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风这下才算是得到了答案,心里一阵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丧葬品店老板在一旁插话:“你得这病不怪自己喝酒,还怪人家难产?哪有这个道理。”说完兀自笑了笑,看来这件事在大家的心里早已过去,可以变成玩笑说出来了。
没有对命运和疾苦的一味埋怨,而是试着从容地接受它,这或许就是老年人才有的活着的智慧。
朴风没有这种智慧,他眼里看到的还只有苦难,这四年的时间里,似乎一切都走向了糟粕,这糟粕在醒来的第一天就在慢慢地压向他,完全不似前几次醒来后,生活豁开口子似的春风灌满,万物向荣。
他感到难过,这难过里藏着巨大的空虚,让人无力抗拒。
还好,还有那完成的书稿可以聊以慰藉,他虽然不记得写了什么内容,但那里应该会藏着所有美好的契机,一翻开就春光明媚。
朴风把电脑送去了维修行,得到的消息是要返厂,一周后才能送回来,他就又回旅馆和大家吃了晚饭,才抱着孩子回家。
孩子到了夜里倒是听话了,没用朴风怎么哄便睡觉了,朴风躺在一旁看书,时不时盯着小家伙的脸看一眼,心头上也慢慢涌起些莫名的喜欢,在他的小手上轻轻握了又握,谁知那小手在睡梦中也回握了一下他,身体里那份天生的父爱,被这无意识的动作唤起,朴风突然有些感动。
他在孩子的身边,有了种很辽远的安心之感,他在这样的心境中,毫无警惕地睡着了。听到房门响动时,已是深夜,他走出来按亮了灯,看到玛西娅一脸疲惫地走进来,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朴风小心翼翼地问道:“比赛怎么样?”
玛西娅摇了摇头:“输了。”
朴风刚想组织语言安慰一下她,玛西娅就又满脸自责地道:“本来可以赢的,我不该在最后几分钟换人的,都怪我。”
“你别难过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为它后悔好吗?”朴风走上前,抱了抱玛西娅。
玛西娅的身体软绵绵的,消瘦又无力:“我没事的,你快去睡吧。”她轻轻地挣脱开朴风的怀抱,向沙发走去,但只走了三两步,就突然摔倒在了地上。
朴风冲过去想把玛西娅扶起来:“你没事吧?”却看到玛西娅双眼紧闭,已经昏迷了过去。他一下子慌了,转了几圈才想起打电话叫救护车,却被告知要三四十分钟才能到,朴风等不及了,把玛西娅背起来就往外面跑,想拦一辆出租车,可雪夜车少,怎么都拦不到,他就只好背着玛西娅往医院跑,积雪路滑,他跑得艰难又吃力。
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和玛西娅说话:“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醒醒?”“一定不要有事情啊!你就是太累了!”他终于累得跑不动了,一下子跌倒在路上,还好没摔到玛西娅,自己的腿却磕了一下,生疼,他坐在地上,焦急又愤怒,是在恨自己笨,他要再爬起来,腿却疼得站不住,又跌坐在地上,绝望得要哭了出来。
一辆车子经过,车灯晃得朴风睁不开眼睛,他觉得就要撞到自己,眼看那车灯越来越近,直到车轮逼近眼眶,才终于停了下来。“需要帮忙吗?”一个年轻男人头伸出车窗,是个好人模样。
“需要!需要!”朴风爬起来,在年轻男人的帮助下把玛西娅送到了医院,全程20几分钟,比救护车要快一些。
朴风揉着磕到的腿,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给旅馆老板娘打电话,让她去照顾一下孩子。老板娘急着问玛西娅怎么样了?朴风说不知道,人倒是醒了,但还在做检查。挂了电话,他感觉磕到的腿还很疼,便把裤脚挽起来,看到青了一片。这时医生在远处冲朴风招手,他走过去,问情况怎么样?医生让朴风别急,具体的病因需要等明天各项检查结果出来后才能确认。
朴风走进病房,病房里三张床位,只躺了玛西娅一个人。她躺在靠窗的床上,正在输着液,看到朴风进来还勉强地笑了一下。
“感觉怎么样?”朴风可笑不出来。
“我没事,就是太累了。”玛西娅还是很虚弱,她摸了摸朴风的手,“你吓坏了吧?”
“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朴风稍微松了口气,坐了下来。
“孩子呢?”玛西娅问道,“你把他自己放在家里了?”
“我让老板娘去帮着照看了。”朴风握住了玛西娅的手,“我刚才真的很害怕。”
玛西娅又笑了笑:“你都当爸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朴风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你饿吗?我给你买吃的去。”
玛西娅摇了摇头:“我就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吧,我就在旁边守着你。”朴风温柔地看着玛西娅。
玛西娅闭上了眼睛,朴风给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就坐在了旁边,看着那输液一滴一滴地落下,自己也如被催眠般打起了瞌睡。
在半梦半醒之际,有那么一刹那,朴风觉得今天这一切,都不真实,都如大梦一场。
人生往前迈的这一步,太大了,但无论怎样,也退不回去了,好坏都得照单全收。他也会想着,如果没喝那杯酒,现在的一切就会不同吗?还是说命运中所有的线程,都是已经规划好的,醒着或是睡着,都无法改变。人们能做的,就是一直走下去。
好像有人说过,人生最重要的是往前走,去到哪里并不重要。
隔天一早,丧葬品店老板推着轮椅来到医院,轮椅上面坐着老板娘,老板娘怀里抱着孩子,三人裹得厚厚的,看来是又降温了。朴风在门口等他们,一夜没睡好的样子,朴风没有去抱孩子,他糟心透了,没有多余的爱去分给他。
老板和老板娘先是去看了一下玛西娅,她还在睡觉,孩子伸着胳膊叫妈妈,老板娘怕把玛西娅吵醒,急忙又出了病房。孩子就哭了,怎么也哄不好,他们便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陪着朴风等检查结果。
孩子一直哭,朴风就有些焦躁了,呵斥了他几句,他便哭得更厉害,还伸手去抓朴风,朴风就作势要打他的小手,老板娘一把躲开了,说哪有这么哄孩子的。老板把孩子接了过去,举得高高的,孩子似乎被那高度吓到了,哭声竟停止了。
在外人的目光里,他们几个看起来就是祖孙三代。朴风看着还挂着泪痕的孩子,也觉得人生有时很奇妙,总会和没有血缘的陌生人活成了一家子,然后共同悲喜,共同接受命运的审判。
所以,如果不是老板和老板娘在旁边陪着他,朴风在听到检查结果的那一刹那肯定会腿软得站不起来,他现在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岁,但几次的人生快进,让他缺失了生活的磨砺和该有的成长,他的心智仍旧停留在二十出头的样子。
当他听到运动神经元病,俗称渐冻人症后,他先是无助地看了看老板和老板娘,再回过头看了看医生一脸的同情,才感受到那巨大的恐慌,心跳加速,以及突然的胃痛。
他坐在椅子上,捂住胃部,可能都没找对位置,整个身体在不自主地颤抖,他问了一句很多人在不愿面对现实时都爱问的话:“不会搞错了吧?”
老板娘把手伸过来,握了握他的手,这是个安慰的动作。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也伸过手来去抓他的头发,但他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医生,指望能听到一句只是玩笑的话,可医生却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
朴风脑子里突然闪过玛西娅脚伤喝骨头汤的那段日子,那无法痊愈的或许不是伤,而是疾病。他突然站起身,很没有逻辑地说:“不好意,我出去抽根烟。”他在衣服的口袋里摸了摸,没有烟:“我的烟怎么没有了?”他很懊恼地抱怨了一句,又在上衣的口袋里找到了,掏出来冲大家亮了一下,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来在这。”
他走了出去,没有看任何标识,就从错中复杂的医院里走到了门口,坐在了花坛边,看着花都败了,草也枯了,只残留着一点绿,在雪中苟延残喘。他拿出一根烟叼在嘴巴里,也没有点着,就那么干坐着,风把他的头发都吹乱了,也没能搞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一个打火机递了过来,朴风才晃过神来,捂住火苗不让风吹灭,烟才算点着了。丧葬品店老板也点了根烟,在朴风旁边坐下,只是陪着他抽烟,一句话都不多说。
烟很快抽完了,朴风又要点一根,这回老板制止住他了:“这不是几根烟就能解决的事情。”
朴风不说话,把烟在手里转圈。
“你现在脑子一定很乱吧?”老板问道。朴风点了点头:“是觉得不真实,不像真的。”
“人都这样,不管好的坏的事情,超出预料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其实就是不敢接受。”
老板说道。
“这根本没办法接受。”朴风突然就想哭。
“我明白,但你一定要比玛西娅更快地接受,不然又要她来安慰你,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老板侧着脸看朴风,朴风双手捂住了脸颊。
“为什么会这样?”他几乎带着哭腔。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啊。”老板的话里也满是无奈。
“我懂,道理我都懂,可又能怎么样?我现在心里有多乱多难受,别人根本没办法理解,这些人生道理在关键时刻全都是骗人的!没用的!一点用都没有!”朴风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冲谁发火,但他就是想抱怨,想发泄一下。
老板没有再说话,点了一根烟递给朴风:“如果抽烟能让你平静一点的话,那你就抽吧。”
朴风接过烟,抽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这咳嗽越来越猛,他整个人蹲在地上,蜷缩在寒风里,狼狈不堪。他一边咳嗽一边嘀咕着:“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她?”
风把他手中那微弱的烟雾吹散了,莹莹点点的烟火却更亮了一些。可无论是那风还是那烟火里,都没有答案。
丧葬品店老板陪着朴风一起走回病房,玛西娅已经醒来,精气神看起来很好,在逗孩子玩,老板娘的表情也控制得到位,没有泄露出一丝关于病情的危机。老板拉了拉老板娘的衣服,示意她出去,老板娘赶快找了个借口,说要去洗手间,老板就推着轮椅出去了。
朴风坐在了床边,逗了逗孩子,又握住了玛西娅的手,看着她也不说话。玛西娅温柔地问他:“怎么啦?检查结果出来了?是不是病情不太乐观?”
被她突然这么一问,朴风准备好的掩饰或逐步渗透的话语都没了用武之地,他本来还在试图挣扎一下,想个新的应对之策,但又没那么快能想到,便猛地就放弃了。他很重地点了点头。
“是癌症吗?”玛西娅问得直白。
“不是不是!”朴风急忙否认,这两个“不是”倒是坚定,仿佛终于抓住了比预期要好一点的事实,说起来就有了底气。
“那是运动神经元病吧?”玛西娅又问道。
这下换做朴风惊讶了,她怎么一下就猜中了,说的还是这么陌生的疾病学名,而不是像普通大众只知道“渐冻人症”。
朴风脸上这一瞬的惊讶,在玛西娅那就是证实,她的表情落寞了一下,缓缓地看向了窗外,眼泪慢慢落了下来,但她不想让朴风看到,急忙擦了擦,接着像是释然地笑了一下:“还是逃不过。”
这话让朴风困惑,但他以为在说命运,他安慰她:“有病我们就治嘛,什么逃不逃得过的。”
玛西娅很认真地看着朴风:“我这病是遗传,我爸就是得这病走的,那时我太小,没太多记忆,但这病的名字倒是记下了。”
“怎么没听你说过?”这话不是抱怨,只是纯粹的疑问。
“怕你不娶我啊。”玛西娅倒是开了一个玩笑,说完自己笑了,朴风却笑不出来。
“没事,也挺好的,反正人总要死的嘛,这比什么意外啊突然死亡啊好多了,我们还能好好地告别,最少还有两三年的时间,这真是漫长的告别。”玛西娅说完看着朴风,揉了揉朴风的头发:“别难过了,已经这样了,看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最后还是要她来安慰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切都做不好。”朴风嗡嗡地说道。
“我才是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玛西娅说到这,摸了摸孩子的小手,本来还想说什么,都打住了,她深呼了一口气,是在调节情绪:“不说难过的了,我们回家吧!”
玛西娅说着下床收拾东西,朴风却仍旧坐在那一动不动,玛西娅催促他:“你干吗呢?快去办出院手续啊!”
朴风这才缓缓起身,却没有往外走:“我们再去别的医院检查一下吧!没准搞错了呢?”
玛西娅摇了摇头:“那我们就抱着检查错了的心态回家呗,没准就真的错了呢?”
玛西娅的眼睛还红着,可里面已满是坚定,朴风看着那双眼睛,说不出固执的话。他走了出去,办出院手续,他此刻心里有了一丝侥幸,这侥幸是玛西娅给的,也是自己给自己的,或许,她说得是对的呢?
人活在这世间,之所以能面对大多数的艰难,都是因为心中的那一口气,那是一种不服输,是一种寄托,一种希冀,也是一种坚持,一种侥幸,那一口气别人给不了,只能自己给自己。
丧葬品店老板和旅馆老板娘把朴风一家三口送回了家,但只是送到了门前,没有进屋,他们的本意是送回来,大家再一起吃顿饭,稍显着热闹一点,不至于让这事过于苍凉。
可朴风和玛西娅都让他们回去吧,说他们自己能应付这一切。两人也就不好再坚持,毕竟这一遭事情摆在眼前,他们要适应,自己其实也要适应,最好的方式是都冷静一番,想一想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面对,人在独处的时候会更睿智一些,他们应该都明白。
朴风一家走进屋子,有些昏暗,打开了灯,冰锅冷灶。玛西娅把怀里睡着的孩子放进卧室,朴风走进厨房,翻开冰箱就要做饭,玛西娅也跟了进来,说还是我来吧,你做不出什么好吃的。朴风不从,硬是抢着做,冰箱里的一颗土豆在两人手里抢来抢去,就脱手滚到了地上。
朴风有些生气,俯身去捡,说你都生病了,就好好待着吧。玛西娅本也俯下的身体,停在了半空,又缓缓直起身子。朴风意识到自己刚刚语气不好,急忙道歉,一句“对不起”刚说出来半秒,玛西娅就急着回了“没关系”。接着把土豆从朴风手里拿了回来,径直走到灶台前,找出削皮刀,一下一下地削着。
“以后你照顾我的时候多着呢,不用急这一时半会的。”玛西娅不抬头,土豆削得认真,语气里也没有怨气。
朴风听着心疼,也不好表现,只得半开玩笑,说:“我这不是想着练练手嘛。”
没想到这话,又把玛西娅招惹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也不去抹眼泪,而是说:“在我还能动的时候,就让我继续照顾你吧,能多照顾一天是一天,能多给你做一顿饭就多做一顿饭,我这人一辈子没什么大的愿望,和你在一起就全都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