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那么一点,朴风却先把目光躲开了,他觉得自己的目光有种不知情的失礼,虽然她确实漂亮,一眼就让人心动,但却不应得到过于坦荡的直视。面对美好的事物,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心中赞美,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都肤浅,目光也一样,每一眼都有潜藏的欲望。
等到签名的环节,读者们排着队伍,虽然不如冷一的队伍那么长,但也足够的不寒酸,朴风一边签名一边配合着读者提出的握手合影等要求,而得到的赞美也仿佛把这一生的额度都提前透支了。那些话语开始时听着兴奋醉人,可听多了,且读者的语言技巧有限,就有了千篇一律的模样,那种真心的受用感便递减,递增的只剩乏味,虽然朴风知道不该这么早就开始乏味。
让他眼前一亮的还是那个女生,她排在队伍的中间,到面前的时候,朴风给他签完名,但她却不把书带走,而是很随意地往朴风面前一推:“送给你当礼物吧。”
朴风以为自己听错了:“送给我?”
女生目光坦荡:“是啊。”理所当然的样子。
“送我自己的书给我当礼物?”朴风还是糊涂。
“那你还想要什么啊?别的我也没准备啊。”女生也惊讶起来。
朴风尴尬了,再多说就像是要索取其他礼物了,他觉得有些怪异,把自己的书收好,还对女生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那女生说完一蹦一跳地离开了,马尾在空中来回摇晃,像坏了的吊扇。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辆丧葬品店老板的车,老板开着车,慢悠悠地,他是个老实稳重的人,说不出一句漂亮的话。老板娘被分享会现场免费的香槟灌醉了,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哼着混乱的歌,哼了一会,她回头看朴风说:“我真高兴,真高兴,真替你高兴。”她词汇贫乏,又推了一把老板的头:“他也替你高兴,但他是做死人生意的,不能笑,要不容易挨打,他就快忘记怎么笑了。”
朴风透过后视镜看向老板,老板也正好在看他,然后点了点头,算是应和老板娘的话,朴风倒是冲他笑了笑。“没想到你们会在一起。”朴风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容易让人有不好的误解。
好在老板娘喝多了,心胸开阔:“我们俩在一起,还不是怪你,哎呀,烦死了,好多男人都浪费了。”老板娘在抱怨,却似在撒娇。
“怪我?”朴风当然不记得。
“对,就是因为你。”老板娘也不计较朴风的记忆力,把车窗摇下来,风灌了满怀,“去年你喝多了,嫌他的唢呐声太吵,影响你写作,你就趁他不注意,把门前的纸人都摆成性爱的姿势,然后躲在墙角偷看。之后每一个路过店门前的人,都觉得好笑。你还觉得不过瘾,干脆一把火把门前的纸人都烧了。那天风大,火往屋子里窜,他在睡午觉,整个店都着了,他也没醒过来。你也是,火着起来了也不清醒,蹲在店门前笑,笑得都站不直了。我从店里跑出来,一看事不好,把整个旅馆的客人都叫出来救火,呼啦啦的一群人,好不容易才把火扑灭,最后一桶水是浇到你头上的,你这才醒酒。”
老板娘也不看朴风,只是自顾自地说,这话她应该讲过很多次,有着熟悉的流畅感,朴风却越听脸色越难看,忍不住去看丧葬品店老板的脸色,他倒是也像听习惯了的样子,没什么反应。
“你醒酒了,他也醒了,我本来以为他会发火,却没想到他第一件事竟然是先洗了把脸,说这天真热。然后从冰箱里拿出自己做的冰棒分给大家吃,挨个说辛苦了,还给了你一根。”老板娘点了一根烟。
“他那时应该还不知道火是我点的。”朴风竟像听一个故事般分析道。
“我知道,我看你当时的样子就知道。”老板终于开口说话:“但我当时刚看了一本书,叫悲惨世界,我想像里面的神父那样去宽恕别人。”
“对,我就是被那本悲惨世界害了,还以为他生来就是个善良的人,我当时啊,看他的样子都发光,一屋子的纸灰和脏水,他却白得要命。”老板娘伸手捏老板的脸颊,老板疼得直咧嘴,朴风在后座就笑了:“他原来脾气不是这样的吗?”
“他可是杀过人的。”老板娘回过头,语气带着些许神秘和严肃。“你看他身上的刀疤。”
老板娘掀起老板的衣服,侧面肋骨处确实有一条长长的疤,醒目而灼眼。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老板语气中失了温和。
“他前几年刚从监狱放出来。”语言有惯性,老板娘说完这句才停住,朴风忍住不去看老板的脸,但也知道面色有多难看。
沉默,老板没有接话,这让气氛变得凝重,是一句话说过了头的尴尬。老板娘虽历经世事,可也不知如何收场,还好车子到了旅馆门前,老板娘嚷着:“到了到了,车里闷死了。”
匆匆下了车。
朴风也想说一句:“是啊,真热。”就赶紧下车,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偏偏车门出了问题,他拉了几下把手也打不开。他急得冲还在驾驶位上的老板投去目光,老板还在气头上,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青筋凸起,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朴风,这目光凶狠,吓了朴风一跳。
也是这一吓,让朴风急中生智,迅速摇下车窗,把手伸到外面开车门,车门这下开了,朴风逃脱了,一直逃到楼上。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了玻璃杯被摔碎的声音,过了一会窗前又响起了唢呐声,那音调里全都是愤怒,就像是老板在吹一样。接着,一声爆破音,朴风知道,那传出唢呐声的音箱也被打坏了,这个午后终于安静了下来,躁热也一下子冷静了。
朴风想着去楼下看看状况,不让这战争蔓延更久,但他此刻突然疲惫不堪,过度的紧张与兴奋后,身体陷入了低落的萎靡状态,他倒在床上,想了几秒钟心事,也想着把西装脱了再睡,可都没来得及,睡眠就入侵了。
他翻了个身,梦境和现实就都隔开了,他做了些奇怪的梦,似一组电影蒙太奇般,要把这两年的事过了一遍,可只有无数的碎片,呼啸而过,如抽象的艺术片,色彩明艳,混乱至极,看不懂具体的内容,只有一些晦涩的纹路。
他无从在梦中抓住这些纹路,醒来了也不行。
朴风醒来时已是黄昏,民用暮光笼罩全城,比夕阳公平得多,每一个屋角都被善待。他喜欢每一天的这个时刻,最后的暑热中已带着一丝微凉,他坐起身,看着窗外,市井的声响传来,老板娘在打扫丧葬品店门前的路,老板在收拾着纸人纸钱,看来他们两个人的战争也平息了。
朴风看着这两个人,因他人关系的恢复升起些自己的轻松,他又看到一只鸟落在屋顶,挪了几步没有飞走,觉得世界也没什么变化。这念头闪过后几秒,才再次惊觉已是两年后,就如很多突如其来的变化般,也像每个新年过后的头一天,要反复确认几次,才能肯定这已是新数字开头的人生了。
朴风稍微有了些怅然,然后便觉得一切都好极了,因为下一刻,他的手机就进来一条信息,是银行卡的消息通知,新书的版税进账了,数目很是可观,朴风觉得这钱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他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数字,也再次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好极了。
他在床边拿起自己的新书,捧在手里,还是不太敢确认这酒后的结晶属于自己,他抚摸着书的质感,嗅着纸张的气味,慢慢才产生了些亲子的柔情,他要把书好好读一遍,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读一遍,他对它实在是亲密又陌生,陈旧又新奇。
他很郑重地把书翻开,才发现,这本书竟是分享会上,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送给他的,他接着又发现了些端倪。
这是一本藏着玄机的书,很多页都被折了页脚,他试着去查找那些书页里有什么秘密或共同项,却始终摸不着门路。
“第一页,第五页,第十二页……”他念叨着,突然灵光乍现,他明白了,这秘密并没有藏在文字里,而只是单纯地躲在页码上,他把折着的那些页码按顺序抄下来,得到了一个不多不少的电话号码。
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邀约,朴风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生性内敛且带着些孤僻的他,前些年的人生里,着实没有收到过多少异性的爱慕,他连对别人的爱慕都是小心翼翼。此刻却遇到个如此胆大的机会,他激动得都有点颤抖了,但这颤抖,又让自己觉得羞愧,觉得不高级。
他是个作家,或许能书写出很多高于生活,甚至在往后能被称作伟大的文字,但他也具备所有人类的本性,面对爱慕,面对欲望,面对所有不曾得到的欢喜,他无法保持头脑的冷静,他还年轻,只受本能的支配,他兴奋得口干舌燥,他拨过去了电话。
“喂,谁呀?”电话接通,那头是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我……我是朴风。”朴风被那语气冲得有点心虚。
“啊!”先是一阵尖叫:“我靠!你终于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对面这一连串惊呼的脏话,把朴风整个镇住了,他有点怀疑这是下午看到的那个女孩吗?
“我,我睡了一觉,刚醒。”朴风简单解释了一下,越说越没底气,他想挂断电话了。
“哦,你们作家真是怪,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啊?”她在那边嘀咕了一句:“那你是要约我吗?”
朴风很想说不是,只是礼貌性地打一个电话,但总觉得这理由又说不通,写东西的人爱讲究逻辑,生活中也一样:“嗯,嗯……”他说不出来了。
“嗯嗯什么呢?想约就约呗,电话都打过来了,害什么羞啊!”女孩误解了,接着又进一步误解:“就晚上八点在西瑞餐厅见吧,我替你决定了,晚上见哦!”女孩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面对听筒里传来的一堆忙音,朴风怎么都没缓过劲来,这是什么情况?他之前的人生没遇到过,看来两年后的世界,果真变得与从前不同了,或是说自己的境遇不同了。
可无论如何,欣喜还是惊吓,高尚还是卑劣,他都要去看看,这个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跳下了床,整装待发。
晚上八点,夜色刚好撩人,西瑞餐厅的灯光,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散发出丝质般的光晕,那靠窗而坐的食客,精致的妆容把玻璃杯触碰的清脆声都遮蔽了,外面的人看进去,就只剩下一场与世俗生活格格不入的彩色默片。
西瑞算得上是全城最好的餐厅,朴风从前路过很多次,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心虚。此时刚入账的版税给了他些许的底气,但多年积攒下的寒酸底子还在,距离餐厅还有几十米的时候,脚步就轻了起来。他边走边观察着餐厅门前的人,看那女孩是不是提前到了。
他凭借下午的记忆,记得她是穿着运动装,扎着干净的马尾,可此刻,门前却没有这样的身影,他又四下寻找,刚要确定她还没到,就见一个穿着超大蓬蓬裙,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孩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嗨!朴风!我在这呢!”
朴风傻了眼,错觉自己到了十八世纪的欧洲,小妇人遇到了旧相识,兴奋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朴风还没缓过神来,女孩扑通一声摔倒了,就摔倒在他脚边,朴风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可手还没碰到,女孩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又俯下身,从裙底抽出一双高跟鞋:“这玩意穿不惯,鞋跟太细了,粗点能死啊?”她把高跟鞋亮在朴风眼前:“没让你等太久吧?”
“没,没,我也刚来。”朴风躲过眼前的高跟鞋,打量着女孩,一脸的浓妆。“你和下午时有点不一样啊。”
“真的吗?哪儿不一样了?”女孩突然露出娇羞的神情,来回晃着身子,朴风明白,她肯定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在夸她。
“你的打扮挺,挺那个什么,挺隆重的哈。”朴风为了不伤害她努力找措辞,比写作时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还劳神。
“我这身衣服是借来的,我有个姑妈在剧团工作,这妆也是她给我化的,她说来西瑞餐厅吃饭,就得穿得正式点,她年轻时来过这吃饭,炫耀了半辈子。”女孩很坦诚的样子,这下朴风倒是不好再有什么挖苦的心了。
“那我们进去吧。”朴风说着朝里面走,女孩很自然地挎上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还提着鞋。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朴风被挎着胳膊,有些紧张,急忙找了个话题。
“我叫陆琼,但你可以叫我玛西娅。”女孩说。
朴风疑惑地看着她。
“这是我的英文名,大家都这么叫我。”女孩的裙子太大了,两个人走得磕磕绊绊。
“你自己起的?”朴风只觉得裙子一直在蹭自己的腿。
“我们教练给我起的,女战神的意思,我们经常出国比赛,得有个英文名。”女孩说着停下脚步,已经到了餐厅门前。
“你是运动员?”朴风很惊讶,因为看着不像。
“踢足球的,我踢前锋。”玛西娅俯下身,把高跟鞋又穿上了:“进餐厅提着鞋怪难看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朴风。
朴风被她的职业又惊住了,女前锋,听着像是一脚能把人踢残。他缓过神来,看着她的脚,想讲个笑话,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你脚这么大,能穿下的高跟鞋,也不太好找吧?”
玛西娅被逗笑了:“呵呵呵呵呵,确实不好找。”
两人走进餐厅,却被服务员告知已经没有位置了。两人没有恼火,只是才反应过来,这可是全城最火的餐厅,应该提前预订位置的,都怪自己没经验。
朴风抱怨了一句,是对自己的,但玛西娅却觉得是对她的:“你说我干吗?我又没来过!”
玛西娅很委屈,声音大。
“我没怪你。”朴风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小声点,餐厅太安静,她这么大声,还穿成这样,又招摇又丢人。但是刚刚被玛西娅这么一叫,倒是吸引到了餐厅经理,经理走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朴风以为惹了麻烦,急忙把玛西娅拉到自己身后:“没什么,没位置了,我的女伴有点不开心。”朴风尽量表现出得体。
经理迟疑了一下,盯着朴风看,然后试探性地问道:“您是朴风先生吧?”
朴风一愣:“是我,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经理已经在道歉了:“没想到真的是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朴风往里边请,又冲服务员挥了挥手,就有服务员扛着张小桌子走了过来。
朴风和玛西娅都疑惑地跟在经理身后,经理殷勤地道:“最近刚看了您的书,没想到您就大驾光临了,本店真是荣幸。”
朴风这才明白了因由:“你看过我的书?”
“当然,最喜欢您那段滴答,滴答,滴答。”经理边走边说。临时加塞的桌子已经摆好,经理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坐,祝您用餐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