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车走向大门,现在即使闭上眼睛,我也能够看见她的背影,在暴风雨来临前,一切都是完美的——一个修长、美丽的女孩,蜂蜜般的秀发、细长的腿、鲜艳的雪衣、褪色的Lee牛仔裤、芭蕾舞者般的步态……她一步步远离我,走向大门。
在我的视觉里这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影片,我看见她的臀部左右摇摆,听到她的靴子在沾满油污的地板上踩出回声,我甚至可以听到她身上衣服的摩擦声。她走得很慢,头抬得很高——现在她像是猎物而不是掠食者,就像一匹黄昏时分走近水源的斑马。她好像意识到了危险,如果我们准备好一切等着克里斯汀,它也很可能在等着我们。我想隔着佩托妮亚的驾驶室大叫利,回来,利,快回来,你说得没错,你听到了声音,它就在门外,它关掉车灯躲在雪堆后面等你,快回来,利!
她突然停下来,两手紧握成拳,也就在那一刻,两道强光从外面的雪地里照进来。
利呆住了。她完全暴露在宽敞的空间里,她离大门还有三十来英尺,而且正位于入口中央。就在那一刻,我看见她脸上惊慌、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跟她同样不知所措,所以那紧要关头就在彷徨不定中溜走了,而我们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接着车头灯向大门口冲来,我隐约可以看见强光后克里斯汀的影子,我可以听到它穿越雪地时引擎的吼声。不知道它在外面等了多久——也许天黑之前它就在那里等着了。雪花落在引擎盖和风挡玻璃上,可是立刻就融化了。它冲上入口的引道,继续加速,那台八缸引擎发出凶悍愤怒的吼叫。
“利!”我大叫,同时转动钥匙,发动佩托妮亚的引擎。
利拔腿继续奔向门边的按钮。克里斯汀进门的那一瞬间,利刚好按下电钮。我听见大铁门顺着轨道滑下的声音。
克里斯汀猛地向右转,冲向利。它沿着墙边剐下无数铁皮碎片,保险杠和墙基之间摩擦出火花和尖锐的声音——那样的效果有点像一大群醉汉在尖声大笑。利闪进凹缝里,可是克里斯汀掉头回来时,她可就没地方闪了,利站在角落喘息,从反方向看来那里不是凹缝,只是个角落,她已经没地方可躲了。门下降的速度出人意料地慢,她或许还来得及奔出门外,但克里斯汀也许会一起追出去,即使门边会剐掉它的车顶,但我相信那样并不能阻止它。
佩托妮亚的引擎也开始怒吼,我拉起大灯开关,两束强光照亮大门,也照亮了利。她仍旧靠在墙边,眼睛瞪得好大。她的大衣在车灯照射下变成奇幻般的蓝色。我有个病态的想法,那就是如果她流血的话,看起来一定会是紫色的。
我看见她仰头往上看了一眼,然后又看看克里斯汀。
那辆普利茅斯磨着刺耳的轮胎声,再次扑向利。墙基上留下的摩擦痕迹现在正冒着烟。这时,我突然发现克里斯汀里面有人,满满一车的人。
在克里斯汀冲向她的一瞬间,利猛然往上一跳,就像脚底装了弹簧似的,我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推想,她可能是要跳上克里斯汀的车顶。
可是我猜错了,她跳起来抓住了一根钢梁,那根钢梁的作用是支撑九英尺高的轮胎架。我和阿尼头一次来的时候,架上吊满了轮胎,现在却几乎是空的。利抓紧钢梁,又向后翻,就像小时候玩单杠那样。紧接着,克里斯汀的车头轰然一声撞进她背后的墙角。如果利倒翻的动作稍慢一点,她两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可能都成肉泥了。又是一大堆碎铁皮掉下来,轮胎架上剩余的两个旧车胎也被震了下来,像两个橡皮甜甜圈一样在地上又跳又滚。
克里斯汀退出去时,一整块铁皮被拖出来,刚好砸在利头上。克里斯汀四个轮子都冒着白烟,把它那两吨重的车身从碎铁废墟中拖出来。
你一定奇怪这段时间我都在干什么,其实你根本不能说“这段时间”,这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克里斯汀进门时,我开始发动佩托妮亚,现在我才刚用拖把杆顶着离合器打上一挡。
利还抓着钢梁不放,但是现在她是倒吊在那里。
我松开离合器,在心中冷静地告诉自己:慢慢放——如果你放得太快而熄火的话,她就死定了。
佩托妮亚起动了,我猛地加油门,然后完全放开离合器。克里斯汀又准备冲向利,它的引擎盖卷曲得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剥落的油漆中露出银白闪亮的金属,看上去好像它的引擎和引擎盖之间长了鲨鱼齿。
我在它冲了四分之三路程的时候撞上它的车头,它打了半个转,一个轮胎挤出钢圈,整辆车像头喝醉的野兽,冲向墙边的旧零件堆。它撞上去时发出一声巨响,接着是引擎加速回转的声音。它的整个右前方都凹了进去,但是还能跑。
我猛踩佩托妮亚的刹车才没有撞上利。我没来得及顶住离合器,所以巨无霸熄火了,现在车厂里只有克里斯汀的引擎在咆哮。
“利!”我压过引擎声大叫,“利,快跑!”
她无助地看我一眼。我看见她的头发里有血流出来——跟我想的一样,真是紫色的。她松手跌落地面,双膝跪在地上。
克里斯汀倒出去,又转向她。利爬起来,摇摇晃晃跑了两步,借着卡车挡住克里斯汀和她之间的视线,克里斯汀兜了半圈,撞上卡车的前缘,我的身子跟着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左腿跟着又是一阵肌肉撕裂般的痛楚。
“上车!”我对利大叫,“上车!”我准备替她开门。
克里斯汀退开,从卡车后面绕过来,我只能从后视镜瞥见那子弹般的车影,并听到尖锐刺耳的轮胎声。
利好像有点不省人事,她捂着头上的创口,踉踉跄跄地不晓得该往哪儿走。鲜血正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出。她走到佩托妮亚前面又停了下来。
下一幕景象我不想也知道,克里斯汀绕过来后就会一头把利挤死在墙边。
我慌慌张张顶住离合器,扭动钥匙。佩托妮亚咳了几声,没发动起来。我闻到空气中满是汽油味,我加油加得太多了。
克里斯汀又出现在后视镜里。它正冲向利,而利又往回跑,奔出冲撞范围。克里斯汀一头撞上墙基,右前门向外弹开,露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我捂着嘴尖叫起来。
坐在驾驶座旁像个木偶的那个人原来是迈克尔,克里斯汀倒车出来时,他那低垂在胸膛上的脑袋也跟着甩来甩去。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他的两颊像涂了腮红,显然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他没听我的劝告,克里斯汀一定是先去过坎宁安家——我也曾猜过它说不定会这么做。迈克尔下班回家,看见克里斯汀——他儿子的一九五八年份普利茅斯——停在家门口。他也许是出于好奇,居然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就像我头一次在李勃的车库里一样。也许他是想检查这辆车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果真是这样,在他活着的最后几分钟里,他一定看到了让他不敢相信的画面。克里斯汀是自己发动的吗?然后自己驶入车库吗?也许,也许,谁知道呢?反正迈克尔发现他无法关掉引擎,也无法打开车门,就这么活活被废气毒死了。当然,他也可能是回头看见后座的骷髅而吓昏过去,再被废气毒死的。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救利。
她也看见了,她的尖叫声在充满废气的车厂里乱窜,不过这么一吓或许可以使她清醒过来。
她转而奔向达内尔办公室,她一路跑,血也跟着一路洒,连衣领、帽子里都是血——老天,血实在流得太多了。
克里斯汀往后退,留下一圈橡皮垫和一些碎玻璃。当它急转弯追向利时,离心力又使车门关上,迈克尔的身体也被甩向另一边。
克里斯汀对准利后又突然停下,引擎不断加油空转,也许李勃是要享受那最后的胜利感。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很高兴,因为假如克里斯汀直接冲过去的话,利就死定了。我利用那珍贵的一瞬间,再扭转钥匙,口中念念有词——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祷告——这次佩托妮亚顺利发动了。我放开离合器,猛加油门,在克里斯汀起步前一刹那撞上它的侧面。佩托妮亚的保险杠冲进克里斯汀的车壳时,发出金属碎裂的声音。克里斯汀被顶得撞上墙基,车窗全震碎了。但它的引擎还是强健有力,李勃转过来,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看着我。
佩托妮亚又熄火了。
我骂出所有我所知的脏话,再度扭转钥匙。如果不是这条讨厌的腿,如果不是在雪地里摔了那一跤,事情现在已经结束了。我可以从容不迫地在墙基前面把它挤扁。
我再次发动时,克里斯汀加足马力,夹着尖锐的摩擦声,从佩托妮亚的保险杠与墙基之间又倒了出来。它的右前轮瘪了,地板上还留下一大块扭曲的侧面钣金。
我一发动便立刻向后倒车,克里斯汀已经倒向车厂另一端,它的大灯碎了,风挡玻璃全部是裂纹,引擎盖拱起一大块并摇摇欲坠。
它的收音机开得很大声,我可以听到瑞奇·尼尔森正在唱《在学校等你》。
我转头寻找利,看见她在达内尔的办公室里往外观望。她的头发染满了血迹,大半张脸也都是红的。血流得实在太多了,我心想,不用说是头部受伤,光这样流血都会把人给流死的。
她瞪大眼睛指指我后面,嘴唇光动却听不到声音。
克里斯汀从大老远加速冲向办公室,中间完全没有阻拦。
我看见它那弯曲的引擎盖又变平了,而且牢牢地护盖着引擎。两盏大灯相继照射出灯光,而且越来越亮。至于那块失落的右前侧钣金,我……我发誓——虽然我只瞥了一眼,但我敢发誓,它又凭空自己编织出一块跟原来一模一样的。然后风挡玻璃上的裂纹也跟着消失了,那瘪掉的轮胎又变得跟全新的一样。
上帝保佑,它完全变成了一辆新车。
它以全速冲向办公室,我打倒挡快速松开离合器,希望佩托妮亚的屁股能挡住克里斯汀的去路,可是克里斯汀抢先一步通过。佩托妮亚向后扑了个空。我没松油门,巨无霸一直往后退,直到屁股顶上了后面堆积如山的零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我从风挡玻璃后面看见克里斯汀以高速撞毁了达内尔办公室的玻璃隔间。
我永远记得接下来的那一幕,我看到的仿佛是放大的画面。利看见克里斯汀咆哮而来,仓皇地后退,淋满鲜血的头发遮住了视线。她撞到达内尔的旋转椅,跌倒在书桌后面,同时克里斯汀也冲进来。巨大的隔间玻璃向内炸开,千万碎片飞溅出去。克里斯汀的保险杠在撞击的一刹那凹了进去,引擎盖向后掀起,飞落到车顶,又弹落到地上,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
它的风挡玻璃碎了,迈克尔的尸体从缺口飞出去,跌在达内尔的办公桌上,然后又滚落到地面,鞋子则飞得老远。
利大声尖叫。
如果她不是跌了一跤,可能现在全身都被玻璃给割烂了。可是当她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她脸上扭曲着恐怖的表情,不停地尖叫,好像已陷入疯狂。迈克尔刚好从书桌滚落到她身上,两手缠着她的脖子。所以利站起来时,迈克尔还缠着她,两人就像在跳华尔兹一样。她的尖叫声就像消防车警铃,她的血还在车灯下反射着光芒,最后她把迈克尔推开,拔腿就往门口跑。
“利,回去!”我大叫,急忙顶住离合器,可是拖把杆折成两段,在我手中的那截只剩五英寸左右,“噢,狗屎!”
克里斯汀从碎玻璃中倒出来,冷却水、防冻剂和机油流了一地。
我用左脚踩住离合器,现在我已不再感觉疼痛了。打排挡时,我用左手扶着左膝,好帮助使力。
利拉开办公室的破门往外跑。
克里斯汀转过去,那变形的车头又对着她。
我猛踩佩托妮亚的油门,怒吼着冲向克里斯汀。我看见一个脸色发紫、吐着舌头的小女孩贴着后车窗看我,好像在求我停车。
我狠狠撞上去。它的后备厢盖飞起来,像张开的大嘴,但它加着油门又跑掉了。它转向利,而利张着嘴狂叫而逃。我看见她大衣的帽子里都是血。
现在我已经能操作自如了。即使事后要锯掉这条腿,我也要继续驾驶这辆车。
克里斯汀撞上墙基,向后弹了几英尺。我踩着离合器,打入倒挡,退了十英尺远,再踩离合器,打上一挡。这时克里斯汀想沿着墙边追赶利,我从它的左侧拦腰撞上。克里斯汀的车门整个向内凹进去,车顶也变形了。驾驶座上的李勃一会儿变成长蛆的骷髅,一会儿又变成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着拳头并向我狞笑。
可是它的引擎就是不熄火。
我又倒车。我的腿像是一条炽热的钢板,从脚尖到左腋窝都在发烫。另外,我的下巴、我的脖子、我的太阳穴都痛得要命。
(迈克尔,你为什么不待在屋里?)
(阿尼,实在对不起,我只希望——)
克里斯汀拖着残破的车身,像喝醉酒般又沿着墙边直冲,把堆积的零件碰倒并拖垮了支撑轮胎的钢梁。
我又踩油门,佩托妮亚以最大的冲力撞上克里斯汀的侧面,顶着它一直冲上大铁门。我趴上了方向盘,又弹回座位上。
我看见利蹲在角落里,两手捂着脸。
克里斯汀还不熄火。
它拖着身子慢慢爬向利,就像陷阱里两条后腿都断了的野兽。它一边往前爬,一边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瘪掉的轮胎又鼓起来了,折断的收音机天线又变成新的,车头、车尾的凹陷部分又鼓起来。我不但看见,而且还听到它复原时发出的声响。
“下地狱吧!”我对着它大叫,我哭了,哭得胸腔一收一胀。我的腿已经不能再动了,于是我用双手撑着左腿去踩离合器。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感觉到骨头在摩擦。
我向后退,换一挡,踩油门……这时我第一次听到李勃的声音——那高亢、虚假、嫉愤、恐怖、永不止息的号叫声。
“狗杂种!去你的狗杂种!你别碰我!”
“那你就不该找上我朋友。”我想大吼,却只能喘着气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狠狠撞上它的屁股,钣金瘪进去时,油箱也被挤破了。我看见一丝火光,赶紧用手捂着脸——可是火光又消失了。克里斯汀趴在那里做垂死的喘息,它的引擎响了几次,最后终于停止运转。
顿时偌大的车厂里一片安静,只有佩托妮亚低沉的引擎声。
接着利从老远跑来,一面哭着一面大叫我的名字。我这才发现她的粉红色围巾还绑在我的手腕上。
我低头看看它,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灰白色。
我感觉到她在摸我,可是我的脑子已是一片昏黑。几秒钟后,我完全失去知觉。
十五分钟后我醒来时只觉得脸颊又湿又冷。利站在驾驶座旁的踏板上,用一块湿布抹我的脸。我拉住她的手,向窗外吐了口口水,那块布充满油味。
“丹尼斯,别担心,”她说,“我跑到街上,拦了辆铲雪车……把那个人吓得半死,我想他至少要少活十年了……他看见我这一身血,说他这就去叫救护车……丹尼斯,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