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西娅抬起头,冲朴风笑,眼里还有泪,她用握着土豆的手背擦了擦。
朴风靠在冰箱上,后背一片冰冷,没了退路。他眼里也有泪,也在冲玛西娅笑。
两个人站着不动,身后有一缕黄昏的光落在地上,把那一小处温暖起来,哪怕只有小小的一处,也是无限的温柔。
一段时间后,玛西娅的球队解散了,俱乐部在酒店里举办了一个聚会,玛西娅和朴风去参加。朴风看着喝酒说笑的众人,并没有预想中的伤感氛围,可能这个俱乐部只是这些人生命中的几分之一,不过半数的话,就没有必要为之在感情上大动干戈。生命中的一些事情,真的是有主次之分的,说全部都该珍重的都是假话。
玛西娅的病情并没有透露给队员们,无论球队解散的事情对大家重要与否,终归是个坏消息,如果再说出这件事的话,那就等于是祸不单行,玛西娅是个从来不扫兴的人,你喝酒我就陪你干杯,你说笑我也能够玩闹,所以不想添这个堵。
朴风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若无其事,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的样子,心中不是没有过怀疑的,玛西娅现在的状态是装出来的吗?为了不给别人添堵,为了守住一份体面,隐藏住所有的悲伤。还是说在她的心里,生病这件事已经坦然接受了,落定的事实,就没必要再挣扎了,或许在她这三十年的人生里,对这件事早就做好了潜移默化的准备,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垫子,当撞击真的到来那一刻,才发觉自己早就有了护甲,虽然还是会震惊还是会害怕,但总比手无寸铁的人要坚强些。
这两个疑问朴风都没有开口去问,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有拆穿的嫌疑,相比于玛西娅,他永远是脆弱的,他害怕难过,更怕这难过是因玛西娅难过而难过。可他又站在一个矛盾的立场上,难过或不难过,开心或不开心,坚强或不坚强,都要找一个微妙的度,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心生怀疑,怀疑他对于玛西娅病情的态度,怀疑他对玛西娅的爱还剩几分。
他那天喝了好多杯酒,也搂着玛西娅的肩膀,陪着她和很多人说了很多的笑话,球员们还为玛利亚戴了个半搞怪半象征性的花环,感谢她为球队做出的贡献,那一刻玛西娅是感动的,微笑着做娇羞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真花又有刺,扎了朴风一下,他突然就从迷醉中清醒了一点,眼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即将残败人生的虚光,他要对着虚光保持礼貌的微笑。
聚会结束后,坐回车里时朴风终于松了一口气,玛西娅也累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你太小心翼翼了。就这一句话,他就知道玛西娅全都明白的,他的矛盾挣扎,他的左右为难,他的不知所措,他的将信将疑,虽然全都只是写在眼里,但她全都看在眼里。
朴风没有说话,低下头在玛西娅额头上吻了一下,玛西娅突然叹了口气:“我工作也没了,应该也不能再工作了,以后该怎么办啊?”这话的语气是不掺半点假的真实,朴风一下子也心生忧愁,以前的日子里仿佛只要有玛西娅在,日子再难也有冲劲,也有办法熬过去。可现在玛西娅就要倒下了,没有人来解他的忧愁和烦恼了,所有的问题都抛给了他,他突然就被难住了。
“应该会有办法的吧。”朴风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寂凉得和此刻的话语一样心虚,是自问自答也是满是怀疑。
大部分作家的生活都是窘迫的吗?一生都在为生计而苦恼,好像是这样的吧?朴风这么想着,也突然就觉得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会有办法的,那些人不是也都熬过来了吗?
可能是胃里有一些酒,人都柔软和乐观了些,哪怕这些也都是没来头的,不负责任地迷惑人心。但也能真实地暂时放松一些,放弃一些明天才会到来的苦恼,让今夜能好眠。
生活不会对任何人下死手的,所有看似的死手,到最后都会手下留情。
反正那一刻,朴风看着凉凉的夜色时,是这么想的。
隔天朴风给还在度假的杜克打了个电话,把玛西娅的病情讲给了他,之后吞吞吐吐地问杜克能不能再预支一些版税。杜克陷入了沉默,朴风都能听清电话那头的海浪声,哗啦哗啦的,像很多半梦半醒的清晨,耳边传来的那种模糊的声响,似在唤醒澎湃。
杜克的声音终于再次传了过来,他先是对玛西娅的病情表示了同情,很沉重的同情,接着拒绝了预支版税的事情,因为版税几年之前就已经预支过一笔了,出版社不会同意的。
朴风想说我知道那笔钱你都替我还回去了,但他没说,再难也不该揭穿那些善意,他也不该再让杜克为难,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刚要找一些话来缓解这相互的为难,杜克又开口了,说虽然预支不了版税,但可以私人借给他一笔钱。
朴风一愣,多年前杜克失去了金表后空荡荡的手腕又在眼前晃了晃,还有秋天里球场边的那个拥抱,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杜克在电话那头接着说,不过借这笔钱是有条件的,毕竟这些钱是他多年的积蓄,他想要朴风和他签一份合同,自己来做他这本书的独家代理,所有收入的版税归朴风,但版税外的其他收益,两个人将对半分。
朴风听说过这种合作模式,似乎好多出版商都在这么操作,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此刻电话那头的杜克,在朴风心中就如同一盏灯塔,除了给迷途的人引路外,更拥有着驱赶寒夜的温暖,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和杜克相处的段落,他总是很正经很绅士地戴着圆礼帽,开始不抽烟,后来又抽着烟,爱说些一板一眼的话。朴风细想一下,如果较真算的话,他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杜克了,他此刻突然很想念他。
杜克是两天后回来的,朴风在门前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把杜克的帽子都弄歪了。杜克对这突然的热情有些受宠若惊,张着两条胳膊,两手都拎着东西,那是送给玛西娅还有孩子的礼物。
玛西娅做了一桌子的菜感谢杜克的礼物,杜克笑着说这桌子菜可比礼物贵重多了。面对玛西娅,他还是有点小心翼翼,面对绝症病人时,人们都很难表现得自然。于是那顿饭吃得还是有些别别扭扭的,很多平常的话题和玩笑都要刻意地规避掉敏感的字眼,比如死亡,比如活着,比如以后的打算。
于是更多的话题便落在了孩子身上,可那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重任,只是坐在玛西娅怀里,扭一扭,动一动,好奇地看着大人们说着笑着,但似乎也不是真正的轻松。
饭后玛西亚抱着孩子回房间休息,她最近时常感到疲惫,时不时就要休息一下。朴风和杜克坐在客厅里喝着啤酒,气氛相对轻松了一些,他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以后,但说的却是朴风的以后,这里面明显不包括玛西娅,这不是残忍,这是心知肚明的事实,无需躲闪。杜克问起朴风接下来的写作计划,问起对往后生活的打算,问起孩子的将来。
朴风喝着啤酒,目光迷茫,说自己对以后还没想过,一点都不敢想,甚至觉得没有以后了,他不知道没有了玛西娅该如何生活。
杜克往前倾了倾身子,看起来像是要安慰他,可是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应该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只叹了口气,身子又靠回了椅背。
朴风也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他不该因为杜克是个好人就把自己的苦痛强加给他,他摆了摆手,说不说这些让人难受的了,反正日子就一天一天过呗,走一步看一步吧。
“别回头,人生最怕的就是回头了。”杜克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对着灯光吐了过去,那烟雾就没有规则地蔓延开来,有了具象的流动。朴风却猛地站起身,把那些烟雾搅散了,也把话题换了个方向:“哎?那个代理合同呢?你拿来了吗?我现在就签了。”
杜克也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个钱你拿着。”
这下朴风倒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催你。”
杜克把银行卡往朴风手里一塞:“你催不催都是你的啊,这有什么好客气的。”接着杜克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合同:“合同我也带来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杜克把合同放在书桌上,又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签好了邮给我就行。”
杜克起身要离开,朴风把他拦住了:“你等一下,我签完字你再走。”朴风找了支笔,在合同上需要签名的地方迅速签上了名:“合同这玩意我也看不懂,你觉得行就行。”字签完了,朴风把合同递还给杜克,杜克把合同拿在手上拍了拍,开玩笑地说:“这就算是卖身契了。”
朴风笑了下说:“那就再干一杯吧。”朴风把杜克的杯子里又倒满了酒,两人碰杯,杜克说:“这回看来真的是要喝多了。”他喝了口酒,又拍了拍朴风的肩膀。很认真地说:“别怕,以后会好的。”
朴风头点得认真,却没有万分之一的把握。会好吗?那些飘忽的未来,从来都没有过真实感,好与坏都是虚幻的光影,捉摸不定,和那些过去的日子一个样。
第十二章 不能承受之重
熬过了冬天,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无数个漫长的冬日里,人们看着窗外的积雪,听着呼啸的寒风,都会这样安慰自己,似乎等到春天一来,所有的苦难也会烟消云散。于是人们总是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一切,恍惚中就已经看到了那些冰河解冻大地复苏的景象,身上就感受到了暖意,嘴角就有了微笑。
这么看来,希望才是人类甘愿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可这个春天,朴风过得并不好。
玛西娅的病情比预想中要恶化得快很多,她在一个午后倒下后便再也没有能够独自站起来,朴风把她架上轮椅那一刻,两个人对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都已经明白,玛西娅再也离不开它了。
唯一庆幸的是玛西娅的情绪还算稳定,身体上的不便捷虽然时常让她动怒,可那怒火也都只是针对自己的,并不会波及朴风和孩子身上。有很多个时刻,朴风看到玛西娅在很艰难地做一件事情,朴风想过去帮忙,但玛西娅冲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能行,朴风也就只能站在一旁看她去穿一只鞋子,或是挪一下位置,每一个动作都惊心动魄。
看她吃力的样子,朴风还是想帮忙,但也知道,这恐怕是玛西娅最后的自尊,他不能轻易毁掉,这“轻易”单是词汇本身,都会给玛西娅带来伤害,她只是不说罢了,她因做过运动员的强大心理素质,才让她不在情绪上也变成一个重病患者。
她从头至尾都不想得到怜悯,而爱处理不当,有时也会变成怜悯,她不能保证朴风对自己爱的成分是否纯粹,她也不想去过多的猜测,但她也明白,自己在感情中,不能变成一个弱者,所以她只有更多的付出,才能确保自己在情感上处在平衡的位置,不至于落入卑微。
她或许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也或许是太过于爱朴风,更或许是运动员强大的好胜心,于是她只剩下这一个单纯的念头,她不想让朴风难过。这动机里面包含的爱,才是最纯粹的。
在很多个午后,在孩子午睡或是在门前的草坪上玩耍时,风轻轻地流淌着,朴风就静静地趴在玛西娅的膝盖上,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玛西娅温柔地抚摸着朴风的头,把他脑后杂乱的头发一点点捋顺。
她有时候也会困了倦了,眯着眼睛的恍惚之间,就觉得两人已经携手走完了人生大半的旅程,相依在老年的时光里,静等着死亡前余晖的降临。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心里的那块淤结,就会缓缓解开,被血液融化,没有了惧怕,也没有了恐慌,死亡只是一顿便饭,草草地吃一口就结束了。
可这些也只是想想罢了,朴风还有好多漫长的人生要走,她终究是陪不了的。她有时会让朴风读书给她听,读他的新书,还没出版的那本,听着听着她也会伤感,说恐怕看不到上市的那天了。朴风说别多想了,就快上市了,一定会让你看到的。她想了想问,你会把我们的故事也写成一本书吗?朴风用力地点了点头。玛西娅就笑了,说那你一定要把我写得好一点,美一点。朴风说我会把你写成最好的女人,我因为和你在一起,成为了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玛西娅又笑了,说那你一定要换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朴风看着玛西娅,这话让他心里满是苦楚,他俯下身子,在玛西娅额头上吻了一下,说不出任何话。
他把玛西娅揽在肩头,看着面前这一片从童年起就看倦了的景色,也有了陈旧的质感,一些旧事涌上心头,但都被他驱走了,他此刻心里没有杂念地祈祷着,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不再前进一步,一小步也不行。
旅馆的老板娘和丧葬品店的老板,时不时地还会来家里做客,其实也主要是看望玛西娅。老板娘还是坐在轮椅上,老板推着她到来时,老板娘总会和玛西娅相视一笑,两个都坐在轮椅上的人,似乎更能理解彼此的窘境,露出种近乎同病相怜的表情,就填补了年龄上的沟壑,两人之间的话题也就自然得多了一些。
而朴风更多的是和老板在聊天,其实也没什么太多可聊的,说什么到最后都会变成哀叹,在苦难面前,很多的愉悦和希冀是装不出来的。朴风最经常问的无非是最近好吗?在忙什么?得到的答案也只能是挺好,还那样呗。老板并不是在敷衍,说得几近事实,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所有的事情都稳定了,生活也就如一湖水,没什么平地起的波澜。幸福吗?快乐吗?
也统统不去细想。
老板倒是有一回雨夜,说了些闲聊之外的事情,老板娘的女儿可能要把她接走了。这个消息让朴风有些意外,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女儿只存在于老板娘的口中,还有那些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回信里。他曾不怀好意地揣测过,那个女儿只不过是老板娘一个精神上的寄托,实际根本不存在于真正的生活里,否则怎么会这些年都没有踪影?
老板的想法和朴风很相似,说人的很多关于过去的故事和人,都可能是为了当下的需求所幻想出来的,有的为了谈资,有的为了脸面,有的只是害怕孤独,谎言说着说着自己都当真了,但没想到老板娘这个却是真的。
两个人说着,就都把目光投向了老板娘的方向,她在和玛西娅讲着什么,满面的笑容,或许也和这件事有关吧?
老板说:“她自从接到女儿消息的那一刻起,笑容就多了起来,你现在看到的都不是最爱笑的时候,刚接到消息那天,夜里睡觉脸上都挂着笑意,帮我扎的纸人,每一个也都在笑。我本来以为她会哭的,走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每个母亲都应该哭的,但是她却一直在笑。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可能是她以前哭得太多了吧,对于这件事的眼泪已经用光了,现在只剩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