,具有相同语义,都是古代凶神。汉代王充《论衡·订鬼篇》引《山海经》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大桃人’即用桃枝做成的木偶人傀儡,这里桃木傀儡被赋予驱祟逐疫的含义,和神荼郁垒一道发挥惊吓镇辟的功能,已经与巫傩之祭结合了。”
不愧是教授,果然对傀儡文化了然于胸。
沈琴接着问道:“《山海经》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也就是说,在当时民间已经流行这种习俗了吗?”
“是的,当时桃人、神荼、郁垒和虎被用作镇宅守户的四大凶神,或于岁除被置于宫门户侧以避邪祟。按东汉泰山太守应劭所著的《风俗通义》的说法,木偶戏原来是在丧葬时所唱的挽歌,到了东汉时,因为它的表演性质受到普遍欢迎,才被移用在宴会上了。”
“原来汉代就有木偶戏表演了啊!”金磊听得入迷,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
“汉朝的木偶可以动吗?”这次轮到蒋超提问。
赵承德答道:“当然。一九七九年,山东省莱西市西汉墓出土了一具悬丝木偶,全身各部关节都能活动,能坐、能立、能跪,腹部和腿部都有穿线用的小孔,说明这具木偶已经可以由人操纵而进行表演。”
蒋超表情夸张地说:“我的天,真难以想象!”
赵承德笑道:“永远不要小瞧咱们祖先的智慧。”
闲聊间,忽然宾馆外传来一阵骚动,然后传来骂人的声音。蒋超把头伸出窗外瞧了一眼,大喊一声,就跑出了餐厅。我也随着蒋超跑了出去。到了宾馆大厅,只见一个体格强壮的保安正将一个瘦弱的青年按在地上,并让他老实一点。
青年剃着板寸,披着一件破旧的牛仔外套,下面套了一条深绿色的工装裤,整体给人吊儿郎当的印象。青年的身高应该不过一米七,在强壮的保安大哥面前,显得异常羸弱。当时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是愣在原地,蒋超立刻上前给保安大哥赔不是,说这人我们认识。被按在地上的青年虽然手脚受限,但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地在骂。保安听了蒋超的解释,这才将信将疑地松了手,把青年放了。
“真是不长眼,我哪里像小偷了?”青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蒋超说,“不就是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嘛!至于吗?”
“就你这贼眉鼠眼的模样,不抓你抓谁?”蒋超也帮着他掸去灰尘,看来两人关系不错。
“我贼眉鼠眼?开什么玩笑!”
蒋超把青年推到我面前,介绍道:“差点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韩晋,知名作家。这位呢,是我的发小,徐小伟,是一位青年导演,当然,他拍的都是一些不上台面的恐怖电影。”
“恐怖电影怎么就不上台面了?是你没见识。”徐小伟回了句嘴,然后把目光转向我,面带微笑道,“你好,叫我小徐就行啦。”
我们俩友好地握了握手。
4
所有人都到齐后,蒋超吩咐宾馆服务人员给我们租了一辆宽敞的商旅车,而王师傅的车先留在沁阳市宾馆的停车场。送我们去弇山村的,也是沁阳市宾馆外派的司机。
从沁阳市到弇山村,直线距离其实不远,但走公路却需要八十几公里。路上一共花费两个半小时,我们终于到了弇山村的邻村雨台村。和弇山村不同,雨台村并没有荒芜,还有村民居住,而且有电。宾馆司机就让我们在这里下车,约好第二天的下午回到这边,接我们回宾馆。下车之后,我们就询问当地人去弇山村怎么走,可雨台村村民一听是要去弇山村,便纷纷闭口不言,有些则慌张地走开,根本不搭理我们。
幸好在村里还有个刚从郑州回家探亲的大学生,不是特别迷信,就给我们指了一条山边的小路。当然,他也嘱咐我们小心,长居这里的村民都觉得弇山村晦气,平时都不会主动提及。道谢后,我们再度上路,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大约两个小时,还是没见到村子的影子。队伍中有人开始慌了。
最开始是周艺蕾闹着要回去,蒋超好不容易才劝下,可那边徐小伟又不干了,说想退出,觉得这里气氛有点阴森。大伙儿闹了半天,没办法,就先找个地方坐下歇歇脚。深山里手机信号几乎没有,仿佛与世隔绝。
“我觉得有些古怪。”说话的人是赵教授的学生季云璐。
“什么古怪?”金磊问她。
“这里我们刚才来过。”
说这话的时候,季云璐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一股机警。
“你……你不要胡说!危言耸听!”周艺蕾发起脾气,“还嫌不乱吗?我们要是走不出去,唯你是问!”
“不,季小姐没有胡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徐小伟站起身,目光变得敏锐起来,环顾四周,像是在找寻什么。
沈琴问赵承德道:“赵教授,您曾经来过弇山村,对这里还有印象吗?”
赵承德摇头道:“当时我是被当地人带着来的,而且我们还带了很多定位设备,不太会迷路。不过我对这条小路有印象,按说沿着小路走,就能看见弇山村的入口。”
“当时这条路走了多久?”我插嘴问道。
赵承德呆了片刻,才道:“不足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的路程,何以需要走两个小时?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我们在山里迷路了。我尽量压抑着心头的惊讶,不表露在脸上。可周艺蕾又按捺不住了,竟大声号哭起来。蒋超则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哭闹。
“烦不烦!”金磊冲她吼了一声,“要滚自己滚回去!”
可能是被金磊的样子吓到了,周艺蕾从原本的啼天哭地变成了低声抽泣。
“你们过来看。”徐小伟像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一般,向我们招手。
除了周艺蕾和蒋超,其他人都聚拢了过去,把视线投向徐小伟所指的方位。
尽管很浅,但也能看出那是一排鞋印。
那是我的鞋印。
我抬起脚,在那排鞋印边上,又踩了一下。比对过后发现,果然一模一样。
“这……这……”金磊往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起来。
“这说明,季云璐小姐并没有说错,刚才这条路,我们确实走过。”徐小伟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
“鬼打墙。”一直没有说话的司机王师傅低声说道。
这时蒋超也走了过来,相比其他人,他没有表现出惊惶的神态,而是先看了一眼脚印,然后对金磊说:“老金,把我们包里的红布条拿出来,给经过的树枝绑上,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再走岔了。”
不愧是有经验的探险家,遇事不慌,沉着冷静,想到用红布条做记号来辨路,令我刮目相看。金磊按蒋超说的做,把一条条红色布条从包中取出,攥手里,在我们所站立的小道边上的树上绑了几条。
蒋超朗声道:“这些红布都是在庙里请大师开过光的,所以大家别怕,就算有不干净的东西,也会避开我们。”
这个举动令在场的众人稍稍安心,稍事休息后,大家起身继续赶路。
我注意到沈琴的表情也有些不安,刚才就一直没说话,因此我便放慢脚步等她,直到和她并肩,才开口道:“别怕,可能是我们自己走岔了。”
“你不觉得蹊跷吗?”沈琴皱眉道,“如果说走岔路,起码也要有岔路吧?可是我们走的小道,完全没有岔口啊。”
直到沈琴这么说,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看来我是太迟钝了。一条路,总有开头和尽头,不可能无限延伸下去,除非它是个圆形。其实我内心也有点发虚,但毕竟在沈琴身边,不能表现得太懦弱,只能强打精神。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到陈爝,如果他在此地,会对我说什么呢?不用想,必是先数落我一顿,再把事件的真相缓缓道来吧……
“四周都是密林,特别容易令人迷乱。不过我相信我们总能找到那个村庄的。”我给沈琴打气,同时也给我自己打气。
“蒙上眼,人是无法走直线的。”沈琴呆了片刻,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
“韩先生,你知道吗?如果把人的眼睛蒙上,让其在一个开阔的地方走路,是没法走成一条直线的。不是偏左,就是偏右。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生理上来说,人的两侧肢体长度是不一样的。普通人能走直线,是因为有眼睛和参照物的辅助,如果失去视力,就等于没有了参照物。所以说,如果把人的眼睛蒙上,然后在开阔地上尝试走直线,一定会失败,因为这个轨迹就是一个圆,也就是最终会回到原点。”
“原来如此,‘鬼打墙’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可是问题还在啊,毕竟两侧肢体差距不大,真的要出现圆形轨迹,也必须要很长的距离才行。而且,我们双眼也并没有问题……”
正在我们说话间,忽地狂风大作,头上的天也阴沉下来,像要塌了一般。周遭仿佛是被调暗了。我抬起头,见到一大片乌云急速涌动。林子里的树也被吹得沙沙作响,惊得一群鸟飞起,树叶也随之盘旋在半空。
“要下大暴雨。”赵承德几乎是在喊,“大家赶紧把雨衣披上。”
他话音甫落,天上轰鸣声起,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从疏到密,只用了几秒钟。我们慌忙套上雨衣。整个天地已被风雨连成了一片,雨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天边狂泻,仿佛银河决堤一般。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就浇了下来,我们苦不堪言,土地也变得泥泞,每行一步对我们来说都显得很困难。我听见身后的周艺蕾哭得更伤心了。
“大家跟着我,别掉队!”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蒋超,说话时,整张脸都被雨点打湿了。
我见沈琴鞋陷入泥中,用力拔脚时险些摔倒,便伸手去扶她:“沈小姐,你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路有点难走。”
暴雨中的视线总是模糊不清,但我们走着走着,却发现走到了一个与之前略有不同的地方。前方竟然立着一块颇有古韵的石碑,而石碑两边,则有两个如卫兵般的雕塑守着。蒋超显然也注意到了,朝石碑小跑过去。
我们越走近,越发现没错,这一定是我们没走过的那条路。
蒋超来到石碑前,弯腰看了半天,接着转身冲我们挥手,兴奋地呼喊道:“到了!我们找到了!”
“找到什么?”徐小伟有些激动,“是弇山村吗?”
“是的,我们找到了!”蒋超举起一只手放嘴边,大声喊,“弇山……不!是傀儡村!”
傀儡村!
我们走到前方,视野豁然开朗起来,百余间明清年代建筑风格的房屋坐落于此。破败的房屋上长满了绿色的攀缘植物。土墙已经有点发黑,斑斑驳驳的,房门有的已经没有了,有的屋子的墙塌了,屋顶也没了。这荒寂恐怖的村庄,已经死了。
众人穿过村口的石碑,向村落的方向走去,这时,赵承德教授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走近石碑,用手掌轻轻抹去石碑上的雨水,透过镜片,凝眼细看。
“这上面写了什么?”我靠近他问道。
赵承德教授指了指石碑上的三行字,解释道:“石碑上刻的,好像是一首叫《傀儡吟》的诗文。你自己来看。”
当我弯腰去看这首《傀儡吟》的时候,一股凉意从我背脊升起。
傀儡斩首作两段,魂归寥廓魄归泉。
傀儡牵线似月悬,神灭垂丝绕身缠。
傀儡重刀血未干,群盗凶渠破胆还。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也许是惊愕过度,我说话有些结巴。
“可能是某种诅咒。”赵承德教授直言不讳,“是对误闯这个村子的外来者的警告。”
我与赵承德教授互望了一眼,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在这种时刻,最好不要让同行的伙伴看见这种晦气的诗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我想到了周艺蕾,她要是看见这充满戾气的文字,非吓疯不可。至于古时候,弇山村的村民们何以要刻下这样一块石碑,我不得而知,或许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而是有其他含义也未可知。
达成共识后,我和赵承德教授便加快脚步,跟上了大部队。和大家一起进入了这座传说中的废弃村庄——傀儡村。


第三章 傀儡庙
1
大雨倾盆,疯狂生长的野草掩蔽了路径,我们一行人走在这荒草萋萋的废村中,显得格格不入。荒芜的田畴、爬满苔藓的土墙头和残破不全的门楼,使得这渺无人烟的村庄透着阵阵死气。弇山村的衰败与落魄,此刻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沿着石板路走了十几米,忽然听见前方的徐小伟喊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路边草丛中的一个黑色物体。我们凑过去看,发现那是一个长约三十厘米的木质傀儡。那傀儡像祭祀用的纸人,头扁扁的,五官俱全,神情木然,目光直视前方。也许是因为表情呆滞的关系,看上去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抽离了灵魂。这傀儡胸口还用朱笔写上了一行名字,朱升。因为风吹日晒,这个傀儡有些破旧,像被丢弃般躺在杂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