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西娅停住脚步,仍旧心疼地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们搬回来住吧?”
玛西娅愣住,随即笑了。
第八章 蒙太奇
老朴风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盯着前方的某个虚处,那是仍旧陷在往事中的状态。我不忍打扰他,只是侧过头去看他,听他讲了这么长时间的故事,对这个人有了种与相识时间不匹配的熟悉感,这让他的那些故事,也赋予了些我曾共同经历的错觉。
我把视线从他脸颊上离开,投向那个和他一起过来的小老头,那个小老头还在草地上玩耍着,好多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但他并没有任何不适。
过了好一会,先是一缕风吹动了老朴风的头发,他接着轻微地叹了口气,收回神来,用手摩擦着裤子,看向我,像自己的讲述从来没停顿过一样,轻叹道:“那真是最好的日子了。”
这话让我顿生疑惑,故事明明讲到父亲的去世,墓园的告别,怎么就成了最好的日子了?我刚要问出口,他却先开口了:“你和你父亲关系好吗?”
我猝不及防,沉吟了一下,道:“就那样吧,他开货车跑长途,经常不在家,他一不在家,我就喜欢在屋子里哼着歌到处转悠,他一回来,我就躲在房间里尽量不出去。他看不起我写小说,我也瞧不上他开货车。”我不知为何会叹口气,“其实小时候关系挺好的,长大了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倒是听着觉得有意思,嘿嘿一笑,说:“父子之间的事情,说不清的。”然后他又看着我,很真诚地问道:“你觉得我做错了吗?”他说完意识到我可能听不懂,他又补充道:
“我说的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事情。”
我一时语塞,我虽然年轻,但也懂得人事复杂,给不出轻巧的答案。
他便又问:“那你觉得我父亲做得对吗?”
我还是回答不上来,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他却又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才再次开口:“我觉得很多事情,在当下的时刻我都没有做错什么,可当多年后回首时,却总是好后悔啊。人们总会美化这种后悔,说是叫做成长,可到了现在我才有点明白,后悔就是后悔,不值得赋予它任何意义。”
一个老人来和你聊成长,总觉得有点别扭,年轻人装成熟和老年人装嫩,都让人不舒服。
老朴风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不舒服,便掏出一根烟来抽,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也递给我一根。我不抽烟,便摆了摆手,他说能不抽就别抽,没什么用。随即自己点了火,很认真地抽着。抽了几口后,悠悠地说:“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个酒吧在哪?”
我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次比刚才认真。
他也不知道是认可还是否定般地随着我点着头,然后又抽了一大口烟,那烟雾飘到了我的脸上,竟然有点好闻,是沉迷的味道。
“等我故事讲完了就告诉你。”他说。
第九章 饮鸩止渴
如果不刻意记着时节,回忆里,日子都过得混乱了。
朴风和玛西娅搬到老房子很长一段时间后,杜克来登门拜访,可来的目的并不只是纯粹的拜访或是闲暇的探望,这其中还夹带着许多的忍无可忍,朴风的稿子,拖得太离谱了。
杜克做好了一进门就发火的准备,为了心理建设,在到达后还在门口抽了两根烟,可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先是给他开门的朴风脸色就不太好,胡子拉碴的,看样子最近也没睡好。再进到屋子里,向来热情的玛西娅坐在沙发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朴风推着杜克来到书房,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屋子的凌乱,还有花瓶摔碎的瓷片。
朴风拿了两罐啤酒进来,把门小心地关上,杜克才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吵架了。”朴风打开啤酒喝了一口,似在掩饰。杜克点了根烟,慢悠悠地抽着,他的烟看来是彻底复吸了,这其中不知是否也藏着些难熬的心事。杜克打量着朴风,判断他的话是否有说谎的成分。
“真的就是吵架了。”朴风了解杜克,他眼神里还有怀疑,“我骗你干什么?”他补充道。
“哦,那我就放心了。”杜克把本来前倾的身子后仰,进入正式的话题,“那你新书的稿子到底什么时候交?预付款可是早早地就打给你了。”
“预付款都花完了。”朴风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
“那稿子呢?到底写了多少?”杜克两手摊在朴风眼前,是索要的手势。
“写了一些。”朴风眼神闪躲地应付着。
“我可是一个字都没看到啊。”杜克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朴风伸手冲杜克要了一支烟:“写好了一起给你。”
杜克给朴风点上烟:“我还能相信你吗?这段时间给你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我今天要是不登门,还见不到你呢?”
“我这不是有特殊情况么。”朴风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吵架也能算得上是特殊情况吗?还是说你们从结婚到现在一直都在吵?那你可要小心点了,这不像是好的婚姻状况。”杜克没有过婚姻,但这个岁数的人,对婚姻也多少有所了解。
“不是的……唉,这个你就别管了……”朴风是话中有话,但也不太想说,这时就听到外面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他急忙起身出去,客厅里玛西娅已经不在沙发上了。
朴风急忙追了出去,看到玛西娅在街上走着,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朴风三两步冲过去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玛西娅语音低落:“你来朋友了,我买菜去。”
“不用你做菜,我们一会出去吃。”朴风拉着她往回走,玛西娅挣脱开,“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了?做饭都不用我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朴风说道。
“那你什么意思?之前来了朋友不都是我做饭吗?这次为什么不让我做?”玛西娅盯着朴风,目光凌厉。
“你说你去买菜?你带钱了吗?”朴风问道。
玛西娅摸了摸口袋,没有钱,可还强辩:“超市的收银员我认识,可以先欠着。”
“可是超市在这边。”朴风指了指玛西娅身后的方向。没想到玛西娅一下子就怒了,冲着朴风大吼:“我知道超市在那边!我就想往这边走不行吗?你能不能别总管着我?能不能别老是指出我的错误?弄得我就像个废人似的,我不想当个废人。”玛西娅说着说着,竟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朴风蹲下来轻轻地抱住她,安慰她:“好啦,别哭了,你不是废人,你是最勇敢最厉害的战神玛西娅,我全靠你的照顾才会过得这么好,没有你我一刻都不知道该怎么过……好啦,别哭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朴风像哄小孩一样哄着玛西娅,两人的身影,在上坡路上,缩成一捆秋季里的麦草垛。
不远处,杜克站在朴风家门前看着这个画面,默默地离开了,他虽然没有问个具体,但也知道,朴风,或者说玛西娅的生活中,遇到艰难的事情了。
他也知道,这艰难他帮不上忙,或是他们也不想启齿,他懂得人与人相处的规则,有时留些体面比予以关怀要受用得多,于是他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在风中默默地离去了。
玛西娅变成这个样子,已经快三个月了,准确点说,是在这三个月间,逐渐变成这样的。婚后不久,她的脚伤就痊愈后,便立马回到球队报道,但在训练中却发现右脚怎么都使不上力气,一开始只以为是在复健期,多些高强度的训练就能恢复了,可一段时间过去后,仍旧没有丝毫改善。
朴风带着玛西娅去医院又检查了一次,以为是跟腱还没有恢复好,检查结果却是跟腱没问题,而是右脚的肌肉萎缩了。玛西娅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医生告诉他可能是在国外受伤后,处理不得当留下的后遗症,也可能是回国后没有注意休养。
玛西娅和朴风都想起了在脚伤期间他们的几次奔跑打闹,当时玛西娅也叫过疼,也摔倒过在地上,可都因快乐没当回事。
朴风小心地问医生:“那脚还能恢复吗?”
医生说:“不会影响正常人的生活。”
朴风问:“那如果是足球运动员呢?”
医生看了眼玛西娅,很同情地摇了摇头。
世间有千百万种职业,那一刻玛西娅才明白,自己最爱的就是踢足球,也只会踢足球。
她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推开玻璃门,外面飘着夏天最后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周,就有树叶耐不住落了下来。她听到身后朴风的呼喊,便开始沿着马路奔跑,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她跑得不快,等朴风追上时眼泪已经流完。
看着气喘吁吁的朴风,她眼眶还红着却露出笑容说:“你干吗?我没事的。”
朴风说:“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担心。”
玛西娅说:“你别担心,我真没事,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朴风说:“你要是难受就哭一场,别憋坏了。”
玛西娅说:“那晚上就喝骨头汤吧。”她挎上朴风的胳膊就往前走。
朴风把雨伞撑开,整个路面就开满了花,玛西娅边走边说:“我觉得多喝点骨头汤,这脚就能养好。”
朴风心里沉了一下。
那个月朴风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骨头汤了,身上冒出的汗都有骨髓的味道,怎么洗澡也洗不掉。皮肤倒是变得越来越好,细腻光滑有弹性,总是忍不住想要撮一撮。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再喝了,他对追求皮肤的弹性没有执着,只是单纯地每次闻到那个味道,就抑制不住地反胃。
玛西娅倒是很享受这汤,甚至都不能说是享受,而是贪婪。在她大口大口地喝汤,喉咙翻滚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时,朴风仿佛看到了一个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在解恨地喝着仇敌的鲜血,只要那血进入自己身体,就会刺激某些原始的组织疯狂地生长,让自己破损的部位得以修复,让自己变得更强壮,特别是右脚。
除了喝汤,玛西娅其余的时间都在进行脚部的力量训练,她买了各种仪器,在家里的地毯上练习。朴风看着她累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还要坚持再多练一组,右脚踝的皮肤,被弹力带勒得红肿,她却完全不当回事。
朴风面对这一切,心疼又不敢阻止,怕一阻止,她的希望就没了。希望这东西很玄妙,看不到,摸不着,却在心间,如小小的火,拱得人往上走。朴风知道,哪怕这希望是渺小的,荒谬的,但只要在,玛西娅就不会倒下,就还是那个女战神。
一个月过去后,玛西娅比以前强壮了很多,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全身的肌肉线条都更饱满匀称。她觉得可以到球场上练习射门了,朴风看着面前状态良好的玛西娅,也觉得奇迹真的发生了,便开玩笑地说,那你先踢我一脚试试?
玛西娅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腿上。“疼!疼!疼!”朴风捂着腿跳起来。玛西娅得意了,抱着一堆球和朴风来到了球场。
朴风替她把球摆好,玛西娅奔跑,射门,一气呵成。她叫朴风再摆一颗球,朴风摆好,玛西娅再奔跑、射门。朴风一连摆了十几颗球,玛西娅的射门都完成得精准迅速有力,朴风兴奋地冲过抱住玛西娅,大声喊着:“成功啦!我们成功啦!骨头汤没白喝!奇迹出现了!”
玛西娅抱着朴风大哭起来,如同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见到父母后的释放,所有的委屈都含在了那喉咙的呜咽中。
朴风最知道她这一个月的艰辛,也红了眼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哭吧,哭吧,都过去了。”
玛西娅却含着泪水说:“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朴风愣住了,说:“什么完了?怎么会完了?”
玛西娅说:“就是完了,我的脚完了。”
朴风这才知道,玛西娅今天射门的力量,对于普通人来说还算可以,但对于一名职业球员来说,就太绵软无力了。朴风这个外行看不出来,但玛西娅知道。
自己身体的状况,只有自己最清楚,那十几颗球,是越踢越心灰。她像个溺水者,每一下挣扎,都在往下掉,越挣扎越落入绝望,可岸上聚集着那群人,此刻都变成了雕像,眼睛都失了神,木讷地站在那里,没有能力来救她。
玛西娅把冰箱里所有的骨头都扔掉了,就连熬骨头汤的锅也扔了,家里再也找不到一丝骨头汤的痕迹,朴风身上的那股味道也渐渐淡去,他应该高兴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玛西娅整日坐在沙发上,电视就锁定在足球频道,没日没夜地看球赛,吃零食。做运动员时不能吃的那些零食堆满了沙发,她吃得太多连饭都省了,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填补遗憾,如童年时得不到的东西,都是成年后最想拥有的。朴风想着过了这个过渡期,一切都会好的。
球队往家里打来电话,通知玛西娅去办理退役手续,玛西娅自然是不想去,朴风便去替她办理,取回了一箱她留在队里的东西,有球服,球鞋,还有奖杯。朴风把这箱东西放在仓库里,不敢让玛西娅看到。
朴风想请玛西娅的队友们来玩一玩,玛西娅平时总念叨挺想她们的,朴风便想着在家里办个party,大家一起聚一聚,也能调节一下玛西娅的心情。于是他租了一辆大车子来到训练场,等姑娘们训练一结束就都拉回了家里。
队友见面,当然是格外热闹,更别提一群二十多岁的姑娘,大家喝酒嬉闹,聊天叙旧玩游戏,朴风端着杯酒在角落里,看着她们大笑大闹,许久不见的笑容终于又出现在玛西娅脸上,是那种彻底的放松和单纯的欢愉,朴风也被这快乐感染,也因这快乐卸下了心头许久的沉重。他举杯敬酒,欢迎大家以后常来玩。
姑娘们欢叫着说好,但是要每人都敬一杯。十几杯酒下肚,朴风又喝多了,找了个机会,躲进卧室里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已是凌晨,窗外月光清冷,欢闹落了满地,玛西娅一个人在收拾这凌乱。“她们都走啦?”朴风问道。玛西娅说:“走了。”一脸的冷漠。朴风酒醉还没散去,摇摇晃晃地说:“怎么啦?又不开心了?”
玛西娅把手里的一个干果捏碎,恶狠狠地说:“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劲,还都穿着队服来!”
朴风很想解释是因为刚训练结束就把大家拉过来了,所以没来得及换,但却也知道没必要解释了,他的酒完全醒了,他的这次举动又失败了。他翻出一支烟,走出去,站在那辆还没还回去的大车旁边抽。一口两口也抽不掉的忧愁,玛西娅也跑了出来,说:“给我一根。”
朴风无声地递给她一根烟,并不看她。玛西娅说:“你受够我了?”朴风摇了摇头。玛西娅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朴风脑子里闪过抑郁症这个词汇,但是没说。只这一秒的迟疑,玛西娅就抓到了答案,她突然有点低落,声音沉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