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朴风阻拦玛西娅,其他队员抱着胳膊,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架势,特别是那几个短发的,但也都在劝玛西娅,说先带你男朋友去医务室吧,他鼻子和眼角还淌血呢。玛西娅这才饶了大块头,带着朴风去了医务室,朴风心里虽是感激玛西娅,可男人的自尊又在作祟,让他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我知道你是为我出头才惹的祸,他都纠缠我好几次了。”玛西娅这话说得及时,收起了朴风碎了一地的自尊。朴风冲玛西娅笑了笑,眼角挤在一起,还真疼。
玛西娅的这场球赛又毁了,比赛取消,玛西娅她们队明明已经领先,却还是被罚了-3
球,球员因为斗殴还被罚了款,一切都糟糕透了。
似乎每次朴风来,都没好事情发生,他自己也知道,便暗暗发誓,再也不来现场看玛西娅的球赛了。由于愧疚,他邀请队员们一起吃晚饭,队员们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忙,最后只有三两个答应了下来,但后来也没有去餐厅,而是直接去了酒吧。
去酒吧的路上,玛西娅挎着朴风的胳膊,一路都在和队员说笑,建筑转角处吹过的风,让她的头发飞了起来,那些笑声也飞了起来。所以她们并没有注意到朴风的局促和紧张,也没有注意到,他在经过一家酒吧时故意别过了头去。
那家酒吧的落地窗前,站着那个声音苍老的服务员,朴风和他对视了一眼,就赶紧躲开,假装不曾相识。而那双眼睛却一直烙在了朴风的脑子里,深邃地凝视着他,提醒着他的投机取巧,那目光让朴风觉得心虚,好似这些身边的欢愉都是偷来的。
一直到进了玛西娅她们选的酒吧里,朴风的心还是慌慌的,但那快速跳动的节奏,正好和酒吧里音乐的律动匹配,而那昏暗的灯光,也完整地遮盖住了他不安的神色,所以当两杯酒下肚后,朴风的心渐渐轻松了起来。
玛西娅和队友们吃了些汉堡和薯条后,就到舞池里跳舞了,朴风开始不愿去,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可其实也看不清她们,只能看到一群人,在那舞动着身体,如果没有灯光和音乐,也是件挺尴尬的事情,像被鬼神附体也像是某种无从表达的行为艺术。
玛西娅跳开心了,跑过来硬拉着朴风也过去一起跳,朴风虽然进去了,可也浑身不自在,常年写作,除了内心羞涩外,身体也僵硬不协调,他试着舞动了两下胳膊,就因为拥挤打到了身边的人,又急忙向对方道歉。玛西娅的队员们都笑了一通,他就更不好意思了,想要躲,玛西娅就伸出双手拉住了他的双手,带着他一起扭动。
玛西娅掌心的温度把朴风的羞涩晕开了,他的身体柔软了些许,耳朵也可以抓住音乐的节奏了,他在一片昏暗中看着玛西娅明亮的眼睛,周边的灯光就全都熄灭了,他在黑暗中舞动着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
舞池的音乐突然变得轻柔舒缓,如水般流淌,周边舞动的人们各自寻找到另一个人的怀抱,朴风也把玛西娅揽入怀中,两人拥抱着,跟着歌曲摇晃着身体,全都是笨拙。玛西娅的头靠在朴风的肩膀上,是好闻的洗发水味道,朴风在那花草的香味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就是一整个春天。
那一刻,他的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侥幸,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遇到了一个只要看一眼就能感到心安和幸福的人。所以,一切是投机取巧也好,是偷来的也罢,都不想去管它了,他此刻只想如万物一样沉醉在春风里。
他听见歌手嗓音粗粝又沧桑,在反复地唱着:
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
He'll spend his very last dime
(他会为这倾家荡产)
Try in'to hold on to what he needs.
(试着紧握住他需要的东西)
He'd give up all his comforts
(他会放弃所有的舒适)
And sleep out in the rain,
(睡在雨中)
If she said that's the way I tought to be.
(如果她说就应该这样)
Well,this man loves you,woman.
(好吧,这个男人爱上这个女人了)
从酒吧出来时,已经是凌晨,玛西娅的队友们都喝多了,摇晃着酒气散去。朴风和玛西娅两个人,却不舍得这夜晚轻易地结束,他们翻过体育场的围栏,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头顶星群闪烁,仙后座明亮,玛西娅深吸一口气,说最喜欢秋天了,好希望时间能停下来。
朴风却不解风情地说,一生有很多个秋天。
玛西娅说我在说情话你听不出来吗?好不容易想到一个不那么直接的,想了好几天呢。
朴风笑了,不出声,玛西娅侧过头看他,也跟着笑了。她伸手搂住朴风,说她听说在南方有一个地方叫湖畔森林,一年四季都是秋天,我们有时间去那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朴风说没有哪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是秋天的。
玛西娅说有,就有。
朴风说好吧,那我带你去。
玛西娅就侧过头吻了朴风的脸颊,发丝扫过他的脖子,痒痒的,他眯起眼睛,凉风吹过,吹糊了漫天的星光。他也侧过头,亲吻玛西娅。
时间轻飘飘地从他们身边溜过,什么都带不走。
第六章 命运如风
时间什么都能带走。
日子又往前推了几步,玛西娅要出国踢球了。
她是在302房间的床上告诉朴风这个消息的,他们刚亲密完,满身都是汗水,朴风推着玛西娅让她先去冲个澡,但玛西娅却更紧地抱住他:“让我多抱一会。”
朴风抽出手在床头拿出根烟点着,抽了一口,玛西娅抢了过去,自己抽了起来。“运动员别抽烟。”朴风把手伸过去要夺回来,玛西娅却挥着手不给:“要不我不踢球算了。”
“算了,你放不下的。”朴风说得肯定,又点了一根新的烟。
“你还挺了解我的。”玛西娅抽了一口烟,很熟练,但说出的话,却显得犹犹豫豫:“我们队有个出国培训的名额,去德国,你知道的,那里有世界上最顶尖的女足联赛。”
朴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也是犹疑地问:“你被选中了?”
“你希望我被选中吗?”玛西娅仰头看着朴风,把问题抛了回来,这问题已经拐了个弯。
朴风坐直了身子,必须正经面对了:“这个培训有多久?”
“最少两年。”玛西娅回答得干脆。
朴风的身体一抖,烟灰落到了床单上,他急着把烟灰弄下去:“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是不是表现得好就能留在欧洲踢球?”那烟灰像黏在了床单上一样,他弄得手忙脚乱的。
“那边竞争比国内残酷得多。”玛西娅感受到了朴风情绪的起伏,话就只说了半句,挑坏的说。
那烟灰终于被弄掉了,朴风看着玛西娅,却也不敢直视,目光就又瞥到了窗外,对面人家的窗台上,有只麻雀待在那里不动:“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是一件好事,我当然希望你能被选上……我知道这话很自私,可我还是要说,我心里难受,我舍不得你走。”朴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跟第一次抽烟似的,眼泪都呛出来了。“我可没哭啊,是烟呛的。”他擦着眼睛说道。
玛西娅掐灭了烟,坐起身,把朴风的头抱在自己胸前,像个母亲抱着孩子,反复摩挲着他后脑的头发:“我心里也难受,我也舍不得你。”她吸了吸鼻子:“没事的,也不是一定就能选上我,我们队的小欧,最近表现也很好,没准就选上她了。”
“你其实很想去吧?”朴风抬起头,像个孩子般眼神懵懂地问道。
玛西娅问道:“你想听我的真心话吗?”
“你反着说我也能听懂。”朴风抖了个不合时宜的机灵。
玛西娅沉默了一会道:“你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期待它快点出版吗?”玛西娅说完,直视着朴风的眼睛,朴风却把眼睛闭上,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那目光的背后满是对事业的热诚,他全都明白了。
三个月后,玛西娅登上了去德国的飞机,朴风从机场走出来,冬天就来了。很清丽的雪洋洋洒洒地下着,朴风穿着件新买的黑色大衣,玛西娅给他买的,他把红色的围巾系紧了些,玛西娅给他织的,他刚走出机场十几步,就开始想念她了。
这想念让他难受,慌乱,胸口堵得慌,不知怎么办,他想找人倾诉,却又不知找谁才好,掏出手机给编辑杜克拨了过去,说得第一句话是:“之前报的那个长篇选题我不写了。”第二句话是:“我要写一个爱情小说,跨国恋的,开头就是男人送女人出国,男人走出机场,下雪了,男人预感到这个冬天会像一生那么漫长。”
杜克愣了一下,问你女朋友出国了?
朴风用沉默代替了回答。杜克想了想说了句苍白的加油。
朴风说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北风就吹进了脖颈里,还有雪,真冷啊。
这个冬天太冷,死了很多人,也不确定是不是冷死的。丧葬品店的生意格外好,老板扎了很多的纸人,在门前摆了一排,风一吹,纸人都哆哆嗦嗦的,唢呐的声音也随风飘忽起来。
朴风偶尔推开窗户望出去,冷风就灌进房间,交换走一些浑浊的空气,他就能看到老板娘也坐在丧葬品店里,给老板打下手,一只手还夹着烟,老板阻止他,劝她老实坐在一边,别把纸人点着了帮倒忙。
老板娘就骂骂咧咧,骂的不是老板,是自家旅馆的生意,隔着一条街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快捷酒店,抢走了多半的生意。
老板劝她别恼,到了这个年纪了,也别想着赚大钱了,够吃够用够养老就行了。老板娘却不依,说你老光棍一条当然看得开,我不行,我还有个女儿呢!老板就不再说话,吃了闷鳖继续扎纸人,竹子上有刺,扎到虎口,他拔掉用手含住。
朴风想起两年前帮老板娘写的那封信,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文,隔天便找了个机会问老板娘。老板娘在晾床单,一听脸色就变了,把手里的床单抻得啪啪响:“别提那个没良心的小妖精!就知道管我要钱,和他死了的爸一个样!”
朴风就明白了,那封信有了作用,她们联系上了。
老板娘从盆里又拿出一条床单,让朴风帮忙抻着,她用力地甩:“我和你说啊,你那个叫什么玩意儿的女朋友……”
“陆琼。”朴风提示她,接着又补充道:“但现在她在国外,大家应该都叫她玛西娅。”
“对,就是那个小马,你千万不能给她汇钱,不管她什么理由。你给了她钱,她就拿着钱和外国帅哥乱搞,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看着再正经也不行,这点我比你懂!”老板娘说得义正词严,是个过来人。
“她没有管我要钱。”朴风回答得诚恳。
“你们分手啦?”老板娘逻辑跳跃。
“没分手,我们感情很好的,每天都通电话,她昨天和我讲电话还被教练骂了。”朴风说到这竟笑了。
“哦,那就好,那你觉得异地恋久了,你会变心吗?”老板娘晾完最后一条床单,其他所有床单都冻住了,挂在晾衣绳上,像一条条僵住的瀑布。
没等朴风回答这个问题,老板娘已经端着盆进屋了,朴风看着那最后一条床单,也慢慢地冻结住,都不再似夏天午后的迎风舒展。这世界的一切都随着季节在变化,哪怕循环也是变化,除了他对玛西娅的爱。所以不用疑问,他当然不会变心,且这爱愈加浓烈,到了近乎痴情的地步,走在街上,每一个女人的背影都像她,可也明白不是她,但只这一晃而过的念头,都会让他的心难受地抽一下。
他还经常会跑到之前玛西娅比赛的球场,在那里呆呆坐上一个下午,看着球场上的球员在比赛训练,十号队服有了新的主人,他只因玛西娅穿过同样的队服,便愿意把目光更长久地停留在那个人身上。
之前被打的大块头偶尔也在,他冲朴风笑笑,说还是原来那个10号踢得好,现在这个连空门都踢不进,像对方的卧底。
他也冲大块头笑笑,偶尔也接过他递过来的啤酒,永远的冰凉,喝一口,两人也算和解了。冬季的天空,哪怕有日光也灰蒙蒙的,草地一片枯黄,有麻雀在身后跳来跳去,大树掉光了叶子,全都是萧条。
夜里,他走过西瑞餐厅,餐厅窗子暖黄,里面的爵士乐在开关门之际飘了出来,他进去,还是要排队,经理还是认识他,又给他加塞了张桌子,他坐下来,左顾右盼,觥筹交错,食客如云,偏偏自己面前的座位少了一个人。
朴风起身离开,一出去,寒风就灌了满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节日快到来了,行人脸上都不自觉地洋溢着欢喜,他转头看到一对情侣嬉笑着快步走过,就又开始想玛西娅了,在每一个见缝插针的时刻。
这个冬天,过得好慢啊。
朴风的新书进展也很缓慢,他把对玛西娅的思念全都化作句子写进书里,可这思念太浓重了,笔笔用力,写过读起来反而觉得下笔心虚,在强行煽情。杜克来过几次电话,询问稿子的进度,朴风谎称一切顺利,实际稿子的页数只减不增,和存款的余额一样,他估算了一下,那些钱,撑不了太久了。
他点了根烟,还没来得及抽,所有的烦绪就都写在了脸上,哪怕习惯沉默的人也能看得懂。
丧葬品店的老板叫他下楼,他不知何事,一下来就看到老板娘把一棵沾了雪的松树拖进屋子,在一点点地修剪装饰,往上面挂一些彩带和气球,力图变成一个合格的圣诞树。她对生活多出了许多的情致,应该都是拜和丧葬品店老板的这段稳定关系所赐,连酒都喝得少了。
朴风以为老板是叫他来帮把手,可老板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下,他坐下后才发现,老板在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西甲的男足联赛。老板顺手也递给朴风一瓶啤酒,没有过多的话,但朴风已经明白,这就是他叫自己下来的全部事由,他知道自己痛苦,所以想让自己轻松片刻,转移一下注意力。
可这一好心,却酿成惨案,朴风两瓶酒下肚,有些晕了,脸上也浮起了些类似舒心的笑容,但下一刻,屏幕里的十号前锋进球了,绕着球场奔跑,要脱衣服庆祝,却被队友阻止了。他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到电视机前,抱着电视大哭起来。
老板娘被他突然的哭声,吓得手一抖,把圣诞树的气球挫爆了。老板被气球爆了的声音吓得手一抖,手中的啤酒掉在了地上,老板赶紧把啤酒瓶捡起来,洒了的酒还没有朴风的眼泪多。
老板不知所措,知道自己惹了祸,手里握着啤酒瓶,僵在那里。老板娘瞪了老板一眼,有无可奈何的埋怨,她放下手头的活,靠过去,把朴风从电视前拉回了沙发上。
老板娘揉着朴风的头,安慰他,朴风觉得她的手像极了过世的母亲,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母亲来了,这下哭得更凶了,似乎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了出来。老板娘也一下子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