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亲没有回来,确切地说没有自己回来,他是在深夜被两个男人抬回来的,他们一前一后地抬着父亲,父亲闭着眼睛,身体无意识地向下垮着,有那么一刻朴风以为父亲死了,但走近就闻到了那浓烈的酒气。两个抬他的人把他往地上一扔,大口喘着气,把手伸向朴风:“你爸没付酒钱,送他回来就不收钱了。”
两人离开,朴风试图把父亲弄上床,可他没做过什么体力活,也懒得健身,身体发虚,拖拽了几下,没弄起来,还出了一身的汗,就只得放弃。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父亲的胡茬,有几根白了,他心里动容了一下,对父亲的怀疑,也放弃了。
而父亲,也放弃了自己。
父亲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以前也喝酒,只是没有如此频繁和依赖,如果说以前喝酒只是给平淡生活多一点调剂,那如今就成了逃避生活的利器,两杯酒下肚,辛辣穿肠过,日子就能得过且过一点。
酒精在麻痹他的意识,也侵袭着他的自控力,最直接的展现就是他的手一直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极了寒风中的枯枝,抖落尽残雪,或是它自身的关节。
于是不出意外的,父亲在修车中出了意外,砸伤了手,他疼得全身战栗,捏着伤口,咬着牙找出医药箱和酒瓶,先是喝了一大口酒,再含一大口喷在伤口上,接着自己给自己包扎,他坐在小木凳上,包着包着,就掉下了眼泪,这眼泪从妻子的葬礼一直等到现在才落下来。
他这一刻,才是清醒的。
朴风在这时回来,手里拿着本杂志,里面有自己发表的新短篇小说,他本想独自喜悦,却远远地就撞到了父亲的眼泪,那是男人都想隐藏的软弱。这出乎他的意料,只得远远站着,类似观赏,能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肆意哭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父亲发现了他,抹了一把眼泪,起身掉头要回屋子。
他太可怜了,要不就和他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吧,朴风想着,追了过去,把杂志打开递给父亲,假装没看到他哭。父亲不接,他硬给,两人之间没有言语,肢体动作就显得粗鲁,终于父亲急了,动作却放缓了,他用那双好手拿过杂志,哗哗地翻着,根本没有想停留在哪一页,也早翻过了朴风那篇文章所在的位置。
朴风预感到不好,但已经晚了,父亲把杂志扔进了修车的地沟里,里面最多的就是废油,黑漆漆一片,接着是一道明光,父亲划了根火柴丢进了地沟,嘭的一声,地沟燃烧了起来。
那杂志一点都不耐烧,一会儿就化为了灰烬,可地沟里的废油还在燃烧着,熊熊的火光中,朴风看向父亲,父亲的目光里也有一团刚被点燃的火。
朴风打了个哆嗦,他在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意。
朴风与父亲陷入了几乎不可愈合的冷战状态,他明白父亲生气的缘由,可也抱着他怎么那么小气的怨念,而更多的还是明事理地知道错方在自己,于是他想要缓和这段关系。
人在孩童时期,出于生存的本性,会下意识地讨好父母,这习性随着年纪增长,自己掌握了生存技能后逐渐消失,朴风身体里还残留着些许讨好的余念,这说明他还不能完全养活自己。
这是他想缓和与父亲关系的另一个原因。
于是他把自己一篇又一篇写好或发表的小说都拿给父亲看,主要意图是破冰,其次是向他证明自己正在逐渐自力更生,或是用这种普世价值观里的骄傲来唤醒他的血缘亲近。
可世间的事总是事与愿违,他看到父亲用受伤的手指敲打着那些文稿或书页,露出近似于嘲笑的苦笑,接着拽下一张擤鼻涕,非常用力且大声。这对朴风是种近乎蔑视的侮辱,他那年轻的眼睛还看不清这因由,他明白又不明白,也就突然不想去明白,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这拳头父亲看在眼里,却也不放在眼里。
“打我啊?打啊!往死里打!然后我就也学你去报警,让你也在里面关一关,你正好可以积累写作素材。”
“你别以为我不敢!”朴风吼着。
“打啊,打了我就可以下决心了。”父亲满怀期待,可朴风有点听不明白。男人之间的事情,多是源于话讲不开,介于明了与不明了之间的事情,都变成了大概明了。
于是朴风出拳了,那拳头不重,落在父亲脸上,却打得自己眼泪快落下来了。
趁着眼泪没掉下来之前,朴风跑出了家门。
但当朴风跑出家门的时候,这一切都变得彻底明了了。
朴风家旁边住着个老太太,已经老得不需要姓名,常年独居,爱甜食,爱八卦,她拄着拐杖站在树下,看着朴风跑出家门,抬起拐杖拦住了他,说小伙子,你和你爸吵架啦?
朴风当时眼眶里还含着泪水,在一片模糊中也看清了她想要说闲话的嘴脸,他想骂死老太婆,滚一边去。可也觉得这骂人的时机不对,就推开她的拐杖要继续跑。老太太身体不利索,但嘴巴还挺伶俐,她趁朴风跑远之前,以超出她这个年龄的语速把朴风定在了五米外。
“我知道你爸为什么嫌弃你。”老太太说完也差点背过气去,她看到朴风停下身子,才算是安心地把拐杖又拄在了地上,微微用力,下盘平稳,大口喘着气。
朴风近似于倒退地来到了她身边,没有开口,眼神里全都是说吧。可老太太还卖关子,也用眼神回应,那眼神浑浊不堪,却散发着聊八卦的光亮。朴风又等了几秒,就快等不及要问时,老太太终于开口了,但开口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几年前的一件事,说当时她在后院散养了几只鸡,下了一些蛋,还送给过朴风家吃。
朴风不记得这事,也不明白老太太提这事干什么?老太太不慌不忙,说如果那些鸡蛋当时没送给朴风家,而是孵小鸡的话,小鸡长大生鸡蛋,自己就又会多出很多的鸡蛋。鸡生蛋,蛋生鸡,绵绵无绝期。
朴风说那现在呢?你之前的那些鸡为什么没绵绵无绝期?老太太说一场鸡瘟全都死干净了,但自己现在老了,养不动鸡了,就希望朴风能回报她。
朴风说把鸡蛋还给你吗?老太太摆着手说不用不用,生鸡蛋还要做,太麻烦了,你以后每天给我买一个蛋挞吧。老太太不像是在开玩笑,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羞涩,朴风也就明白了这是在交换,也是她这个年纪的生存之道。
因急于得知答案,朴风答应了下来,老太太还不放心,拿出纸笔,颤颤巍巍地立下字据,朴风签了,老太太折叠收好,才和他道明原因。
“你爸怀疑你不是亲生的。”老太太第一句话就下死手,根本不懂得讲故事的技巧,还有循序渐进和步步为营。
“和你妈一起殉情的那个男的,也是个作家,三流的都排不上,吃不饱饭,这些年都靠你妈接济,就那么一辆破二手车也是你妈给买的。”她用拐杖咚咚地敲着地,很气愤的样子。
“怎么就没人对我这么好!”她这气愤原来是为自己。
老太太发泄完才想起看朴风的反应,她以为朴风会急,妈妈为别的男人买汽车都不给自己买,哪个儿子都会生气。但朴风却先是惊讶,接着露出一副豁然的表情,最后竟然还笑了,边笑边倒退着,转身跑了。
老太太“哎哎”地叫了几声,朴风也没理会。“我的蛋挞!”老太太扯着脖子喊。
“这就去给你买!”朴风不回头喊了一声,声音里都是开朗。
朴风买回来的不是蛋挞,而是一顶新帽子,中老年男人的款式,应该不是买给自己的。
他拿着那顶帽子往家里走,想着父亲的旧帽子,都起了毛边,还不舍得换新的,而母亲却给三流作家买了二手车。他并不会因这辆二手车更记恨母亲,只是对父亲多了一份心软。这心软里也包含着一份理解,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地转向恶劣,邻居老太太的推测没有错,相比于修车的父亲,自己与三流作家更有血缘的嫌疑。
先是失去了妻子,再接着发现儿子也与那个男人越来越像,父亲心里肯定憋着一份巨大的内伤,他不敢说,也不想承认,可邻居都知道的事,他又不能视而不见。怀疑一旦种进了心中,就会处处寻找确认,又在这确认中寻找否定。
多面的矛盾体,每一面都是棱镜,每一面都折射着剧烈的阳光,那阳光聚焦在一点,把心房烤焦。
朴风想到这一点,在解开自我心结的豁然开朗后,心里又对父亲多了那么一点心疼,也有那么一些后悔,关于Zippo打火机,关于去告诉警察,关于母亲走后的这一切。
他确认自己是父亲亲生的,是种虽没有科学依据,可是却从未怀疑过的坚信。他想与父亲和解,新帽子就是开端,哪怕最后是验DNA收场,他都愿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爱人的能力越来越多,但能爱的人却越来越少。朴风当然明白,所以他不想早早落得一身轻松。
这个世界上他一共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朴风回到家门前,看到有个陌生人在修理大门,父亲端着杯酒站在一旁,半清醒半醉地望天。
朴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朵云飘在天上,就一朵,厚实但孤零零的。他把帽子在父亲眼前晃了晃,强装轻松:“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父亲因喝了酒,目光柔和了许多,眯着眼睛在帽子上定焦:“送给我的?”
朴风点了点头。
父亲把帽子接过去,随意地挂在了门前的树枝上:“我也有东西给你。”他进到屋子里,拖出一个行李箱,朴风一眼就看出是自己的。
“你的东西都在里面,这个家你就别再进来了。”父亲说得轻松,有时轻松才代表认真,正言厉色都是唬人的。
朴风愣住,我送你帽子,你送我走,这一来一往的交换不公平:“你这是什么意思?撵我走?”
“你也大了,该出去闯闯了。”父亲的话好像有了点人情味,朴风再回忆他上一句的语气,是否自己理解错了?
修理门的陌生人这时工作结束了,他递给父亲一串钥匙:“门锁换好了,你试试?”父亲摆摆手,意思不用试,递给对方钱后又看向朴风。
家里上次换门锁,还是朴风小时候,他把胶水填满锁孔,以为这样就可以在外面玩一整夜。那次有没有挨打他不记得了,但此刻,朴风明白,父亲是真的要赶他走。
“为什么?”这话里透露着满满的无助。
“这点钱你拿着。”父亲递过一个信封。
“为什么?”这话里已经有不解和愤怒,但他自己很快给出了答案:“你不要听邻居的胡言乱语!”
“他们说得都是真的。”父亲像在揭伤疤一样,脸上写着疼痛。
“你骗我!”朴风不信。
父亲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纸张,递给了朴风。这是份DNA比对报告,白纸黑字证明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朴风到此才算明白,父亲之前那句下决心是什么意思,这决心里有难以割舍的意味,也让这二十几年相处的光阴突然有了意义。
朴风的胸口突然一阵悲戚,在母亲不辞而别之后,父亲也正在离自己远去,他不能接连失去所有的亲人,他不想被抛弃,他要自己把自己捡起来。
“我不在乎。”他亮底牌了。
“我在乎!”父亲把酒杯里的酒喝掉:“我受不了了。”父亲的脸因大口的辛辣而通红,他用力把酒杯摔在地上,却因草地的厚度而没有破碎。杯子滚落到朴风的脚边,他们的生活都不能再破碎下去了。
有邻居围观上来,可也不走近,就远远地定在那里,目睹着这一对父子的诀别。
“求你走吧,帮帮我。”父亲近乎乞怜地看着朴风,朴风看着父亲,又看着那群邻居,每一道目光都热烈。那棱镜又开始折射了,道道炙烤着父亲那平凡的肌肤,他甚至都快闻到焦味了。
朴风的行李箱,有二十多公斤重,父亲给他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给他回来取东西的机会,这是最后带着暖意的决绝。
朴风拖着这二十多公斤的人生,漫无目的,他又看见了梦里那片草原,荒草无垠,只剩风声的寂静。他似一头小狮子,好奇地站起身子,探头四望,没有亲人,没有同伴,连猎人的枪口也看不到。
他不知怎么的就哭了。


第三章 都市霓虹
二十几岁的朴风,还没学会喝酒,确切地说,是还没喜欢上喝酒,他不喜欢那种眩晕感,失控感,以及思维的无规则运转和兴奋。
年轻人,总希望这个世界永远一清二楚,可到了中年,就又希望这世界能混沌一些。
旅馆老板娘,就属于后者,也许,在她的意识里,并没有希望世界能混沌一些,她只是恰巧把日子过成了那个样子。一天连着一天,如三伏天的午后,黏黏糊糊,半梦半醒。
她是属于风韵犹存的那种女人,用到犹存两个字,就说明她人生最好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身材样貌生活人际关系都包括在内。她如今的全部生活就是经营着这家背街的小旅馆,前门斑驳的砖墙上挂着生锈的铁梯子,似乎随时都能掉下来戳穿行人。后门老鼠蟑螂爬行过,冒着热臭气的下水井盖,有醉汉倒在寒夜里,再也等不到天明。十几个从来都住不满的房间里,更迭着些同样只属于暗夜的住客们。看一眼就满是糟粕,潦倒,得过且过。
只有在夕阳将落的短暂时机里,才会有一丝光亮洒进巷子里,让生活透出那么一点温润来。酒精对于老板娘而言,就是阴暗中的那么一点余晖,喝了酒,她整个人才似活了过来,但这活的力气也没用到正确的地方,全都被嬉笑怒骂消耗了。
她的夜晚没有一个是属于寂静的,老唱片混着烟酒的气味,哒哒哒地在地板上响彻成舞步的节奏,间奏被老式的笑话与人生没有了明天的恣意笑声填满,整座三层高的楼房都在震动,又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说一句抱怨的话。
酒精让一整个夜晚都在摇晃,街灯一盏盏地熄灭,楼宇窗子的灯光也被星光代替,只有她的房间,在四季流转的风声里,夜夜如常,亘古不变。
她有几个非固定的男性伴侣,惯于在住客中寻找,有人住得长,有人住得短,三楼的男人陪她喝了三个月的下午茶,二楼的男人有一半的时间睡在她的房间,一楼转角的男人给她按摩脚底抵了一月的租金,这些长情短意她都不在乎,确切地说是不长久地放在心里,当某个男人告知或不打招呼地离开时,她都会站在门前抽一根长长的烟,目光里似有似无的忧愁,看着远方一个不具名的焦点,四月和九月的清晨都已殆尽。
等烟抽完,她的心思也了了,与那些男人的情意,也就一根烟的重量,掐灭了火,转身日子照常过。
“人生就这个样吧,反正怎么过都是浪费。”这是她喝多后才会说的积极话,有种广博的睿智。而在血液里缺少酒精的时间段,她整个人犹如永远活在起床气中,对人生有着一种无限消极的愤怒。
朴风就是在这样的时间走进旅馆的,老板娘正披着个毯子在前台算账,一只手按着计算器,另一只手叼着烟,烟灰好长一段,要掉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