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风哭了好一阵,哭到那么一点点的酒醉醒了,突然意识到世界好安静,他抬起头抹了抹红肿的眼睛,后知后觉丢了人,支吾着说了声对不起,又说了声谢谢,仓皇地跑上了楼。
老板和老板娘看着那背影,对视了一眼,想说些真年轻啊,爱得激烈之类的话,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那些到嘴边的话分不清是讥笑还是羡慕,抑或还有些什么,可终究都是说不清。
圣诞节到了,无论人类日子过得如何,节日都毫不吝啬或不知好歹地准时到来。
朴风给老板和老板娘各买了一份礼物,差不多花光了最后一点可怜的积蓄,算是对大哭那件事的补偿,其实他也不知道在补偿什么,可就是觉得好像欠了他们点东西,类似于亲疏关系摇摆中的示好。
面对买好的礼物,推辞就等于伤害,两人虽然都知道他没钱,但也不能坦荡地表示,便只好欢喜地收下了礼物,然后去张罗晚上的饭菜,这就算是回赠了。
夜里下了雪,洋洋洒洒的,粉饰掉了所有的陈旧与破败,有几个小孩子,骑着单车穿过街道,嬉笑声落在了身后。朴风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雪吸走了环境音,难得的宁静,人生总有些需要天气应景的时刻,会觉得是眷顾是恩赐。
旅馆今天没外人,这种日子有家的都回家了,在外的人也找类似的温暖去了。
老板娘和老板两人做好了晚餐,叫朴风下楼来吃,朴风坐到餐桌旁,就被一桌子的菜肴惊住,是丰年的奢侈。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老板娘举起酒杯,说了些符合节日气氛的话,三人的杯子在空中发出清脆的触碰声,竟有了种相依为命的扎实感。
朴风吃得少喝得多,很快就醉醺醺了,他晃晃悠悠地一直在笑,也不知道笑些什么。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只穿了件毛衣就跑到外面,有雪包裹着,也没那么冷,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点了根烟,看着街上老旧的霓虹,岁月的颗粒感就揉了进来。
旅馆的门一开一合,老板就坐到了他身边,也没给他披件外套,只递给他一个信封:“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人生真短。”老板也点了一根烟,看着雪落下的瞬间。
朴风不明其意,疑惑地打开信封,一张机票,能飞往欧洲,飞往玛西娅身边。朴风霎时明白过来,一时混乱,兴奋难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老板。老板点了点头:“我俩送你的圣诞礼物。”
朴风用力抱住老板,又觉得别扭,跑进屋子里,抱住在洗碗的老板娘,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要死啊!瞎闹什么!”老板娘笑着骂道。
朴风人已经不见了:“咚咚咚咚”的楼梯声是他庆祝这个节日的方式,他躲进屋子,平躺在床上看着机票傻笑,他起身打开衣柜,把最好的几件衣服都装进行李箱,听说欧洲更冷,他把玛西娅织给他的围巾,围在了脖子上。那柔软的质感,是八月的棉田和会飘的云,是玛西娅的发梢和脖颈,是一切触手可得的温柔。
停机坪上,工作人员正在给一架飞机做着除冰工作,朴风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外面,雪刚刚停下来,风把地上的一个塑料袋子吹跑,工作人员在后面追,追得头发凌乱。
朴风盯着自己的这班飞机信息,由于之前大雪,一直处于延误状态,都三个多小时了,但还不算太糟,今天已经有五个航班被取消了,他担心自己是下一个。他又给玛西娅发了条讯息,让她别担心,也别着急,他们就要见面了,不差这几小时,这种幸福感的延宕,是戏剧里惯用的伎俩,只为两人拥抱那一刻,能获得更大的满足感,他的小说里经常使用这种技巧。
玛西娅还没有回他,他便想起昨天给玛西娅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将飞过去看她时,玛西娅兴奋地在电话里大叫,她说自己今天在队内选拔赛上进球了,现在他又要来看她,她觉得人生好幸福!接着她又跳跃和尖叫了几声,由于叫得太大声,被室友抱怨了几句,那边是深夜,朴风后悔自己因兴奋忘记了时差,电话那头却传来玛西娅和室友的对骂声,接着是一些东西破碎的声音,还有身体跌跌撞撞的声响,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朴风知道,玛西娅又和室友打架了,他相信玛西娅的打架能力,知道她不会有大碍,但也想着见了面要劝劝她,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冲动,踢球不但要有技术,还要有球商,遇到事先冷静地想一想,总有解决的办法。
他这么想着,就听到了通知登机的广播,朴风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抬头去看那架飞机,已经完成了除冰的工作,跃跃欲试地就要起飞了。朴风心里所有的担心和长久等待的火气瞬间都消失了,他清清爽爽地哼着歌,走向登机口,坐上摆渡车,登上飞机,系好安全带,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是玛西娅打来的,朴风以为她是要询问飞机延误的状况,却没想到她那边却传来了抽泣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玛西娅一个劲地道歉。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朴风预感到有些不对劲。
“他们欺负我是外国人,明明是我受伤了,脸都被打肿了,可是教练却把责任都归在我身上。”玛西娅哭得可怜兮兮。
“怎么会这样?等我过去找你们教练要个说法!”朴风说着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你别来了,你来了也见不到我,我被下放到预备队,去中亚拉练,天亮就出发。”玛西娅哭得越发伤心,朴风也就知道她一开始道歉的原因。
“能不去吗?我这边已经登机了,实在不行你晚去一天也行,我们在一起待一天,一天就行。”朴风几乎在祈求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做不了主……”玛西娅还在电话那头边哭边道歉,朴风却什么也听不下去了。
他挂了电话,解开安全带,逆着人流下了飞机,跑出登机口,身后的工作人员在呼喊他,他也置之不理,只是一味地往前走着,他不敢停下脚步,他身体里有火焰在燃烧,把骨骼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有一股怨恨在心间聚集,流窜到每一条血管每一寸肌肤。他受够了,受够了这些过于普世的苦难,这些陈规俗套的折磨,人世间规则的摆布,他想要甩开这一切。
他在机场外拦了辆出租车,那出租车还没来得及换上雪地胎,一路打着滑把他送到了酒吧,那个冷一之前带他来过的酒吧。
又是夜色刚刚降临,霓虹在雪地上闪烁出蒸汽时代的忧愁,朴风带着满身寒风走进去,吧台上吊挂着的一排酒瓶叮当摇晃。吧台里的服务员看了他一眼,只从目光就能分辨出,他还记得他,他仍旧用苍老的声音对朴风说:“这回你想要什么?”
朴风站在吧台前,第二次光临,已是老顾客,轻车熟路,语气坚定:“我要醒来玛西娅就回到我身边。”
服务员了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去调制这杯饱含思念的酒,片刻,推到了朴风面前,淡蓝色的,冒着丝丝的白气。朴风迫不及待地一口干掉,刺骨的凉。
“祝福你,时间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那苍老的声音还在耳边盘旋,朴风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那家酒吧的门,在风中轻微地摇晃着,似乎有人进来,却更像是人去楼空。
而世界,仍旧匆匆运转着。
下起了雨,把雪浇融,冬天就过去了,春雷在遥远的天空下响彻,冬眠的虫子长出了翅膀,死寂的大地松了口气,海角的灯塔亮起了光。
这是梦苏醒的前兆,每个梦都不是无缘无故地醒来,只是没人去细心地察觉。
雨不停,风也不止,躲在屋子里的雨夜,百叶窗阖下,只能靠听觉捕捉,雨水哗啦哗啦成片地往下落。朴风走到窗前,想要在窗子上撑起些缝隙,却有什么在一下下撞着他的脚,低下头,是一辆遥控小汽车,他拿起来看,很熟悉,是童年的玩具,不看到都想不起来了。
他满是疑惑地拿着小汽车,不知它是怎么穿越时光找到自己的,脚下却又传来了撞击的感觉,低下头,又是一辆小汽车,和手中的一模一样,他还没来得及再去俯身捡起来,耳边的雨声就变得更大了,整个房间也开始摇晃,屋顶被飓风掀翻,四面墙利落地倒掉,头顶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盛大刺眼的光。
朴风在椅子上猛然醒来,环绕了一圈,人来人往,很多人举着牌子,满身都是等待的姿态,他才确定自己的位置,机场的到达区。
他面前的保洁人员在提着水桶拖地,拖把一下又一下地撞着他的鞋子,他把脚收回来,保洁人员又去拖他坐着的椅子下面,他不情愿地把腿抬起来,保洁人员随便拖了两下,把拖把放进水桶里,哗啦的声音,和梦中的雨声相似。保洁人员没来头地白了朴风一眼,是对自己生活不满意的人才有的处处不顺眼。
朴风顺着保洁人员的背影向上看,机场的钟表上显示是下午三点半,再把眼睛聚焦一点,钟表下面还有日期,朴风换算了一下,是喝下酒后的一年零三个月。他掏出手机来,里面有他和玛西娅的信息,最后一条是十小时前,玛西娅发来的:“我登机了。”
朴风的思绪总算有了落脚,和一年零三个月前接上了,玛西娅马上就回来了,比预计的要提前半年。他如梦初醒,度过了那一小阵的恍惚期,终于彻底清醒,也兴奋起来。他再次环视了一圈,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边有快餐店,快餐店旁边是咖啡店,咖啡店的角落里,有一家花店,他要去买一束如早春般新鲜的花,送给玛西娅。
玛西娅捧着那束花,脸上挂着整个早春的笑意,可朴风的脸上却落了些阴霾,他盯着玛西娅看,她架着拐杖,右脚打着石膏,脚尖轻轻点着地。他脸上的阴霾有了微妙的转变,那表情叫做心疼,玛西娅懂他,只一个表情也懂,没开口也懂。
“我就是普通的受伤,养几个月就好了,你别担心。”玛西娅大剌剌地说道。
朴风不说话,也明白了玛利亚为什么能提前回国,他转过身,整个后背留给玛西娅。
玛西娅看着这背影,以为是生了气。“你干吗啊?”
“快上来啊!我背你!”朴风催促道。
玛西娅明白了,也有些羞赧了,把拐杖一扔,趴在了朴风的背上。
作为一名足球运动员,玛西娅不轻,作为一名靠写作为生的人,朴风很弱,背着玛西娅就稍显吃力。从接机口到乘坐出租车处,距离差不多三百米,朴风走得艰难,双腿都在颤抖。
从前,很多写作的夜晚,朴风整晚盯着文字,烟抽了一包,写写删删,到最后变成一片空白。他下楼散步,看到从酒吧出来的男男女女,每一个人都快乐,摇摇晃晃,不属于工作的时段,尽情放松挥霍。他却不能,心里时刻想着那些虚晃的故事,心上没有一刻是清闲的。他羡慕他们,也曾想着要不算了,去找一份和文字无关的工作算了。
但不管是那时还是此刻背着玛西娅,他的心境都是一样的,再难,也没有真正地想放弃过。
能轻易放弃的,就不是爱了。
两个月后,他和玛西娅结婚了。
第七章 应是良辰好景
在结婚之前的一个月,朴风的第二本书《暖冬》上市了,从这书名多少可以触碰到他内心的某些状态,人生的苦难都过去了,连冬天都是温暖的,往后每一刻也都应该是幸福的,或许现在这笃定还为时过早,但他至少确切地触摸到了幸福的模样。
正如他在书里写到的那样:“想在一个寒风到来的日子里,赶在炉火点燃之前,温暖你。”
旅馆老板娘在看到这段话后,沉默了好久,她端了杯酒,出神地望着北方,目光里有炉火中的木头在燃烧,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带着森林的香气,也带着往事的浓稠。
丧葬品店的老板靠过来,问她在想什么呢?她才回过神来,说都是些不值得提的事情。老板便没再追问,半路相识,如两湾江水相遇,都不澄明,便也不必追问过往,他只说,朴风要搬走了。
老帮娘先是一愣,接着想起朴风前几天和她说过这事了,可当时手头在忙别的,只觉搬家,又不是久别,便没太放在心上。但此刻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手中的书让她柔软了些,她心中突然升起份久违的怅然,可也没多说别的,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把酒杯里的酒,喝光了。
朴风搬出旅馆那天,天气刚开始热起来,在这住了四年,东西倒也不多,丧葬品店老板的一辆车就都装下了,后座都堆得满满的。
老板开车,朴风坐在副驾上,就没了老板娘的位置,她把朴风落下的一双鞋子扔进车里,撑着车门说有空就常回来看看。朴风说你有时间也过去坐坐。老板娘说怎么有种再也不回来的感觉。说完两个人的眼眶都有点红了,还好老板及时启动了车子,车子开动,朴风透过后视镜看着老板娘的身影远去,胸口突然闷得慌。
车子开到新家门前,老板帮着往里搬东西,房子不大,这是他们刚租下的,玛西娅在里面打扫卫生,她的脚还没有完全好,能走路,但也一瘸一拐的。搬完东西,玛西娅给老板递过去一瓶水,老板接过去,也没喝,汗把他的衣背都湿透了。朴风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去就上了车,朴风跟到车边,老板把车打着火,也不走,说:“你这一搬走,我俩心里都空落落的。”
这话太浓,朴风不知道怎么接,掏出火机给老板点着了烟。老板抽了一口说:“做我这行的,整天和死人打交道,所以特别喜欢参加喜事,你婚礼我一定早早地来。”
朴风开玩笑说:“那你一定不能板着脸,把其他客人都吓跑了。”
老板却不笑,只说:“每天接触的客人都不笑,我也都快忘了怎么笑了。”说完倒是硬扯出一个笑脸,很费劲的样子,有些人生来就该严肃。
朴风也笑了笑,看着老板的车子开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他转身走进屋子,看到玛西娅在擦玻璃,很温柔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玛西娅说:“你给我滚一边去!热!”
但朴风却抱得更紧了。
朴风和玛西娅的婚礼,是在室外的草坪上举行的,出席的人不算多,但刚好够热闹。玛西娅的家人朋友,坐在最前面的座位,虽然父母都不在了,但一些远房的亲戚,也撑起了这场面,特别是有个表哥很爱热闹,也很爱喝酒,仪式还没开始,他就已经喝多了。
玛西娅球队的队员也来了几个,出挑的身材让她们只是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当然,也就会有几个单身的男青年上前去和他们搭讪,玛西娅的表哥就是其中一个,他本来就矮,站在球员面前,要抬头才能和对方说话,加上他的脸已经喝得红扑扑的,看起来就像极了害羞的孩子,队员们也就嬉笑着打发了他几句,他知道受了轻视,便只好郁闷地继续喝酒。
朴风的编辑杜克也来了,和朴风打了个招呼后,就一直不苟言笑地坐在一旁,像个绅士,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戒了五年的烟,不知何时又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