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起来像还好的样子吗,利?”我轻声细气地问。
“很糟。”说着她哭了。
“那就别问蠢问题,”我咽下喉咙里一块又干又硬的肿块,“我爱你。”
她用最笨拙的方式抱住我。
“他还说他要去报警。”她说。
我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我的两眼只盯着克里斯汀的尸骸,我想用尸骸来形容它是很贴切的,因为它根本不像一辆车。可是为什么它没有烧起来?一块被挤得凹凹凸凸的车轮圆盘盖滚到很远的地方,看起来像个银色飞盘。
“你拦住那人到现在有多久了?”我用粗糙沙哑的声音问道。
“差不多五分钟了。然后我回来找到这块布,到那边的木桶那里蘸了点水。丹尼斯……谢天谢地,一切都过去了。”
砰!砰!砰!
我仍旧看着那块圆盘盖。
那上面的凹痕又鼓成原来的弧度。
然后它自动滚回残骸,就像一枚大硬币。
利也看见了。她的表情冻结,眼珠向外突,做出“不”的嘴形,却没有发出声音。
“快上车。”我小声说道,仿佛怕克里斯汀听到一样,谁知道呢?或许它真听得到,“从那边上来,我用右脚踩离合器,你帮我踩油门。”
“不……”这次她总算发出了气音,她的呼吸越来越快,“不……不……”
整堆残骸开始震动。这是我生平所见的最怪异、最恐怖的景象。它全身震动着,就像一头还没完全死透的野兽。每块铁皮、每颗螺丝都有节奏地摇摆着。我看见一根弯曲的插销先把自己变直,然后往残骸堆滚了过去。
“上车。”我说。
“丹尼斯,我没办法,”她的双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能……那尸体……是阿尼的父亲,我不能……求求你。”
“你一定要这么做。”我说。
她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李勃那婊子留下的残骸,最后她绕过佩托妮亚的车头。克里斯汀身上的一块铁皮滚过去剐伤了利的腿。她惊叫着逃跑。上了车后她问我:“我……我该怎么办?”
我大半个身子钻出车窗外,左手抓着车顶边缘,用右脚踩离合器。佩托妮亚的引擎一直低吼着。“无论什么状况,都不要松开油门。”我说。
我右手握住方向盘,放松离合器,佩托妮亚立刻扑向那堆残骸,把它撞得更破、更烂,然后我听到惨叫声。
利用手遮着眼睛说:“我不能再做了,丹尼斯!它在惨叫!”
“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说,她的脚已经离开油门踏板,现在我可以听到远处救护车的警报声,我用力摇她的肩膀,“利,你得坚持下去。”
“它在对我惨叫!”
“它还没死,我们快没时间了,只要再来几次就行了。”
“我试试……”她喃喃地说,勉强再踩油门。
我打倒挡。佩托妮亚退了二十英尺,我又踩离合器,换一挡……然后利突然哭了:“丹尼斯,等等!你看!”
一对母女站在克里斯汀的残骸前面,两人手牵着手,面容悲伤。我知道那是薇洛妮卡和丽塔。
“她们根本不存在,”我说,“如果她们存在,现在也该是她们回到自己世界的时候了,踩你的油门!”
我放松离合器,佩托妮亚再度往前冲。可是那两个人影并没有像鬼片那样突然消失。她们吓得大声惊叫,身上衣服的颜色淡褪成黑白、透明……然后化成两团光影。
我们又撞上克里斯汀,把残骸撞成废铁。
“不见了,”利呆滞地说,“不见了,她们根本不存在。”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黑暗的走廊。我倒回去,再撞,倒回去,再撞……一共撞了多少次?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每撞一次,我的腿就抽痛一次。
最后,我抬头看见大门外的空中布满了血。可那不是血,那是映在雪地里的红色闪灯,门外挤了好多人。
“够了吗?”利问我。
我看看克里斯汀——只是它已不再是克里斯汀,它只是一堆扭曲的铁和一摊碎玻璃。
“一定够了,”我说,“让他们进来吧,利。”
她下车时,我又昏过去了。
接下来的记忆就相当破碎了,有些我记得很清楚,有些又一点也想不起来。我记得有人从救护车里拿出一副担架,我记得车顶的日光灯照得我直发冷,我记得有人在说:“剪开,你一定要把它剪开,这样我们才能看到。”我记得救护车车顶的样子……那一定是救护车,因为我头上吊着两个点滴瓶,我还记得有人把针戳进我的手臂。
再下去,我的记忆就变得更奇怪了。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腿上的疼痛证明了这点——但感觉跟在梦里一样。我好像看见妈在哭,接着我又看到爸和利的父亲,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我知道我躺在医院里,去年我在这里躺了一整个秋天,我认得这地方。
爸俯身,用响亮的声音问我:“丹尼斯,迈克尔怎么会在那里?”他们一定急着想知道。我心想:我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告诉你们。
接着卡伯特先生说:“小子,你为什么把我的女儿扯进去?”我记得我好像是这样回答他的——“不是我把她扯进去,是她救了你们”。即使半昏迷躺在床上,我还是觉得我的计谋非常成功。
伊莱恩也来了,不过她只来了一会儿,手里拿了个布娃娃逗我。然后我看到利,她拿着那条粉红色围巾,叫我把手抬高,说是要系在我的手腕上。可是我的手抬不起来,我的手就像铅铸的一样。
然后我又看到阿尼,当然那一定是梦了。
他谢谢我救了他,我发现他有个镜片是破的,所以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说:“谢了,丹尼斯。现在我觉得好多了。你干得实在不错。”
小意思,我说——还是我想这么说?——可是他不见了。
隔了一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一日,周末——我渐渐清醒过来。我的左腿又裹上石膏,还是老位置,但这次用吊架吊着。我看见有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坐在旁边低头看着平装本的约翰·麦克唐纳的小说。他发现我醒来了,就把书放下。
“欢迎你回到人间,丹尼斯。”他把书页折了个角,合上书本站起来说。
“你是医生吗?”我问。我知道他当然不是艾洛威医生,因为去年我的腿就是他治的。这个人至少比艾洛威医生年轻二十岁,体重也轻了五十磅。
“我是州警,”他说,“理查·马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来,我只跟他稍微碰了一下而不能握手。我的头很痛,口也很渴。
“我不介意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你,”我说,“我也愿意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但我想先见医生。”他很关心地看着我,所以我又接着说,“我想知道我还能不能走路。”
“如果艾洛威医生没骗人,”马赛说,“我想你四到六周后就可以下床了。丹尼斯,你的骨头没断,只是严重挫伤,这是医生说的。”
“阿尼怎么样了?”我问,“阿尼·坎宁安——你晓得这个人吧?”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告诉我,”我追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丹尼斯,”他犹豫着说,“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阿尼……是不是死了?”
马赛叹一口气:“是的,他死了。他和他的母亲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只是不晓得那算不算意外。”
我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我指指茶几上的水瓶。马赛警官帮我倒了杯水。我把水喝了,稍微觉得好了点,但只限于喉咙,身体其他部位还是一样难受。
“你说不晓得那算不算意外——这话什么意思?”
马赛说:“事情发生在周五黄昏,当时雪并不算大,高速公路的路况是二级——湿、滑、阴暗。从撞击程度可以判断,当时他们车子的时速不超过四十五英里。按理说在那种天气下,他们应该驾驶得非常小心,可是那辆沃尔沃旅行车冲过安全岛撞上对面的联结车,当场爆炸燃烧。”
我闭上眼睛:“雷吉娜呢?”
“也是当场死亡。这样也好,他们可能死得没有一点——”
“——痛苦,”我接着把他的话说完,“狗屎,他们的痛苦够多了。”我感觉眼里有泪水,赶紧用力把它逼回去。马赛没有吭声。“他们三个,”我喃喃地说,“三个都走了,哦,老天!”
“联结车司机手臂折断,他说当时旅行车里有三个人,丹尼斯。”
“三个人?!”
“是的,他说他们显然在打斗争执,”马赛用坦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只能推断他们载了个不速之客,车祸发生后那人先跑了。”
我知道这不可能,叫雷吉娜让人搭便车,就像叫她裹着床单去参加派对一样。她非常有原则,认定不该做的,她死也不会做。
所以那人一定是李勃,我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在达内尔车厂里,他发现大势已去,因此决定放弃克里斯汀,要回到阿尼身上。接下去发生的,就只能凭各人想象了。我想阿尼一定是奋力抵抗他,然后就发生了车祸。
“都死了。”说着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的力量太微弱了,实在没力气阻止他们。费了那么多苦心,我还是没救回阿尼。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马赛说,他把小说放在茶几上,靠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你知道的一一告诉我,丹尼斯,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
“利怎么跟你说的?”我问,“对了,她怎么样了?”
“她只在医院住了一晚上观察病情,”马赛说,“她受了点脑震荡,头皮缝了好几针,幸好脸上没留任何伤疤。她长得挺不错的。”
“何止挺不错?”我说,“她漂亮极了!”
“她什么也不肯说,”马赛无奈地笑笑,“不肯对我说,也不肯对她父亲说。卡伯特先生对整个经过完全不知情,他困惑得简直要发疯了,利说一切要由你决定。”他深沉地看着我,“因为她说是你结束了这件事,你有权决定说或不说。”
“我没有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喃喃地说。我还在想阿尼是不是真的死了。这不可能,是不是?十二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佛蒙特州露营。我想家,说要打电话叫家人把我接回去,阿尼说如果我这么做,他就告诉全校同学,说我提前回家是因为晚上尿床被抓到了。我们爬到我家后院那棵树上,在树干最顶端刻了我们两人的名字。他常来我家睡,晚上我们一起窝在长沙发上看恐怖片。十四岁时,有天阿尼羞愧地跑来找我,说他做了个春梦,在床上留下一摊湿湿黏黏的东西。当然最常令我想到的,还是他的“蚂蚁农场”。那个跟我一起盖蚂蚁农场的好友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亲爱的上帝,蚂蚁农场好像不过是几周前的事,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我张嘴想告诉马赛,阿尼不可能就这样死了,然后我又把嘴合上。告诉他也没用,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阿尼,我想到,嘿,老兄——这不是真的,对吧?老天,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我们还没一起带女友去露天电影院约会呢!
“发生了什么事?”马赛又问我,“告诉我,丹尼斯。”
“你永远不会相信的。”我说。
“你也许会很惊讶我已经知道了一部分,”他说,“而且我相信我知道的这些事。有个叫琼金斯的警官负责侦办这件案子,他就在离这里不远处遇害,他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死前一周,他告诉我说自由镇会发生一件没人敢相信的事。然后他就遇害了,我个人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关联。”
我很谨慎地变换了一下姿势:“他跟你透露了什么?”
“他说他揭发了一件很久以前的谋杀案。”马赛直直地盯着我说,“可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说因为凶手已经死了。”
“李勃。”我喃喃地说。我心想可能琼金斯知道了这件事,难怪克里斯汀要杀他,如果琼金斯知道李勃这名字,那他离事实已经非常接近了。
马赛说:“不错,他是提过这名字,”他靠得更近一点,“丹尼斯,告诉你一件事——琼金斯是一流驾驶员,年轻时是赛车手,他在费城平原赛车场还拿过冠军。这儿的每一条路他都走过一百多次,他的道奇车引擎是改过的。我们知道他遇害那晚有人在追他,我想能追上他的,一定不是凡人。”
“没错,”我说,“他不是凡人。”
“我来这里已经两个小时了,就是在等你醒来,昨晚我等到护士赶我才不得不走。我没带速记员来,没带录音机,这儿也没装窃听器,所以你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可以完全没有负担。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得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常去看琼金斯的遗孀和小孩,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想了很久——我猜大约足足有五分钟。他坐在那里让我想。最后,我点点头:“好吧。不过你还是不会相信。”
“你说说看。”他说。
我张开嘴,但不晓得从何说起。“你知道,他是个窝囊废。”我说,“像他这种人每个学校至少都有两个,一男一女,这似乎已经成了国际法规。他们是别人欺侮的对象……有时候那些不幸的人可以找到救星,而阿尼的救星就是我。后来他又找到了克里斯汀,利是最后才加入的。”
马赛点点头,意思是要我继续。
“我只是希望你能把顺序搞清楚。”
我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说了两小时。
最后我终于说完了,故事内容没什么高潮,讲了这么多话,喉咙真是又干又酸。我并不要求他相信我,但是我想他总相信了一大半。关于他对其他事情怎么想——比方说克里斯汀和李勃为什么会阴魂不散的事——我就一点都不知道了。
说完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话。最后他拍拍大腿站起来。“好了!”他说,“你的家人一定急着见你。”
“很可能。”
他拿出皮夹,从里面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电话号码:“打这电话可以找到我,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托人转话。见到利·卡伯特的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告诉她,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愿意的话我就告诉她。”
“她的说法会跟你的一样吗?”
“我想会的。”
他走了以后,我又见过他一次,那是在阿尼一家人的葬礼上。本地报纸都报道了这则不幸的新闻——一家三口分别在两个不同场所车祸死亡。
没一个人提到克里斯汀和达内尔车厂发生的事。
那晚家人来看我时,我的心情已经好多了——我想部分原因是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了马赛。面对他那种人,你会很容易吐露心声。但最让我愉快的是艾洛威医生过来探望我的病情并跟我面谈。他先斥责我没有好好爱惜那条腿,他说下次我应该自己拿锯把腿锯了,省得麻烦大家……不过他也向我宣布(但那口气有几分吝惜),我的腿没有受到严重伤害,不会留下后遗症。离开前他警告我,如果我再不好好爱惜,我可能永远不能参加波士顿马拉松了。
所以家人来看我时,我心里非常愉快。家人好像也很高兴——尤其是伊莱恩,她一直在谈她马上就要来临的大灾难——她的第一次约会。一个满脸青春痘、留着子弹头的小伙子约她一起去溜冰。不过扫兴的是爸坚持要送她去。
他们谈话期间,我注意到妈频频用焦虑的眼神提醒爸,好像怕他忘了什么事。稍后妈就把伊莱恩带出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爸问我,“利跟她父亲说了些疯话,说什么汽车自己会跑,车上还有些死人……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快疯了。”
我点点头,我很疲倦,但我不愿利的家人把她当成疯子。
“好吧,”我说,“她说的只是故事的一小部分。你叫妈带伊莱恩出去喝点东西什么的,好吗?最好叫她们去看场电影。”
“要那么久?”
“是的,要那么久。”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中充满困惑,最后他说:“好吧。”
于是我又把故事说了一遍,现在我已经讲第三遍了。人说事不过三,我当然不会再说第四遍。
安息吧,阿尼。
我爱你,老兄。


第51章 后记
如果这是个虚构的故事,我一定会在结尾骗你们说我这位骑士终于赢得了美人的芳心,其实那都是电影或小说的情节。利·卡伯特现在已经是利·阿克曼了,她嫁到了新墨西哥州,丈夫在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做事。她则利用空闲时间做安利直销,不过在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后,我想她大概也没什么空闲时间了,不过我对她的感情还是未曾衰减。每年圣诞节我们都互寄卡片,她的生日我从没忘过,当然我的生日她也不会忘,有时我总觉得事情隔了不止四年。
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们又交往了两年,做过爱(双方都很满意),一起上学(德鲁大学),就像一对真正的情侣。爸把我说的故事告诉她的父亲后,他就不再追问了,不过他一直怀疑我是个怪人。我和利分开后,我相信他们夫妇俩都松了口气。
快要分手时,我的心中便已有种预感,这件事对我是很大的打击。我对她的渴望就像你对某些物质的渴望一样,比方说,糖果、烟草、可口可乐——你不可能因为得不到它们而不喜欢这些东西。
或许我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分开的,那晚在达内尔车厂发生的事成了我俩之间的秘密,情侣间当然要享有共同的小秘密……但不是这种。这件事太疯狂、太可怕,它代表着死亡。好几次我们做完爱躺在床上,身体贴着身体,而李勃的面孔就会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我吻着她的唇或酥胸或小腹,享受着那份柔情蜜意时,突然会想到李勃并听到他的声音……那可是世界上最好闻的……也许除了女人那里的味道之外……于是我满腔热情便立刻冻结了。
有时我甚至会把利看成李勃。关系再亲密的情侣也未必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很多事情你要花四年以上的时间才能看得更清楚。
所以我们就这么分了。
利大学没毕业就结婚了,参加她的婚礼时我没有一丝遗憾,那小子实在不错,开一辆本田喜美,我想他们俩会过得很幸福。
我上大学后重组橄榄球队的梦想一直无法实现,因为我们学校根本没有球队。所以我每学期都加修很多学分,暑假也参加暑修——过去暑假时我都是在八月的艳阳下练球,结果我提早了三个学期毕业。
如果你在街上碰到我,你一点都看不出来我的腿有毛病。可是如果你陪我走上四五英里路(我每天都要走三英里路,这是所谓物理治疗的一部分),你或许会发现我稍微有点跛。
我的左腿在下雨天或下雪天就会有些疼。
有时候我还是会做噩梦——只是没以前那么多了。我醒来时往往满身大汗,两手抓着左腿,我的膝盖上现在还留了一个硬硬的肉球。谢天谢地,我没有终生撑着拐杖或坐在轮椅上,不过我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喜欢橄榄球了。
迈克尔、雷吉娜和阿尼三人合葬在自由高地墓园里,但除了雷吉娜来自利戈尼尔的亲戚、迈克尔在纽约的亲戚外,很少有人去看他们。
葬礼是在那件疯狂事件结束五天后举行的,三口棺木摆在一起,像是战场上阵亡的士兵,我的心也随着一锹锹泥土深埋在冰凉的地下。“蚂蚁农场”的回忆再也抗拒不了三口棺木带来的冰冷事实,所以我哭了。
我走上前,轻轻把手放在中间的棺木上,也不晓得那是不是阿尼的棺木,我想那已经不重要了。我低着头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听到后面有个人对我说:“我们去祷告室吧,丹尼斯。”
我回头,看见马赛警官,他穿着一件黑呢大衣。
“再给我几秒钟的时间好吗?”我说。
“当然。”
我犹豫了一下说:“报上说迈克尔死在家门口——他在雪地里滑倒,然后被汽车撞上了。”
“是的。”他说。
“你对记者这么说的?”
马赛犹豫了一下。“这样交代最简单,”他把视线转向利,“她长得不错。”他说,在医院他也这么说过。
“有一天我会娶她。”我说。
“我一点也不惊讶,”马赛说,“有没有人对你说你有副熊心豹子胆?”
“普飞教练好像说过,”我说,“就那么一次。”
他笑了笑:“可以准备进祷告室了吗,丹尼斯?你已经在这儿耽搁很久了,忘了这一切吧。”
“说得容易。”
他点点头:“我知道。”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我问,“我一定要知道。”
“能说的话我一定说。”
“你是怎么——”我必须停下来清清嗓子才能继续说下去,“你是怎么处理那辆车的?”
“我亲自监督他们做的,”马赛说,他的口气有点像在开玩笑,但表情很正经,“我派本地的两位警员,用达内尔车厂后面的那台砸锤机,把残骸砸成那么小一块废铁。”他用手比了两英尺见方大小,“其中有位警员的手被剐伤了,伤得很重,还缝了好几针。”
马赛突然苦笑一下。
“他说那玩意儿会咬人。”
然后他拉着我走向祷告室。我的家人和女友都在那里等着我。
这就是我的故事,除了梦以外,其他都是真实的。
四年了,阿尼的面孔在我脑海中已渐渐淡退,就像相片簿里发黄的照片,我永远不会相信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拿到了学士学位,并在一所中学教历史。我班上有两个学生就是赖普顿那种调调。我还没结婚,但交过不少女友,我几乎把阿尼给忘了。
只有梦里例外。
那些梦并不是促使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告诉大家的唯一原因——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待会儿我会告诉你们——可是如果我说噩梦对我没有一点影响,那是骗人的。
有一次我梦到我参加阿尼的葬礼,三口棺木摆在那里,但是教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在梦里我又撑着拐杖,我不想走近那些棺木,可是拐杖不听使唤,硬把我拖了过去,好像它自己会走路。我触摸中间那口棺木时,盖子突然弹开,躺在里面的不是阿尼,而是李勃——一具穿着军服的腐尸。一股恶臭扑向我,同时腐尸睁开眼睛,一只长满绿霉的黑手伸向我。我还来不及后退,那具腐尸已经坐起来面对着我,和我相距只有几英寸,他不停问我:没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吧?这味道好不好闻?除了女人那里……除了女人那里……除了女人那里……我想尖叫,但叫不出声,因为李勃的手已经掐住我的喉咙。
另一个梦更糟,我梦见我在中学上完课,拎着手提包走出教室,准备上下一堂课。刚走出门我就看见克里斯汀停在走廊上——一辆崭新的轿车,闪闪发亮,像是刚上过蜡。车里没人,但它的引擎在运转……油门踩下又放松……踩下又放松……踩下又放松。我听到车上的收音机正播着摇滚老歌,里奇·瓦伦斯、巴迪·霍利、毕格·鲍柏,他们全都在一场坠机意外中过世了。然后克里斯汀发出尖锐的轮胎摩擦声,突然向我冲来,我看见驾驶座上冒出一个骷髅头,脑门上印着一排字:摇滚乐永远不死。
然后我突然惊醒——偶尔会尖叫,而且两手总是紧抓着大腿不放。
可是现在我已经很少梦到这些了,我读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希望能了解一些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我常想,人是不是年纪越大就越不容易做梦?我想现在我已经完全脱离那件事的阴影了。去年圣诞节我寄卡片给利时,一时兴起,在签名后又加上一句:你是怎么忘掉它的?然后趁着还没改变主意时,赶紧寄了出去。一个月后,我收到她寄来的卡片,上面也加了一句:忘掉什么?
同年的圣诞节——好像每年圣诞节都特别容易使我想起那件事——我寄了封信给马赛警官,因为我心里经常在想一个问题,我问他克里斯汀被砸成废铁后拿去做什么用了。
结果我没收到回音。
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药,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常想那件事了,真的。
所以我写了这本书,把一切回忆和噩梦都写出来,然后锁进我的档案柜,让事情有个结束。
可是我写这本书还有别的原因,我说了待会儿要告诉你们,对不对?
他那复仇的决心,那永不止息的愤怒。
几周前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那是合众国际社的特稿,我想大概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奇怪,也就是这则新闻使我觉得我必须写下这本书。
报上说有个叫桑德·盖尔顿的年轻人在加州遇害,我想任何人都很容易推想得出,名叫桑德的人多半昵称桑迪。总之,那个桑迪——或桑德也好——在洛杉矶一家露天电影院工作,有天晚场电影散场后,他一个人在电影院附设的点心店里打点准备打烊。结果有辆车冲破墙闯进店里,撞倒吧台和贩卖机,桑迪试图躲进放映室时被车追上撞死。洛城警方推断他试图躲进放映室是因为他手里拿着放映室铁门的钥匙。那则新闻的标题是:《洛杉矶发生离奇谋杀案》——看完以后,我想到马赛警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那玩意儿会咬人。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件事不可能从头开始。
我不时想到俄亥俄州的乔治·李勃。
还有他在科罗拉多州的妹妹。
以及新墨西哥州的利。
可是如果一切又从头开始怎么办?
如果它由西向东,一步步开始它的清算工作怎么办?
它要留我到最后再……
李勃那复仇的决心,
他那永不止息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