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一起拉。”我说。
利也蹲下去帮我,冰块碎裂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是那扇门就是不肯认输。
“快了,”我说,我的脸上流出汗水,右腿因耐不住煎熬而颤抖,“我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起用力。”
“好的,你数吧。”她说。
“一……二……三……”
紧接着发生的事是卷门哗的一声随着轨道升了上去,而我也狠狠摔倒在地上,左腿刚好压在身体下面。虽然白雪是块天然的吸震垫,但我还是感觉一束银色闪电从大腿一直传到太阳穴,又倒着传回去。我咬着牙没叫出声来,利跪在旁边,两手扶着我的肩膀。
“丹尼斯!你怎么样了?”
“扶我起来。”
她用了最大的力量才把我扶起来。当我撑着拐杖又站在地上时,我们俩都已气喘吁吁。我的左腿伤势实在不轻。
“丹尼斯,你不能再踩离合器了,是不是?”
“我还可以,利,先扶我回车上。”
“你的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我们应该去看医生。”
“不,扶我回车上。”
“丹尼斯——”
“利,扶我回车上!”
我们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佩托妮亚,在身后的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足迹。我爬上踏板,打开车门拉着方向盘,利在下面推我的屁股,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最后我终于上了驾驶座。疼痛为我带来一身热汗。我的衣服湿了,上面沾的雪花也融了。一直到今天我才晓得痛苦也能让你流汗。
我把拐杖放好时,那道银色闪电又出现了,我痛得撇着头直磨牙。
“丹尼斯,我要到街上去打个电话请医生来,”利吓得脸色苍白,“你的骨头又断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说,“但你不能那么做。如果我们不把事情解决了,你我的家人都会有生命危险。你也知道李勃不会罢休,他今晚一定要复仇,所以我们也不能罢休!”
“可是,你根本不能开车!”她哭着说。她的帽子掉到背后去了,深棕色的头发上沾满了雪花。
“到里面去找个扫把或长棍之类的东西。”我说。
“那样有什么用?”她哭得更厉害了。
“进去找找看,找来了再说。”
她走进漆黑的车厂,失去了踪影。我捧着左腿,设法平息内心的恐惧。如果骨头真的又断了,我这后半生可能都要架着义肢了。可是如果我不能消灭克里斯汀,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后半生了。
利拿了个拖把过来。“这个可以吗?”她问。
“至少可以帮我们把车开进去。待会儿到里面再找更合适的。”
拖把的杆子是用螺丝拧上去的。我用车里的扳手把螺丝拧松,拆下杆子,扔掉拖把头。我用左手握着杆子——又是一根拐杖——把离合器踏板顶下去。可是杆头立刻滑开,离合器踏板又弹回来,杆子这头还差点戳到我的嘴。看来大概还行得通。
“上车吧,我们把车开进去。”我说。
“丹尼斯,你真的行吗?”
“相信我。”我说。
她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我等她上了车,用拖把杆把离合器顶下去,打上一挡,再慢慢松开离合器。杆头在松到一半时滑掉了,但佩托妮亚已经平稳地上了路。这辆巨型油罐车碾着积雪,缓缓驶进车厂。
我踩住刹车对利说:“我们得找个底部较宽的长棍子。这根拖把杆会滑掉。”
“我下去找。”她说。
利下去后,我坐在车上等她。这儿真是一片凄清,车厂还停了几辆没人要的破车,就像残留在战场上的无名尸骨。白漆画出的车位都空在那里。我看到了二十号车位,赶紧又把视线移开。
墙边的轮胎架差不多也空了,只留下几个磨光的旧胎,就像巨大的甜甜圈。升降机停在半空中,下面摆了个钢圈,对面墙上是大灯校正靶,看起来像两只血丝满布的大眼睛。厂里到处是幢幢黑影,头顶上是纵横交错的暖气管。
这儿简直就像一座坟墓。
利用吉米的钥匙打开达内尔办公室的门。我隔着玻璃看见她的影子在里面走来走去。过去达内尔常坐在里面看着他的顾客享受自己修车的乐趣。利找到了电灯开关,头顶上的日光灯一个接一个亮了,可见电力公司还没把电源切断。待会儿我必须叫她再把灯关掉——我可不想引起外面的注意。不过至少我们可以打开暖气。
她又打开一扇门,暂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低头看看手表:一点三十分。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着一个拖把出来。这个显然要好得多,因为顶端是一条海绵,刚好形成T字形推杆。
“这个可以吗?”
“好极了,”我说,“上车吧,我们要办正事了。”
我试了试新的拖把。“好用多了,”我说,“你在哪儿找到的?”
“浴室。”说着她还抽抽鼻头。
“很脏吗?”
“脏死了,到处是烟屁股,角落还有一摞发霉的旧书,那种书连旧书店都不收。”
达内尔身后就留下这么些东西:一栋空车厂、一摞旧书、满地烟屁股。我心中又是一阵凄凉。这里真的是坟墓——李勃和克里斯汀就在这里吞噬了我朋友的意识,夺走了他的生命。
“我真想快点出去。”利看看四周说。
“真的吗?我还蛮喜欢这里呢。我想搬进来住。”我搂住她的肩,深深看入她的眼睛,“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小家庭。”
她扬起拳头:“你想流鼻血吗?”
“打吧,流点血也值得。其实我也急着离开这儿。”我又试着开动佩托妮亚,新的拖把操纵离合器真的好用多了……至少打一挡时是如此。当然拖把杆有时候会弯曲,我们还需要一根更粗的杆子,不过目前也不敢苛求太多了。
“我们得把灯关掉,”我熄掉引擎说,“开着灯会引人注意。”
她下车关灯时,我把车掉个头,面对大门,慢慢往后倒到达内尔办公室的墙边。现在这巨无霸的鼻头正指着入口。
灯关了,屋里又是黑影幢幢。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受到漫天大雪的阻隔,显得昏暗无力。
“丹尼斯,我好冷。”利在达内尔办公室大声对我说,“我找到了暖气开关,可不可以打开?”
“开吧。”我回答。
几秒钟后,车厂里响起呼呼的风声。我靠在椅背上抚摩左腿。我的牛仔裤很紧,平整得没有一道皱纹,可是里面的肌肉在发胀。老天,这种痛楚真难忍受。
利又爬回车上。她告诉我说,我的脸色很糟,我却在回想第一次和阿尼把克里斯汀弄进车厂的种种。我闭上眼睛,泪水差点流了出来。
你没事干只能等待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慢。我们从一点四十五分等到两点,外面的雪更大了。利下去按下大门开关,铁门缓缓滑下,屋里更暗了。
她爬回车上时对我说:“大门边上有个很奇怪的东西——看到了吗?有点像是开门的电子遥控装置,以前我家的车库也有那东西。”
我突然坐直:“老天!”
“怎么回事?”
“那是电子遥控装置没错,克里斯汀那里正好有控制器。感恩节那天晚上阿尼来看我的时候跟我提过。你一定要把它破坏掉,利,用刚刚那根拖把杆!”
她又下车,走到大门边,用拖把杆拼命砸那个遥控器。那模样就像个家庭主妇在扑杀天花板上的蟑螂一样,最后遥控器的塑胶壳和玻璃都裂成小碎片掉了下来。
她把拖把杆扔到一边,慢慢爬回车上:“丹尼斯,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她指指紧闭的大门说,“你是不是想等天黑了再把大门打开?”
我点点头。我要让克里斯汀进来,然后再把门关上,不让它出去。想到刚刚我们差点漏掉那个遥控装置,我不禁捏了把冷汗。
总之,先开门让它进来,再关上门……然后我用巨无霸把它撞得扁扁的。
“好吧,”她说,“这是个很好的陷阱。可是一旦它进来,你怎么再去把门关上?也许达内尔办公室里有什么秘密按钮,可是我没看到。”
“据我所知,办公室里没什么按钮,”我说,“所以到时候你得站在门边的按钮那里把门关上。”我朝大门指了一下,关门钮就在门边,离电子遥控器只有两英尺远,“你要躲在墙边,不能让它看见。克里斯汀进来后,你立刻按下按钮,赶紧往外跑。然后门掉下来——砰的一声!这里就成了陷阱。”
她的脸色阴沉:“可是你也被关在陷阱里。”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啊,”我说,“你的动作一定要快。如果门降下来了你还在里面,克里斯汀就会把目标转向你。就算达内尔办公室里有什么按钮——我想你也知道克里斯汀撞毁那面玻璃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你也看到报上登的照片了……达内尔家整面墙都被撞毁了。”
她一脸固执地说:“你把车停在门边,它进来后我从车窗伸手按按钮把门放下来。”
“如果把车停在门边,车头就会露出来。它看到这么巨大的车头就不会上当了。”
“我不喜欢这样!”她哭了,“我不要把你一个人留在里面!我被你骗了!”
其实我真的把她给骗了,不过这么做是值得的。我伸手搂她的时候,她稍微表示抗拒,但最后还是把身体靠了过来。“没有别的办法,”我说,“如果我的腿没断……如果你会开卡车的话——”我耸耸肩。
“我很为你担心,丹尼斯,我要帮你。”
“你帮的已经够多了。其实你比我还危险——你要把握好机会,及时冲出去。我只是坐在驾驶室里把它撞扁而已。”
“只希望我们的计谋能够成功。”说着她把头靠在我的胸膛,我也抚着她的秀发。
于是我们一直等下去。
我可以用我的心灵之眼看见阿尼夹着书本从学校教学大楼走出来,雷吉娜坐在旅行车上等他,脸上容光焕发。阿尼哭着让她拥抱。“阿尼,你这么决定真是对极了……你不晓得我和你爸有多高兴。”“是的,妈。”“让你开好不好,乖孩子?”“不,妈,你开好了。”“没关系的。”
然后母子两人冒着风雪驶向州立大学,雷吉娜开车,阿尼乖乖坐在旁边。
而自由高中停车场上的克里斯汀则静静等着,它要等到天黑,等待雪下得更大。
三点半时,利穿过达内尔的办公室去上厕所。我又吞了两颗止痛药。现在我的腿硬得就像铅铸的一样。
稍后我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我想或许是因为吃了止痛药。一切都变得像在梦中:雪越下越大,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昏暗,头顶的暖气管呼呼响着。
我好像还和利做爱……不是普通的方式,我的腿根本不可能,我也不晓得那算不算做爱。我好像还记得她在我耳边喘气,我仿佛听到她一再叮咛我要小心。她已经失去了阿尼,不能再失去我。我好像记得一阵喜悦爆发开来,让我暂时忘了痛苦……然后我又陷入昏睡。
我知道的下一件事是利拼命摇我,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喊我的名字。
“呃!什么事?”我惊醒过来,瞪大眼睛转过去看利,就像只猫头鹰一样。我这才感觉到腿痛得就像要裂开一样。
“天黑了,”她说,“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我眨眨眼,发现她一脸惊恐,我朝大门望了一眼,看见入口门开着。
“门怎么会——”
“我,”她说,“是我开的。”
“你太大意了,利,”我忍着腿痛坐起来,“如果它进来了——”
“结果它没有进来,”利说,“天才刚黑,雪越来越大。我开了门回来看你睡得正熟,想让你再多睡几分钟。我要等天完全黑了再叫你,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半小时,而且刚刚我好像还听到什么声音。”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看看表,五点四十五分。如果一切顺利,现在我的家人和迈克尔及利的家人都该在一起了。我隔着佩托妮亚的车窗看着黑漆漆的大门入口处。我可以听到寒风飕飕的声音,门外的雪花已经飘进屋里。
“刚刚你听到的是风声,”我说,“风正在外面喧闹呢。”
“也许吧,可是——”
我勉强点点头,不愿她离开安全又温暖的车厢。可是如果现在她不走的话,也许就永远走不了了。我不想她走,她也不想我赶她走,可是待会儿克里斯汀进来的话马上又会倒出去。
然后它会等待更适当的时机。
“好吧,”我说,“但是记住一件事……躲在大门右侧的凹缝里。它来的时候,也许会先在门外停一阵子。”我心想,就像动物凭嗅觉侦察状况一样,“不要害怕,也不要动,不要让它把你给吓出来。冷静地等它进来,然后按下按钮,立刻冲出去,完全懂了吗?”
“我懂,”她喃喃地说,“丹尼斯,这招管用吗?”
“只怕它不来,不怕不管用。”
“在一切结束前我都见不到你了?”
“我想是的。”
她深深看入我的眼睛说:“小心点,丹尼斯,”她点点头,“杀了它。不是她,是它,杀了它。”
我们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次,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开。她的膝盖不小心把皮包从椅垫上碰到地上。她停下来想了一下,笑着把皮包捡起来,在里面翻找东西。
“丹尼斯,”她说,“还记得《亚瑟王》吗?”
“记得一些。”在我受伤前,利、阿尼和我都选修了英国文学,我记得第一堂课讲的就是亚瑟王。不过利为什么现在问这句话,我实在有点搞不懂。
她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尼龙围巾——起雾的天气女孩子常绑在头上的那种。她把围巾系在我的左手腕上。
“搞什么鬼?”我问她。
“当我的骑士,”她很严肃地看着我,“丹尼斯,当我的骑士。”
我拾起拖把敬了个礼说:“当然,请叫我奥萨达爵士。”
“你要开玩笑也随你,”她说,“只是待会儿可别开玩笑,好吗?”
“好吧,”我说,“你要我做骑士,我就做骑士吧。”
她笑了,我心里也觉得好过了点。
“记得那个按钮,千万要用力按,否则门也许下不来,那一切就都完了。别让它逃了,好吗?”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