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西娅的声音,如湖泊上的涟漪在荡漾,三两下就荡漾进了朴风的心里,他的心抽搐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看着玛西娅,手掌覆盖住了她的头,轻轻地抚摸着。
“如果你觉得我要去看医生,那我就去。”玛西娅低着头说道,眼泪就要落了下来。朴风把手里的烟掐灭,也把玛西娅手中的烟抢过来扔掉,顺势把她揽入怀中:“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
他在玛西娅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如月亮留在屋檐上的印记,凉凉的。
在杜克去找朴风的前一个月,玛西娅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毕竟是成年人了,具备一些抗打击能力是首要的必修课。她在一个早晨喝了一大杯牛奶吃了两颗煮鸡蛋后,突然决定要去找工作。
朴风看这是个好兆头,便顺着她说:“找工作是好事啊,其实你想想,就算你当球员,再踢几年也该退役了,你这就等于把以后的生活提前过了。
玛西娅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之前没这么想过,于是就钻了牛角尖,现在突然这么想,一下就想开了,人生那么长,总不能踢球踢到死吧,退役是早晚的事,早退役早转行早寻找新的人生目标。”
玛西娅利落地换了一身衣服,几乎看不出球员的样子了。
朴风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便要陪她去找工作,也算是一起逛逛街。但玛西娅却拒绝了,她说:“我还是自己去吧,找工作又不是找仇家,要人陪着干吗?你还是安心在家写东西吧,我这段时间情绪不稳定,也把你折腾得要命,现在我出门了,你可以享受一点难得的清净了。”她说完嘿嘿一笑,没有任何讽刺的味道。
她这么一说,朴风就没有再强行跟着的理由,他欣然地送玛西娅出门,转身回来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坐在书桌前,没什么烦心事在心里,就有种空落落的轻松,他看了会书,又思考了会新书的内容,提笔在本子上写了写想到的段落,时间就如坏天气里的路人,行色匆匆。
抬起头,窗外黄昏已至,玛西娅正在这时回来,手里提着从超市买回来的晚饭食材,还有几份报纸。她一进门朴风就迎了上去,询问结果怎么样?
玛西娅有点羞赧,但眼神中还是有种对于陌生事物的新奇,她笑嘻嘻地说:“我没什么工作经验,跑了好几家,都不用,不过有家店留了我的电话,说有职位会打给我。”
“万事开头难。”朴风讲了几句类似这样的老话,就去厨房和玛西娅一起做晚饭了。
晚饭过后,玛西娅把报纸展开在餐桌上,和朴风两个人又对着招人的广告逐一筛选画圈。玛西娅能找的工作十分有限。她中学时就进了球队,学习基本耽搁了,大学也没有念。这些年一直在球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工作经验也等于零,更别提什么一技之长。所以两个人就只能在餐馆服务员、清洁工和柜员这些常人都能胜任的工作中寻找。
朴风觉得这些工作都有些辛苦,他不想让玛西娅去做,但玛西娅却觉得哪一个都挺好,对她来说,踢球以外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世界仿佛刚在她眼前展开,画卷一路铺陈,她都想看个清楚。
接下来,玛西娅先是去了一家运输货站旁边的餐厅做服务员,去那里吃饭的大多都是卡车司机,由于常年奔波在路上,又要驾驭十几吨重的卡车,于是每个客人看起来都粗糙强壮,性子急,说起话来骂骂咧咧。玛西娅也是性子急,在女生里也是粗糙强壮,很容易就会和司机起冲突。
司机在家少在外多,路上多休息少,见了女的就喜欢多看两眼,过过嘴瘾,看到玛西娅身材高挑,就挑逗了几句,玛西娅没理会,转身进了厨房,拿着一把刀就冲了出来。司机没见过这架势,一桌四个司机吓跑了三个,剩一个把钱老老实实地展平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后退着出了餐馆。
玛西娅抓起钱,得胜似的把钱交给老板,老板接过钱,笑了笑,到晚上打烊,这钱就变成了她的工钱。她自然不平,觉得自己做得对。老板说她这样子就没人敢来了,客人说两句就说两句嘛,耳朵听着,身上也不会掉下块肉。
玛西娅把工钱又还给老板,说你拿着,这是赔偿金。老板搞不明白,就看到玛西娅走出去,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扔,餐馆的玻璃应声而碎,她又冲老板竖起中指,愤怒地离去。
老板看了看碎玻璃,又看了看钱,说了句:“神经病。”继续埋头算账。
玛西娅的第二份工作是推销保健品,不能说是假货吧,但一听起来也是些没用的东西,只能保证吃不出生命危险,能不能延年益寿还得靠运气,可价格却很昂贵。
玛西娅的目标是一个看上去不缺钱的男客户,和那个男性客户接触了两回,看对方没有反感的意思,便进一步发力,趁男客户老婆不在家,她就又是帮着打扫卫生又是一起看电影,还给做晚饭。
眼看男客户就要一次性购买几万块钱的产品了,男客户的老婆回来了,非说她勾引自己老公。玛西娅说她没有,你老公都七十多岁了我勾引他干什么?那老婆也是个老太婆,用拐杖指着玛西娅说那你就是利用色情在销售产品。玛西娅说这个吃了真的对身体好。老太婆说身体好了干什么?找你玩去啊?玛西娅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也不积点口德?两人一来一回地就争吵了起来,在一旁的老头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想劝又插不上嘴,心里一急,脑袋一热,人倒在了地上。
推销产品把客户推进了医院,玛西娅又被开除了。事后她也觉得懊悔,和朴风两人买了束花去看望,趁老太婆不在把花放送了病房。老头子看到玛西娅,还是挺开心的,虽然中风说不出来话,但还指着床头的水果让她吃。玛西娅和朴风都没敢吃,知道老太婆要回来了,便把花一放下就急匆匆离开。
等两人走出住院大楼,就看到那束花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差点砸到了他们。玛西娅折身要回去,朴风拉着她说快走吧,别再把老太婆气倒了,玛西娅偏不走,但也没进去,只把那束花又捡起来,挑没摔烂的带走,插进了自己家的花瓶里。
两次工作失败后,玛西娅想着可能是自己的性格太烈了,不适合给别人做事,便决定自己做点什么。她背着朴风把球队给的那笔退役费取出来,去外地参加了一个新型净水器的项目,和朴风说是去看一个老朋友。
这倒算不上是说谎,这个项目确实也是一个老朋友推荐给她的,她在那个厂家考察了几天,也上了几天的培训课程,觉得没问题,就交了钱。可交了钱厂家却变了脸,把她关进了一个小房间里,没收了手机,门从外面锁上,不让她走了。说是想出去也行,想想还能带哪些朋友过来,或者谁能再转些钱来。面对四面墙壁,玛西娅才恍然明白,自己进了传销组织。
她在房间里绞尽脑汁,最后也没想出一个如何逃脱的好办法。她想过打给朴风,把他骗来后两人再一起逃脱,万一成功了,皆大欢喜,可剩下的那九千多次失败,数目太庞大,把她的念头打消了。于是每日只得如坐牢般,吃着送来的简单饭菜,盼着有奇迹发生。
半个月后,那个传销组织被破获,朴风在警察局把玛西娅领了回来,但钱却没追回来。
一出警察局的门,玛西娅就说:“对不起。”
朴风说:“你平安回来就好,别说什么对不起。”
玛西娅说:“我把退役费都搭在里面了。”
朴风说:“那是你的钱,你怎么用都可以。”
玛西娅说:“你还是生气了?”
朴风说:“你为什么骗我?”
玛西娅说:“我没有骗你。”
朴风换了个说法:“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玛西娅低着头,喃喃地道:“想证明自己。”
朴风不说话了,点了一根烟,玛西娅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做什么都做不好?”
朴风说:“这都是你自己说的。”
玛西娅说:“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朴风说:“不是谁都会这么想的。”
玛西娅说:“干吗冷嘲热讽的?”
朴风无奈地表示:“我真没有。”
玛西娅说:“你就是有!你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没文化没能力脑子笨!我不要再理你了!”玛西娅说着径直往前走去。
被玛西娅这么一闹,朴风心里也窝着一大团火,他本不想追,可看玛西娅走的并不是回家的路,就又抽了一大口烟,把烟头狠狠地丢在地上,追了上去。“你去哪儿啊?”
玛西娅抹着眼泪:“不用你管!”
朴风拉住她的胳膊,吼道:“我不管你谁管你?”
玛西娅一下子哭了:“你凶我干吗?”
朴风说:“我不凶你,你就跑了!”
玛西娅像是怕了一样,抹了抹眼泪,诺诺地说:“我去买点吃的还不行吗?这些天都没吃饱过,快饿死了。”
朴风一看她那可怜的样子,这段时间不见,消瘦了不少,他的心就软了,也不气了:“别买了,回家我做给你吃。”朴风拉住玛西娅的手,硬拽着往回走,玛西娅挣扎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杜克来的那天,玛西娅已经那个状态好几天了,她并不会对朴风发火,她只是不喜欢自己,地上摔碎的花瓶也是在和自己生气。她越发地怀疑自己,甚而觉得自己是个极其没用的人,过往的人生都没能给她带来一丁点的自信。人最怕的就是自我否定,何况她曾经在球场上还是那么高傲的战神。
她因这自我否定而在面对一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哪怕是和朴风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朴风的眼睛,朴风想让她开心,便不时地开一些玩笑,那些本是轻松的揶揄,在她这都会理解成嘲讽,那时朴风才意识到,不能踢球这件事,让玛西娅变得太自卑了。
面对一个自卑的人,朴风自己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恐哪一句话,哪一个行为就会触碰到她那敏感的神经。于是朴风也越来越不敢说话了,连走路都尽量不发出声响,怕打扰到玛西娅望着窗外出神时的宁静。这样一来,整间屋子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之中,如一丝静电就能引起爆炸的扬尘车间,空气都不敢随意游荡。
那天朴风把玛西娅带回家里后,看到杜克已经不在了,便给他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去哪儿了?杜克说公司里有急事,自己就先走了。但杜克说谎能力一般,被朴风听出了破绽,他问杜克是不是看到了玛西娅的情况?担心她?杜克犹豫了一下,说:“你的新书我就不催了。”
朴风刚要道谢,杜克便接着说:“但你得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朴风把事情的大概讲给了杜克,杜克哦哦地听着,可能过程太长,到后来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等到朴风终于讲完,杜克安慰了朴风几句,就不冷不淡地挂了电话。
对于他人的苦难,旁人很难感同身受,朴风明白,也没有过多的不舒服,只是讲了那么多,有些口渴,他挂断了电话,刚要倒杯水喝,电话就又响了起来,是丧葬品店老板打来的,问朴风在家吗?朴风说在,老板说那你给我开门。
老板抱着两床厚毛毯进来,说:“秋天到了,正好用得上。要账拿回来的,车里还有两床。”
这么一说,朴风就没了推辞的理由,他接过毛毯,放在沙发上,接着去倒水,递给老板。
老板看来也是口渴了,喉结翻动,喝了一大口后说他送货回来,正好路过,就进来看看,问朴风吃晚饭了吗?自己都要饿坏了。朴风翻了翻冰箱,没什么吃的,有些尴尬。
老板说走吧,还是我带你去吃东西吧,玛西娅在家吗?一起去。
朴风推开卧室的门,看玛西娅已经睡着了,就说:“让她睡吧,我们吃完给她带点回来。”
两人就出了门。
老板开着车带朴风去了家餐厅,点完菜等待期间,朴风询问旅馆老板娘最近怎么样?
老板说她还埋怨你不去看她呢!说等你去了还让你帮她给女儿写信。
“你不能帮她写吗?”朴风问道。
“信不过我,说你帮她写都习惯了。”老板喝了口水回答道。
“有过回信吗?”朴风好奇,问出口后又想起上次问过老板娘,得到的是个近似肯定的答案,但此刻朴风仍旧觉得蹊跷。
“这个女儿真的存在吗?”朴风追问。老板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啊,她说有就是有呗,有寄托总比没寄托好。”
“老板娘以前的事她和你说过吗?女儿的爸爸是谁?”朴风把自己不敢问老板娘的话都问了老板。老板倒是豁达:“有什么好问的,电影里都演过多少遍了,这种故事都差不多。”
老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怎么这么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事?自己的生活没烦恼吗?”
本来忘记了片刻的烦恼,又都跑了出来:“有,怎么没有呢?玛西娅现在就是我最大的烦恼。”
“之前听说她退役了,怎么了?退役后的日子不顺利吗?”老板事情只清楚一半,糊涂一半。
“你也知道,她是被迫退役的,所以心里难免不舒服,再加上好几个新工作都不顺利,所以我觉得她是抑郁了。”朴风说到这里,心里又堵得慌,掏出了根烟来抽。
“要不来我店里帮忙?或者去旅馆帮帮老板娘也行。”老板想帮帮忙。
朴风摇了摇头:“要是之前,她说不定能去,现在的话,她会觉得你们是在可怜她,她现在太敏感了。”
“哦。”老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点起了一根烟,可还没点着火,服务员就把菜端了上来,那烟就被放到了一边。老板招呼朴风:“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烦恼。”
朴风抬了抬手:“我抽完这根烟再吃。”他抽了口烟,眯着眼睛看老板:“你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办?你以前肯定也遇到过类似的吧?”他等待智者能给出答案。
老板吃了一口菜:“能怎么办?自己能解决的就去解决,解决不了的就慢慢熬呗。”
“熬?”婚姻刚开头,这个词太刺耳。“听起来就没有尽头。”朴风像是自言自语。
老板看着朴风满脸的愁容:“愁什么,你还这么年轻,没准哪天一觉醒来,就都过去了。”
朴风点了点头,把烟掐灭,夹了第一口菜,有点咸。
那天的晚餐结束,丧葬品店老板要送朴风回去,但朴风说他想自己走走,老板也没强求,懂得人有些时候需要和自己独处一会,散步也是纾解压力的好方式。他叮嘱朴风有空就过去帮老板娘写信,便上车离开,朴风答应着,看着车子远去,就朝那家能让时间快进的酒吧走去。
酒吧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霓虹闪烁,不过这霓虹已经有了些复古的感觉,他刚要推门进去,可想起手中还拎着给玛西娅打包的晚餐,便又坐车折回了家里。
玛西娅还在睡觉,他没有打扰,她好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他把食物放进冰箱,又折身回去看玛西娅,他想帮她掖掖被角,又怕把她弄醒,就站在那看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关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