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板只听了一半,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心里挺复杂的,她女儿没有说要我一起去,而我也只能等她的表态。这感觉挺像我当年在监狱里时,妻子来看我,说犹豫要不要和我离婚,我没有一点主动权,只能等着她的犹豫,最后落成选择,现在也一样。”
朴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落寞,是属于老年人那种深不见底的。“但也值了,这些年也值了。”老板这么说着,看似豁达,实则是无计可施的自我安慰。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最后没有选择你,而是单独和女儿走了,你有想过要怎么办吗?”朴风问得小心翼翼。老板看了看朴风,又把头低下去:“如果哪一天玛西娅离开了你,你有想过要怎么办吗?”
这个问题让朴风一愣,他摇了摇头,虽然玛西娅的病情确诊这么长时间了,但他确实没有认真想过那一天真的到来了该怎么办,他不是不敢去想,而是不知道怎么去想,除了死亡,怎样的规划都含着希望,都是新生,都是背叛,都让人难受。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微微地点了点头,这点头是懂得,明白,相互理解。和老板娘与玛西娅的相视一笑差不多。
六月的某个下午,朴风出门去买菜,他现在承担了家里绝大多数的家务,烧菜也渐渐熟练,算不上拿手,但也算不上难吃。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真正难以做到的事情,只要肯下功夫,只要无路可选,都能办到的。
他刚走到门前,就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邻居老太太家门前,接着老太太被抬上了救护车,已经昏迷的样子。他一愣,赶紧快走几步过去,却也没赶上,救护车响着警报呼啸地离开了。
朴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老太太的年纪,太靠近死亡了,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他想把这件事告诉玛西娅,可脑子一转,又觉得不妥,便径直往前走,路过自家窗前时,无意往里看了一眼,便见到玛西娅的脸贴在窗前,目光追随着救护车离开的方向,她全都看到了。
玛西娅也看到了他,两人隔着玻璃,四目相对,朴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了笑,玛西娅也只好附和他的假装,推开窗户说买几个土豆回来。像是她站在窗前,就是专门为了说这句话似的。朴风点了点头,急忙匆匆离去。
他在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几颗土豆,又买了些别的蔬菜,脑子里还全都是那辆救护车的事情,想着回去后还是要去邻居的老太太家关心一下,她常年独居,儿子偶尔回来,也不知道这次有没有回来。
朴风拎着菜往回走,路过书店的橱窗,看到这一季的新书摆在显眼的位置,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有买书了。他走进去看到最前排的一本,封面很好看,书名和作者都是陌生的,便拿起来翻看,只是几眼,便惊觉这是自己那本还没出版的书。
他在恍惚了一下后,手不禁颤抖起来,他拿着书出门,没结账,警铃声响了起来,店员拦住他,他嘀咕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掏出钱扔给店员,然后在店员奇怪的眼神中,慌张地走了出去。
他给杜克打电话,杜克没接,他就直接奔向了出版社,出版社也没有杜克,前台说了一句早就辞职了。他又找到了杜克的家,家门紧闭,他用力地砸门,门开了一条缝,他撞进去,还是没有杜克,只有一个老太太领着一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说杜克把房子卖给她们了。
朴风稍微冷静了一下,说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老太太说有几个月了。朴风问那他搬到哪儿了?老太太摇摇头。朴风问他离开时有交代什么吗?老太太又摇了摇头,说你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朴风像是了然又像是不自知地一个劲轻微地点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到门前,手里的袋子在门边刮了一下,豁开了个口子,土豆落了地,顺着坡道一路滚了下去,朴风没有看见。
他夹着那本书,回到了家里,翻出了杜克当时让他签的合同,他第一次仔细地阅读。原来逐字逐句,都写着骗局,自己把这本书的所有权益,包括署名权都转让给了杜克,费用就是杜克借给他的那笔钱。
他想起那夜自己满怀感激时签下的名字,还有杜克当时坦然的态度,他被迷惑了,一直都被迷惑了,从认识杜克的那一天起,杜克做的所有事都是阴谋。
这么想或许狭隘,但他只能这么想了,杜克预知某天他会写出优秀的作品,也预知了他会信任自己而卖了一切,他就像是一个成功的预言家般步步为营,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全身而退。
他想起杜克在前些年的某一个午后,在咖啡馆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我羡慕你”那时他看着远方的眼神,不是迷茫而是阴谋,他对自己的算计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而自己却还不知道,还以为那是美好的日子,一切都方兴日盛。
“他妈的,该死!”朴风对自己说着,然后抓起那本书,用尽力气,想撕得粉碎,却因书太厚,只撕了一半便没了力气,因力气散去,怒火也就渐渐地散了,随之而来的是悲伤,是因杜克这个好朋友而悲伤。
背叛和好朋友的背叛,本质上是一样的。可好朋友这三个字,在愤怒的情绪沥干后,剩下来的,要比背叛本身重得多。他想哭,却也想笑,更多的是觉得不真实,一切恍惚,但也一切澄明。
他是个创作者,要比普通人更懂得些无用的道理,这些道理能安抚也能纾解自己,他明白人生里每个相识的人到最后都有一种专属的退场方式,只是杜克的这一种他接受不了。
但也只能接受了。
朴风是过了好一会才能暂时接受这样一个结局的,等抽离出来,才发现玛西娅不在屋子里,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只看到了熟睡的孩子,脸上还有汗渍,应该是玩累了。可玛西娅呢?他喊了几声,也没有回答,他出了屋子,看到仓库的门开着,那里面有玛西娅的背影,他走过去,想叫她,却又停下了脚步。
玛西娅背对着身子坐在那里,越过她的肩膀,朴风看到她面前打开的纸箱子,里面装满了她退役时收进去的足球,球鞋,奖杯等物品。
在半个小时前,玛西娅到仓库里找东西,无意间翻到了这个箱子,刚打开时目光里还满是欣喜,可等一件件物品都拿出来看的时候,却越看越难受了,她小心地抚摸着这些东西,如苍老的妇人在抚摸当年的嫁衣,这些是她曾经的辉煌和美梦,是健康的身体和恣意的奔跑,是挥汗的青春和年轻的爱恋,是所有值得留恋却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她没忍住,掉下了第一滴眼泪,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痛哭起来。
此刻朴风看着她颤抖的背影,知道她是在哭泣,病情确诊以来最大声的一次哭泣,朴风想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安慰她,可却猛地看到轮椅上滴答滴答落下的淡黄色液体。
朴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全都明白了,玛西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大口的气都喘不过来,他僵硬地走到仓库的转角处,靠在墙壁上,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日光照过来,如同每一个晴朗日子的暖意,在明暗的分割里,两个人都在哭泣,可谁都帮不了谁。
夜晚,酒吧嘈杂,失意的人们不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买醉,喧嚣中的烟雾,烟雾中的喧嚣,都是障眼法,欲盖弥彰,失魂落魄。
朴风已经喝得很多了,迷离的双眼在昏暗的缭绕里,更看不清周遭的一切。他感觉到一阵眩晕,随之而来的是恶心,他踉跄着走向洗手间,却在半路上撞到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的酒洒了,几个看起来脾气就不好的男人霍地站起身,其中一个推了朴风一把,说你眼瞎了?朴风被推得摇晃,还没有倒,冲几个人嘻嘻一笑,说不出来话。但在对方眼里这已经是讥讽,一个拳头便挥了过来,酒精麻醉,朴风倒是没感觉到疼,只是一股力道在脸颊上发散。
朴风倒在了地上,几个人还想继续揍他,他却躺在地上呕吐了起来,一颤一颤地拱着身子。几个人看了恶心,不想脏了拳头,就改用脚踢。两个服务生跑过来,怕事情闹大了,奋力地拉架,几个男人也泄够了愤,骂骂咧咧地坐回座位,却因打架这件事找回了年轻,有了干一杯的由头。
朴风被两个服务生架起,拖出了酒吧,却也没随便扔在街头,而是给他找了处台阶放下才回去。朴风坐在台阶上,因刚吐过清醒了许多,也感觉到了脸颊的疼痛,用手摸了摸,嘴里好像还出了血,他把血吐在地上,又觉得肚子好像也痛,低头看衣服上面有几个脚印,他不在乎地拍了拍,起身朝前面走去。
朴风摇摇晃晃,行人们看着这样一个喝醉的人,在闪躲的同时,满目鄙夷。可在朴风眼里,这街道上的霓虹都因这晃动而拉长了身影,勾勒出一幅抽象的斑斓,如同坠入另一个空间里,便不具备了现实的基调。
这夜绚丽又孤独,人生的千疮都堆积在此刻,漏洞百出。亡羊补牢,从来都是来不及。
朴风这么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那家酒吧,他在酒吧门前驻足了片刻,认清楚后才走进去,酒吧里没有客人,只有那个面容精致的服务员站在吧台里,用苍老的声音对他说着欢迎光临。
朴风坐在吧台前,服务员问他要喝什么?朴风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服务员波澜不惊,轻轻一掰朴风的手,便抽离了出去,退后一些,面无表情地看着朴风,并不说话,也不恼怒。
朴风被他的平静慑住,稍微坐直了一些身子,冷静了一些:“你能给我一杯水吗?”
服务员拿了一杯水给他,朴风接过杯子后大口地把水喝干,握着杯子看了看,猛地把杯子砸向了酒柜。但是杯子在运行的轨道中停住了,还剩下的几滴水也漂浮在了半空中,朴风用力的表情也凝固了,服务员伸出手,把杯子拿下来,收起来,接着一切事物又活了过来,几滴水落在吧台上,朴风用力的表情迅速转变为惊讶,他呆在那里,晃了晃脑袋,目光里都是不可置信。
“你再闹的话,可没有什么好下场。”服务员开口说道,那苍老的声音里有了迁怒。
朴风像是被这声音驯服,也像是被刚才的一幕所震住,所有的醉意和愤怒都挥发了,生出面对强权的敬畏,他猛地像个孩子似的趴在吧台上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我也管不着你们是做什么的,但求你帮帮我吧,求你了。”
“你这回想要快进几年?”服务员把桌上的几滴水用纸巾抹掉了。
“我不想快进了,再也不想快进了,你能让时间倒回吗?”朴风抬起头,满是乞怜地看着服务员。
服务员眼里闪过一丝同情,盯着朴风看了片刻,把纸巾丢进垃圾桶,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你能让时间过得慢一点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让时间过得慢一点吧,我后悔了,我不该懦弱的,我不该回避困难的,我不该走捷径的,我不该来你这喝酒的,我把所有日子都快进过去了,我好后悔啊!我不想失去玛西娅,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离不开她,我舍不得她,我求你了,救救她吧。”朴风抓住服务员的衣袖,眼泪流了一脸。
服务员默默抽开胳膊,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朴风抹了把眼泪,很欣喜地接过来:“这个喝了时间就会慢一点吗?玛西娅就能好了吗?”
服务员摇了摇头:“他不会让时间慢一点,也不会让玛西娅变好,但会让你清醒一点,没那么难受。”
“我不想清醒,我也不想好受,我不该来这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来你这里,都是那个冷一害得我,都怪他。”朴风握着那杯酒,用力到就要把杯子捏碎。
“你怪不得别人,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先是欣喜,接着难受,最后后悔。”服务员顿了顿,接着道,“可是就算见得再多也没有办法啊,每个人都只能管理自己的时间,管不了别人的。但就算是你自己的时间,你也不可能把它停下来,钟表可以,但人生不能。”服务员面无表情。
朴风盯着服务生的眼睛,用力地往里面看,想要看到些玄机,可看到的都是无药可救,他收回目光,喃喃地道:“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朴风从椅子上下来,绝望地往外面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过……”服务员在身后说道,似因他那背影起了同情。
朴风回过头,看着服务员,心生希望。
“你虽然不能管理别人的时间,但你倒是可以把时间让给别人。”服务员这回脸上带着种温柔且晴朗的笑,那笑容是一种诱惑。
“让给别人?怎么让?”朴风似乎捕获到了一线生机。
“坐在这里就可以了。”指了指椅子。
“这么简单吗?”朴风不可置信。
“但不能离开。”服务员示意朴风入座。
朴风苦笑着摇了摇头,恢复了礼貌:“谢谢,可我不能待在这里,我想要陪在玛西娅身边。”
服务员耸了耸肩膀,意思是那我没法帮你了:“再见。”他也礼貌地说道。
朴风推门出去,一股初夏夜的清风席卷了过来,他头也不回地讥笑着道:“再也不会见面了。”
服务员看着朴风的身影消失在门前,他的笑容仍旧挂在脸上,像是一个老者对人事的了然于心,目光拂过的地方都是怜悯。
他知道他还会再回来。
第十三章 日暮途穷
熹微的晨光若无其事地照进窗户,不管昨夜的人类又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它都会准时地,满怀慈悲地到来。
朴风在这晨光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昨夜的酒醉已经随着睡眠散去,但残留的酒精还是让他有些难受,他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并没有起床,又把眼睛闭上,随即听到轮椅转动的声音,便又猛地睁开,玛西娅已在床边看着她。
“醒啦,昨天喝多了?”玛西娅明知故问。朴风怕他生气,急忙坐了起来:“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玛西娅满脸的疑惑。
被玛西娅这么一问,朴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玛西娅突然目露凶狠,“这个杜克真是太可恶了!”玛西娅把那本他昨天撕了一半的书扔在了床上,然后狠狠地锤了一下轮椅扶手。朴风这才明白过来,她也知道了杜克的事情,她在为自己担心。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昨晚的喝醉,都是因为她。
朴风的心被刺了一下,猛地柔软,他挪了挪身子,靠过去把玛西娅搂在怀里,说:“没事的,没事的,都怪我没看合同,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让它过去吧。”
玛西娅摇着头说:“那可不行,我们一定要告他,把你的书夺回来,不能让坏人得逞!就算打不赢官司,也要打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