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老板娘和丧葬品店的老板是最后到的,朴风把两人安排在最前排的座位,他们就算是朴风的家人了,他俩显然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身份,便都特意打扮了一番,这可能就是晚到的原因。可打扮得都有点过于隆重了,导致一坐下来,老板娘就喊热,老板也忍不住松了松领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天气确实闷热,一点风都没有,那些草坪上的纱幔,都了无生气地垂着,空气似乎忘了流动,让音箱里播放的音乐都慵懒地走了样。而司仪那冗长的开场白,更是让几个老人打起了瞌睡,在太阳底下晒了好一阵的朴风和玛西娅,也开始心生焦躁,朴风一直攥着玛西娅那已被汗湿透了的手掌,试图让她忍忍,再忍忍。
当仪式终于进行到交换戒指时,她和朴风两个人,都因为手出汗,导致戒指怎么套也套不到对方的手指上,玛西娅终于忍不住了,她把戒指往朴风口袋里一踹,把婚纱头饰用力扯下来,摔在地上,大吼了一声:“太他妈热了!我受不了了!”
她这么一吼,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大家愣愣地看着玛西娅,不知她会有何举动。周遭的环境也突然寂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伺机潜入,旅馆老板娘的座位最靠近西边,她的发梢轻微地动了动。老板娘感受到飕的一股凉意,她忍不住说:“起风了!”
众人也都感受到了那细微的风,随之忽觉头顶昏暗,一片云瞬间遮挡住了阳光,再接着,哗的一声,大雨倾盆而下。玛西娅站在台上,惊喜地抬着双手,接受着漫天的凉意。朴风拉着她走,她不走,而是看着伴随着雨刮起的风,把纱幔扬起,把花架吹翻,看着宾客们急忙四散,滑稽地寻找躲雨的地方,玛西娅大笑起来。
朴风看着玛西娅笑,开始觉得莫名其妙,但看着看着,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就站在那舞台上,浑身被淋透,发型也已凌乱,但她们就是笑个没完。
躲在树下、屋檐下的宾客们,看着他们在一片混乱中大笑着,都是满脸的莫名其妙。
婚礼的下半场,转进了附近的一个礼堂,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从狂躁转为黏稠,而屋子里的人们,却并没有意兴阑珊。玛西娅的表哥,守着一箱子香槟,如发射炮弹般:“砰砰砰砰”,把香槟挨个打开,一个酒塞打到了刚才取笑他的队员身上,那姑娘尖叫了一声,离得远,虽然不疼,但还是嗔怒地去拍打表哥。另一个酒塞倒是有劲,把临近的一片玻璃打碎了,外面的雨跟着飘了进来,玻璃和雨水融在角落里。
可是已经没有人在意了,酒精麻醉了感官,也放大了快乐,一屋子人的脸上,只剩下了笑容的起飞与降落。
杜克喝多了,拎着瓶香槟站到椅子上讲话,摇摇晃晃的,一点都找不到绅士的影子,他应该是洋洋洒洒讲了很多,但朴风只记得一句,他说朴风一定能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
醉话本不能当真,但是却足够受用,朴风和杜克一连干了好几杯酒,杜克终于从椅子上下来,而朴风却坐了上去,迷离地看着整个屋子里,欢闹的人群们突然变得有序起来,原来是有音乐响起了,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舞伴。
旅馆老板娘在教丧葬品店老板怎么跳舞,老板一下一下动作别扭,老板娘却有着难得的耐心,不急不躁,岁月给予的全部温柔都写在脸上。
再看杜克,他一手拿着香槟,一只手搂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的另一只手上,也握着香槟,两人如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淡淡地拥抱着,时不时各喝一口各自的酒。
玛西娅的表哥也找到了舞伴,就是刚才那个嗔怒的姑娘,他把脸贴在姑娘的胸前,闭上了眼睛,嘴角似有淡淡的微笑,所有的酒意都找到了归宿。
朴风抬头看屋顶,那里有几块彩色的玻璃,即使没有阳光也色彩斑斓,也晃得他快睁不开眼。他又喝了一口酒,透过酒杯接着看这一屋子的欢闹,折射得都扭曲了,似乎这世界上没有真正忧愁的人,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朝他走过来,那白色铺天盖地,慢慢占满整个酒杯,她伸出手,把朴风的酒杯拿走,朴风就看清了,这是玛西娅,这是他的妻子,他站起身,把玛西娅拥入怀中,就那么无言地拥抱着,周遭的人都在旋转,都在摇晃,只有他们如雕像般矗立在那里,像极了永恒。
朴风的耳边还是那首歌,那首他听过无数遍的歌曲:
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
He can do her no wrong,
(他不能做错事)
He can never hug some other girl.
(他不能再拥有其他女孩)
yes,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没错,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
I know exactly how he feels,
(我感同身受)
cause baby,baby,you're.
(因为宝贝)
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你是我的全世界)
在婚礼结束的一周后,朴风接受了一家杂志的专访,两人坐在他家的客厅里,阳光都落在了沙发上,年轻的女记者看了看窗外的草坪,鲜绿得有些耀眼,玛西娅蹲在那里,在给草坪施肥,记者扭过头来问朴风,她就是你新书的原型吗?
朴风笑笑点头,接下来的话题却有些偏了,女记者问起了朴风婚后的生活状况,朴风又是笑笑,竟不知怎么回答。女记者换了个问法,说那现在这种生活,和你曾经幻想过的一样吗?朴风愣住了,还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仔细思考了一下,说不一样,因为之前的人生里,根本没去幻想过婚后的生活。
这回答让记者也有些惊讶:“为什么?一次也没有过吗?看到别人的婚姻,或是书籍电影里的故事时,你都不会去憧憬一下吗?”
“可能也有过吧,但都是一晃而过的念头,从来没深想过。”朴风又深思了一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之前和别的女孩恋爱时也没有想过吗?”女记者问道。这问题让朴风竟有些羞赧,记者突然明白过来:“她不会是你的初恋吧?”她看着朴风的表情,“竟然真的是!和初恋结婚,一定很幸福吧?”
朴风把头看向窗外,玛西娅刚站起身子,回过头来往屋子里看,两人的目光刚好对上,玛西娅冲朴风笑了笑,那笑在阳光的折射下,多了层化不开的柔情,朴风也冲她笑了笑,然后喃喃地道:“是啊,虽然没幻想过幸福是什么样子的,但出现了,我就知道了。”
女记者满眼是艳羡的目光,或许别人的幸福总能勾起他人的憧憬,此刻她脑子里,应该也在勾勒未来的样子吧,有一个不曾谋面的人,但却带着自己所有的喜爱,正毫无察觉地向自己走来。
她喝了一口咖啡,算是收了收心,才把话又切回到采访的正题上,她说:我从你这两部作品里,发现了一个现象,你这两部作品,都是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的,里面描绘主角家庭生活的部分,永远缺了父亲这么一个角色,哪怕是在回忆童年的部分,父亲也是缺席的,这是为什么?和你的个人成长经历有关吗?
父亲,好久远的一个词汇了,朴风脑子里闪过那个男人满身的汽油污渍,和修车地沟里他的文字燃起的火,在那火光里,男人已模糊的面容,又渐渐清晰起来,他们在记忆里,又久违地相遇了。
朴风的发呆,让记者觉得自己似乎问错了问题?“对不起,如果您不想回答,可以不用回答。”
朴风回过神来,说“没什么不能回答的,没有描写父亲,只是因为父亲这个角色在故事里起不到剧情上的推动作用,另外一个原因是,写父亲嘛,难免就会对照着自己的父亲去写,可是我父亲这个人,不喜欢在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为什么呢?”女记者好奇。
“他说是看着别扭,但我觉得是害羞。”朴风的话让女记者笑了,显然她感受到的是一位古板但可爱的父亲。朴风也跟着笑了笑,然后端起咖啡缓缓地喝了一口,掩饰谎言出口后的不自然感。
可为什么要说谎呢?他当下没来得及问自己,但也能得出答案,是不想提及那段糟粕的往事;是不想承认自己失败的亲情;是往事最好都随云飘走,不要在今日的晴天下一场雨;是想要忘记。可偏偏又全都记起。
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星期,婚礼的照片洗好被送了过来,有厚厚的一摞。朴风和玛西娅两人在餐桌前摊开来看,照片大多都是落雨之前拍下的,那些炎热倒都被镜头过滤掉了,留下了清清爽爽的记忆。
玛西娅拿着一张照片大笑,那张照片里旅馆老板娘的眼睛照瞎了,半睁半闭着,手里还拿着一块小蛋糕,像极了是被噎到翻了个白眼,而一旁老板被定格住的表情,也带着几分嫌弃。
朴风也拿过来看,看完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就停住了,他看到照片的右上方,出现了半顶帽子,这帽子他觉得似曾相识,又有些记不太清,再仔细看了看,突然心里一阵狂跳,他想起来了,这帽子和自己当年送给父亲的一模一样。
关于父亲的记忆再次被勾起,这次没有了外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回忆,可又无法系统地回忆,他来过婚礼这个念头,把一切都打乱了,他为何会来?其实不用细问,有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包裹着厚厚的情感,朴风轻轻咬了一口,就觉得不是滋味。从前那些坚定的情绪,在这一刻,或是说在岁月的流淌中,被悄悄地过滤掉了。
玛西娅看着朴风神情不对劲,问他怎么了?朴风回过神来,看着玛西娅说:“我以前和你提过我的父亲吧?就是那个修车的。”
玛西娅点了点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朴风面色认真:“我想去看看他。”
玛西娅觉得意外:“现在吗?”
朴风点了点头,其实也是想听玛西娅的意见。
玛西娅没再多问,知道事情是有了转折,但也了解朴风的心怯,便说:“那我陪你去。”
同一座城市,隔着一小时的车程,也隔着几年的时光。当朴风站在家门前的那一刻,手心出了汗,但并没有一别多年的恍惚感,似乎时间在这里凝固住了,房子还是老样子,墙面也没有褪色,常年修车的汽油味,还没有被满世界的风吹散,一靠近就能嗅到。房顶上瓦片的缝隙里,长了几株野草,独居的孤独从叶子里透了出来。
一路心急的朴风,当站在了家门前,却突然有点不敢迈步往里走了。
玛西娅推了他一把:“愣着干什么呢?都到门口了快进去啊!”朴风这才缓过神来,挺了挺身子,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都没人答应。
玛西娅用力推了一下门,门还是没有开。“出门了?”玛西娅猜到。
朴风摇了摇头,表示不确定。“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玛西娅抬脚就要踹门,被朴风拦住了:“你别急,我去问问。”
朴风来到隔壁邻居家,敲了敲门,邻居的老太太走了出来,她比前几年更老了,眯着眼睛看,问:“你们谁啊?”
朴风怕她老花眼,往后退了一步:“是我啊,您还记得我吗?”
老太太打量了一下,一副认出来的样子:“哦,你啊,你还欠我一个蛋挞呢!你怎么就跑不见了?”在她的神情里,没有丝毫惊讶,这件事仿佛就在昨天。
朴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爸呢?”
老太太盯着朴风看了看,叹了口气,转身进屋,朴风从她的眼神里,已经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一会儿,老太太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钥匙,但也并没有交给朴风的意思,而是带着他来到家门前,把门打开,示意朴风和玛西娅进去。
朴风走进屋子,里面一切如常,与他离开时没什么大的变化,唯一明显多出来的就是父亲的遗像。朴风盯着遗像一下子懵了,走上前,看到遗像前还摆着一顶帽子,就是照片里那一顶,就是多年前他送的那顶。
朴风拿起帽子回头,看着老太太:“我婚礼那天,他是不是去了?怎么突然就……”
老太太点了点头:“去了,回来那天可高兴了,拎着瓶酒在门前喝,喝多了,还钻到车底给人修车,就出了意外……”
朴风突然觉得有些浑身无力,拉了把椅子坐下,玛西娅走过来,手落在了朴风的肩膀上,想给他力量。
朴风握了握玛西娅的手,然后那双手又落回帽子上,来回摩挲着:“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的声音在颤抖。
“挺好的,就是爱喝酒,但每次喝多了都给我买一个蛋挞,你欠我的那个,他早就替你还上了,我还赚到了。”老太太说着,竟有些沾沾自喜。
朴风心里堵得慌,起身在屋里转悠,来到了自己的房间,老太太和玛西娅也跟了过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那眼神里,满是乞求。
玛西娅点了点头,带着老太太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朴风抚摸着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走到床边,被褥还在,干净整洁,仿佛这些年一直在等待随时有人回来住。他慢慢地坐在床上,又缓缓地躺了上去,脸颊贴在被子上,似乎还有当年的味道。
朴风蜷缩在床上,目光落向柜子的方向,视线慢慢地模糊,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他缓缓地抽噎着,越来越难受,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在他的视线里,柜子与地面的缝隙之间,有一个Zippo打火机,这些年,一直悄悄地躲在那里。
他后悔现在才看到。
墓园里,朴风和玛西娅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墓碑前放着一束鲜花还有那顶帽子,他想要对父亲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站在那里,想了些关于父亲的好,坏事也想起了一两件,都是没头没尾的。
玛西娅在一旁,陪着朴风沉默,但想了又想,还是把老太太之前和她说的话转述了。老太太说,朴风离开后,他父亲就生了一场大病,住了好久的医院才把命保住,出院后脾气就变得柔和了很多,遇到人都笑眯眯的,有时喝多酒,还会找她聊一些朴风小时候的事情,说朴风小时候就爱写东西,他去参加家长会,老师还把他拉到一边夸过朴风。后来朴风出书了,他买了好多本,挨个给邻居送,老太太因为住得近,还收到过两次呢!
朴风能想到父亲笨拙又谨慎地送书的样子,他弯了弯嘴角,又忍不住模糊了视线。玛西娅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说这是邻居老太太给他的,她说你父亲生的那场病,把半辈子的积蓄都花完了,现在就剩下那间房子了,他出院后就早早写下了遗嘱,一直在老太太那放着。
朴风看着那份文件,千万斤重,没有接,眼里含着泪,似在埋怨:“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啊?”
这为什么里,包含着太多数不清的问题,理不清的情绪,玛西娅回答不上来,只能上前拉住朴风的手,那手掌的温度里,也许就藏着答案。
后来起风了,他和玛西娅准备要走,却看到墓碑前那帽子被风吹了起来,飞得高高的,玛西娅要去追,朴风却拦住了。
他想起在童年的某个黄昏,父亲带着他去乡间稻田里捉鱼,稻田里的稻草人也有一顶帽子,那帽子被风吹走了,他要去追,父亲拦住了他,说你在这等我。他就站在田埂里,看着父亲追帽子的背影,他希望父亲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