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去喝了一碗汤,又吃了点食物,再走出来,心情更明朗了,想着的都是新书交稿后杜克满意的神色,还有出版后摆在书架上的整齐,他的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容,那笑容是不用过多解释的美好。
但这些美好到来之前,他需要先喝上一杯,就是那种偶尔辛辣偶尔苦涩偶尔还有点甜的酒,他在刚刚静坐的那几个小时就把这事情打算好了,也因这计划好的坚定才换来了平静和食欲,才换来了明朗和笑容,他想着,世间有千百万种好东西,酒绝对算是其中一种。
朴风裹着风雪推开酒吧的门,服务员还在吧台里擦杯子,对于他如此频繁地到来,并没有感到惊讶,时间长河,客人繁多,见怪不怪了。
朴风也没有了前几次的拘谨,直截了当地冲服务员要酒,服务员笑了笑问他:“又是新书?”朴风点了点头,服务员转身给他去调,他便不慌不忙地等待着,清闲地随便四处看着,便看到角落里有个男人趴在桌子上睡觉,从侧脸看,有些面熟。
朴风慢慢地靠过去,看清楚睡觉的人竟是冷一,那个第一次带他来这里的作家,他的脸还是那么的苍老,但和第一次见到他相比,也没有继续苍老下去。朴风轻轻地推了推冷一,冷一没有反应,像死去了一般。朴风的心一惊,后退半步,又推了推,冷一终于如从水底爬上来一般,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朴风的心落下了,看着冷一慢慢地醒过来。
“好久不见啊!”朴风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冷一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嘀咕道:“我怎么睡在这了?”然后才像酒醉的人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疑惑舒展开了。他看了看带日期的手表,然后视线才聚焦在朴风脸上,说:“是啊,好久不见。”
“你这次睡了多久啊?”朴风好奇地问道。
“感觉上次和你见面还是在前阵子,你说有多久?”冷一苦笑道。
“这么久!”朴风有些惊讶,然后想想道:“也对,我自从上次见过你后,你好像一本书都没有再出。”
冷一叹了口气:“人生艰难的事太多,所以一次比一次久。”
“我上次才睡了一个星期。”朴风说这话时竟有些炫耀的成分。
“那你真幸运。”冷一耸了耸肩:“我先走啦,去享受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了。”
“什么高光时刻?”朴风被弄糊涂了。
“没什么,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我觉得在这喝酒后,每次醒来都是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冷一一脸向往的样子。
“听起来倒是不错。”朴风说道,冷一摆了摆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祝你好运。”他又拍了拍朴风的肩膀,走了出去。
朴风看着冷一的背影,在门前拦了辆出租车,却被一个不礼貌的年轻人抢走了,他就站在雪地上,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那胳膊如枯枝般上下摇晃着。
“先生,您的酒好了。”服务员的声音把朴风的目光招了回来,朴风端起酒杯,来回地看着,那酒冒着红色的火焰,都是诱惑。可他并不急,难得的从容,他看了看服务员:“你在这工作多久了?”
服务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久了。”那语调是并不太想聊天。
“那是多久?五年?十年?不能更久了吧?看你的年龄也才三十几岁。”朴风打量着服务员。
“这间酒吧有多久,我就在这多久了。”服务员并不正面回答。
“那这间酒吧有多久了呢?”朴风打算追问到底。
“你觉得有多久?”服务员并不正面回答。
朴风笑了笑:“你说话喜欢绕圈子,这样不太好,年轻人之间不应该这么说话的。”朴风指了指吧台:“你这有没有普通的酒?我想先喝点别的,今晚难得轻松,你一定明白这种感觉,就是有一件好事在等着,你知道它肯定会来了,你就不急了,在到来之前的所有时间都是美好的。”
“没有,我们这只卖一种酒。”服务员有些无奈。
“那你们怎么对外营业?我是说那种不是来喝这种酒的客人。”朴风用手指弹了弹杯子。
“来这的都是喝这种酒的。”服务员冷冰冰地说道。
“就没有人走错过?如果普通的酒客进来了,你们怎么和他们解释?”朴风越问越好奇。
“没有人走错过。”服务员斩钉截铁地说道:“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朴风愣愣地盯着他,随即收回目光:“没劲透了,和你聊天太费劲。”
服务员嘴角有个微小的弧度,像是在笑。
朴风把视线又投向那杯冒着红色火焰的酒,准备要喝下去,却听到服务员说:“我看过你的书。”
朴风感到意外:“看过我的书?”
“写得不错,就是太轻飘飘的了。”服务员说道。
“你这话和杜克那家伙说得一模一样。”朴风看了看天花板,那上面竟是一面镜子,倒映出他的整个身体,他喃喃自语道:“轻飘飘,等这杯酒下肚就不会再轻飘飘了。”
“祝你好运。”服务员这话倒是说得真诚。
朴风似有不屑地笑了笑,一口把那杯酒干了下去,整个胸腔又如燃烧一般灼热。正当他快失去意识的瞬间,听到服务员说了一句话:“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父亲长什么样呢?朴风竟一时想不起来了,他被燃烧成粉末,埋葬在墓园里,听着冬天里的大风呼呼刮过,再也没有烈酒可以取暖。在被燃烧之前,他因喝多了酒工作,被车子压在下面,血肉模糊。朴风倒是在梦里总会看见这个场景,就和他当时就站在一旁似的,他救不了父亲,伸出手拉一把都做不到,他在梦里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只剩下一个笼统的念想,这或许就是释怀吧。释怀的下一步是忘却。
服务员说的还有可能是另一个父亲,那个与自己有血缘但从未谋面,也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嫌疑最大的是和母亲一起自杀的那个,剩下的嫌疑可以分给茫茫人海中无数个男人,一张写着父亲二字的白纸贴在脸上,这样也就等同于没有了面目,或是全非。
再或者,他只是开了个玩笑,他怎么会认识呢?可是认识与不认识,都不重要了,当一个男孩长大后,就不需要引路人,也不需要反抗对象,确切地说,是不需要父亲了。
朴风在梦里想明白了这一切,翻了个身,想沉浸在这种轻松里多一会,却有个柔软的东西在触碰他的脸,他用手挡了一下,那东西又摸上来,细细的,滑滑的,肉嘟嘟的,他猛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只小孩子的手,再往远看一点,一个肥嘟嘟的小脸懵懂地看着自己。
那张小脸看到朴风醒了,开心地用手又拍打了一下朴风的脸,这回是有些力气的,然后咿呀地说了什么?朴风没听清:“你说什么?”
小孩咿呀地又说了一遍:“爸爸。”
朴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你管谁叫爸爸?”
孩子也不回答他,抱着他的手指就啃,孩子刚长牙,咬人怪疼的,朴风大叫了一声,玛利亚闻声过来,把孩子抱起来:“快起床,我今天要和球队去外地比赛,我得提前到,给大家打打气,我们连续三年排名垫底,大家都没心劲了。”
“什么?三年?”朴风大感惊讶。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今天这最后一场比赛,一定要赢,哪怕球队解散了也算是个happy ending。”
“最后一场比赛?那就是四年?”朴风简直不敢相信。
“是啊,一转眼就在球队待了四年,要解散还真舍不得。”玛西娅抱着孩子转身出去,朴风愣在床上,还沉浸在这快进了四年的恍惚中。
“别愣着啦,快点起床!奶粉我冲好了,凉一下再给他喝,我出门啦!”玛西娅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朴风走出卧室,看到外面是一个初冬,似乎刚落下第一场雪,仍旧是那种细小的颗粒,而街道外的建筑,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那些房子早已站成了永恒。再仔细看看,几棵小树长高了,斑马线重新刷了,天空透着一股深邃的蓝,把岁月都融了进去。
朴风收回神来,看到孩子站在餐桌旁,伸手够桌上的奶瓶,怎么够都差一点,他走过去,把奶瓶拿在手中,来回地晃了晃,这动作看来是早就做习惯了。他把奶瓶递给孩子,然后看着他双手捧着喝奶,大口大口很香的样子。这个面前的小家伙就是自己的孩子,真是没有一点真实感。
他好奇地看着孩子,可是太小,从面容分不清性别,他把孩子的裤子往下拽了拽,看清楚又提上:“哦,你是我的儿子。”
小家伙只顾吃奶,完全不理会他,他又盯着孩子的脸仔细地看了看:“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还在吃奶,朴风觉得无聊,和他无法沟通,他走进洗手间,刚要坐在马桶上,却先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满脸的胡子,头发短了一些,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时间开始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苦笑了笑,嘀咕着:“四年,四年。”想到这他又摇了摇头。
第十一章 不系之舟
“这四年的等待是值得的!”
杜克打来电话先冒出了这句话:“原谅我刚把全书读完,我一点都没耽搁,是一口气读完的,但字数太多了,我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批评,非常好看,非常好看,要是字数能再精简点,就会更完美了,这看你自己,我觉得哪怕一个字都不改也是极其惊艳的作品”杜克语气激动,这四年过去,人都该成熟一些,但他却越发不沉稳了,时间没有在他的语调上增加任何的重量。
“真的吗?”朴风将信将疑,杜克对赞美向来吝啬,如同情感淡薄的人,突然热情似火,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抱歉,我是不是太激动了?”杜克的语气此刻恢复了正常,“但我说的都是真的,好些年没看到这么优秀的稿子了。”
朴风长呼了一口气,这时间与换来的结果是成等比的,他好害怕用四年的时间换来一堆垃圾。于是他表示希望能和杜克见面聊一聊,但杜克却反问你忘了吗?我正在国外度假,你的稿子把我半个假期都毁了。
“哦哦哦哦。”朴风用四个“哦”假装自己真的忘了,又和杜克约定他回国后一定要第一时间见面。挂了电话他便去找电脑,他也急着看看稿子到底是什么样子,能让杜克如此赞赏。
他走向书房,之前电脑一直放在那里,推开门却看到那里被改造成了婴儿房,粉粉嫩嫩乱七八糟的。他再回到客厅,家里有了孩子后,东西都挪了位置。他找了一圈,才在角落的地板上看到笔记本电脑,电脑正打开着,本来已经睡觉的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拿着一个空瓶子在玩,朴风纳闷他怎么在玩空瓶子,下一刻就看到了电脑键盘上面洒满了果汁。
朴风急忙把电脑拿起来,把果汁擦掉,淋干,又用吹风机吹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按下开关键,可是却没有任何反应,黑色的屏幕上反照出朴风阴沉的脸。
小孩子看不清形势,还在一直伸手要抓电脑,朴风躲了几下,小孩子还在抓,朴风心里急,就火了,冲着孩子大吼:“你到底要干什么!电脑都被你玩坏了!”
小孩听不懂内容,但是能听懂语气,他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满脸的委屈。朴风看着有点心疼,只好强压住火气,把电脑放在一旁,蹲下身去把孩子抱起,却发现孩子又尿了裤子,湿答答地沾了一手。
朴风看着满手的尿,和大哭的孩子以及坏掉的电脑,内心有一刻是逼近绝望的,这当父亲的感觉糟透了。
朴风抱着孩子来到了旅馆,孩子还在哭,可能是冻得,也可能是被朴风一路焦躁的情绪吓得。
朴风推开门,带着一身的寒气:“老板娘!老板娘!”他楼上楼下地喊道。旅馆比前几年更破旧了一些,甚至有了破败的迹象,他的声音在屋子里打着旋,一些陈年的灰尘就落了下来,他这才感觉到屋子里也冷冰冰的,和门外相比,只是少了些风声。
但角落的炉火还在燃烧着,证明还有主人的存在,可那炉火也是要燃尽的样子,主人应该走了很久,没有人给它添材,它在坚持着,等待着,尽量去温暖整间屋子。
朴风准备去对面的丧葬品店找一找,刚要离开,门却被推开了,老板娘和丧葬品店的老板一起走了进来,确切地说,是老板推着老板娘进来,老板娘坐在轮椅上,那车轮在越过门槛时,老板有些没控制住,轮椅眼看就要倒了,朴风赶紧上去扶了一把,那轮椅才没倒成一片糟粕。
朴风看着轮椅上的老板娘,腿上盖着条毛毯,本就不算高大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小,脸上的皱纹多了很多,比皱纹更让人显老的是,那对生活充满热情的神采已荡然无存,空剩下一副挨一天是一天的愁容。
这一切,都让朴风愣住了。
老板娘看到朴风倒是立马堆出一脸笑容,这笑容更多是朴风的孩子换来的,她拍着双手冲着孩子道:“小宝贝快过来,让奶奶抱一抱。”
朴风把孩子递给老板娘:“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直哭。”
老板娘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握着孩子的脚:“看这小脚冻得,出门也不知道给穿双袜子。”
老板娘埋怨朴风。
“玛西娅又去外地啦?”丧葬品店老板问道,他倒是没什么变化,眼角甚至连皱纹都没多出一条,白发也看不到一根。男人在中年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岁月在他们身上都是静止的。
朴风点了点头:“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了。”他又看了看老板娘,询问老板:“她的腿好点了吗?”这是在试着不动声色地寻找答案。
“好不了了。”老板娘倒是抢着回答,“这辈子离不开这轮椅了。”她的语气倒是豁达。
“真的治不好了?”朴风没底气地在问。
“半身不遂怎么治?这上半身能动就不错了。”老板娘哄孩子倒是有一手,孩子不哭了,在她怀里眯着眼睛,也快睡了。
丧葬品店老板搓了搓手:“这屋子里还真冷。”他走到炉子旁,把那将熄灭的炉火又添材引旺,很快炉子边玻璃上的冰花就融化了,屋子里也有了热气。
“最近都没客人住吗?”朴风环顾着屋子问道。
“你今天是不是成心来气我的?竟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这旅馆都停掉一年多了,和他生下来的时间一样长。”老板娘晃了晃怀里的孩子:“你长大可得养我哦,就是因为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我跟着着急,才脑溢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