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巴顿双手插着口袋,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我试车。我爬上驾驶座位外的踏板,正准备拉开车门时,庞巴顿往我这里走过来。
“我上得去。”
“那就好。”
我又把拐杖撑在腋下,呼吸变得又短又急促。我拉开车门,用左手抓着里面的门把,把右腿伸进车里,再用右手把拐杖扔进车里,然后整个人跟着钻了进去。钥匙就插在点火器上,排挡的位置标示在排挡杆上。我关上门,用左脚踩着离合器——还好,不算很痛——然后就这么把佩托妮亚发动起来了。那轰隆隆的引擎声可真够响亮。
庞巴顿走过来。“引擎太吵了是不是?”他大叫着说。
“可不是吗!”我也吼叫着说。
“你知道吗,”他大叫,“我真怀疑你的驾照上有没有‘I’。”驾照上有“I”表示你可以驾驶大卡车。我的只有“A”,没有“I”,“A”表示除了自用小客车,你还可以驾驶摩托车。
我向他笑笑。“你信得过就好。”我说。
他也向我笑笑:“当然。”
我稍稍踩下油门,佩托妮亚的引擎放了两个屁,那声音就像两枚炸弹在你旁边引爆一样。
“介不介意我问你租这辆车做什么用?当然这不关我的事。”
“你看它最适合做什么?”我反问。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要除掉一坨狗屎。”我说。
虽然是空车,但从庞巴顿那里驾着佩托妮亚回镇上也真够叫人捏把冷汗了。那玩意儿实在不好操纵,我的位置是居高临下,迎面而来的车子都从我脚下溜过,从这里看下去只看得见车顶。驶入自由镇时,我简直出尽了风头,仿佛我是条游进金鱼池里的鲸鱼一样。但我想人们会为之注目,多少也和佩托妮亚鲜艳的粉红色有关。
我的左腿慢慢开始痛了,可是一旦驶进市区,我只忙着换挡,根本无暇顾虑我的腿。此外,我的胸和肩也跟着开始痛了,这一定是因为驶入闹市区,我必须不停转方向盘,佩托妮亚没装动力方向盘,转起来可真费劲。
我离开缅因街转入胡桃树街,在西方汽车零件厂门口停车。我小心翼翼从车上爬下来,再关上车门(现在我的嗅觉已经适应了车里的淡淡幽香),然后撑着拐杖走进店里。
我拿了吉米给我的三把钥匙请他们各复制两把,价钱一共是一块八毛。我把配好的钥匙组合好,放在一个口袋里,吉米的钥匙则放在另一个口袋。然后我走到邻街的快餐店。头顶的黑云越来越浓,庞巴顿说得没错,下午会下大雪。
我点了杯咖啡和一碟丹麦奶酥,跟柜台换了些零钱。接着我走进电话亭,把门关好,拨了利的电话号码,铃声才响一次她就拿起了话筒。
“丹尼斯!你在哪里?”
“自由快餐店。你一个人在家吗?”
“是啊,我爸上班,我妈出去买东西。丹尼斯,我……我差点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可是我想到她在路边停了车,还要过马路才能到超级市场……我也不知道,你虽然说过阿尼不离开镇上就没关系,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我知道你讲的也有道理,可是你又不可能完全确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我不也一样?昨晚忍着腿痛送伊莱恩到两条街外买零食,不也是同样的心理?“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我对她说。
“丹尼斯,事情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会发疯。我们还是照原计划吗?”
“对,照原计划,”我说,“给你妈留一张字条,利。告诉她你要出去一会儿,其他的都不要说。晚餐时间你还没回去的话,你爸妈一定会打电话到我家,然后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是私奔了。”
“也许这构想还不赖,”她笑了,“我这就去找你。”
“嘿,还有件事。你家里有没有什么止痛药?随便哪种都行。”
“以前我爸扭伤背用的药还在,”她说,“丹尼斯,你的腿又在痛了吗?”
“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真的没关系。”
“还能动吗?”
“能动,过了今晚我会好好休息一天,好吗?”
“好。”
“那就快来吧。”
我刚点了第二杯咖啡,她就进来了。她穿了件毛边连帽大衣,下身是洗白的牛仔裤,裤管塞在靴子里,看起来又神气又性感。难怪她一进门,所有脑袋都转向了她。
“你可真帅。”我吻了她的额头说。
她拿了个小罐子给我:“你好像还没发烧。你的药在这儿。”
女服务生是个约五十岁、头发灰白的中年妇人。她端着我的咖啡走来:“你们两个小鬼为什么不上学?”
“放特别假。”我正儿八经地说。她白了我一眼。
“我要咖啡。”利边摘手套边说。等女服务生走回吧台后,利凑过来对我说:“如果我们被督学抓到,那可就精彩了。”
“对,一定很精彩。”我说。嘴上虽然在开玩笑,我们的口气却不那么轻松。我想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们都不可能真正轻松下来。我发现利的眼睛下面发黑,显然昨晚没睡好。
“现在我们怎么办?”
“准备解决掉它,”我说,“等会儿你就会看到我们的马车了,夫人。”
“我的天哪!”利看见巨大的佩托妮亚时,不禁发出惊叹,它停在西方汽车零件厂门口的停车场上,旁边的雪佛兰和大众相比之下简直就像玩具,“这是什么玩意儿?”
“活动油库。”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先是困惑地看看我……然后爆出歇斯底里的狂笑。看她这么开心,我心里也稍微轻松了点。早先我告诉她早上在学校遇到阿尼的事,她脸上的肌肉绷得好紧,嘴唇噘得都发白了。
“我知道这辆车看起来有点怪——”我说。
“何止一点。”她还在笑。
“——可是它一定可以完成任务。”
“我想它可以胜任……我想它没什么不能胜任的,是吧?”
我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我们进去吧,”她说,“我好冷。”
她爬上去,站在踏板上嗅了嗅,回头对我说:“好香。”
我笑着说:“你马上就不会觉得它香了。”我把拐杖递给她,费了番力气才爬上驾驶座。左腿的疼痛已经减轻许多,我离开餐厅前才吃了两颗止痛药。
“丹尼斯,你的腿好点了吗?”
“不好也得好,晚上全靠这条腿了。”说着我把车门关上。
第50章 克里斯汀
我总是这么对我朋友说,
约翰(这不是他的本名),四周一片黑暗,
要我们如何对抗,何不买辆大车逃亡?
他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去吧,看看你能逃到何方。
——罗伯特·克里利
我们离开西方汽车零件厂时差不多已经十一点半了。天空开始降下第一阵雪。我把车开往吉米家。吃了止痛药后,操纵排挡轻松多了。
他们家没人,赛克斯太太可能上班去了,吉米可能去领他的失业救济金了。利在她的皮包里找到一个皱皱的信封,把她的地址涂掉,在上方写了“吉米·赛克斯收”几个字,然后把吉米的钥匙放进信封,塞进他们家门口的信箱里。
“下一步是什么?”她回到车上时问我。
“再打个电话。”我说。
我在肯尼迪大道和弦月街交叉口找到一座电话亭,我慢慢爬下卡车,从利手里接过拐杖,一步步走向电话亭。隔着凝满水雾的电话亭玻璃往外看,佩托妮亚就像一只粉红色的大恐龙。
我打到霍利克大学,请总机帮我接迈克尔的办公室。阿尼曾告诉我他爸是不折不扣的工蜂,即使吃饭时间也一定在办公室。他说得一点没错,铃声响了两次电话就接通了。
“丹尼斯!我刚刚才打到你家!你妈说你——”
“他要去哪里?”我的胃里一阵冰凉。直到这一刻,才证实了这一切是真的。先前我总期望事情不会真的发生,但现在我相信今晚的疯狂大决斗是不可避免的了。
“你怎么知道他会离开镇上?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没时间解释,就算有时间,现在也不能回答你。他要上哪儿去?”
他慢吞吞地说:“他下了课要和雷吉娜一起去宾州州立大学。上午阿尼打电话给她,问她能不能陪他一起去。他说……”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想什么,“他说他觉悟了……他有种预感,如果今天下午不去宾大跟他们谈谈,将来他就进不了那所学校。他说他决定要念宾大,如果她陪他去的话,他们就能会见学校的理学院招生委员。”
电话亭里很冷,我的手指几乎冻僵了。利坐在高高的车里,焦急地往这里看。我在想,阿尼,你安排得真不赖啊。又一次不在场证明,而且有学校招生委员可以做证。他把母亲当作玩偶,用线操纵她……我不禁为雷吉娜感到难过。
“你相信他的话吗?”我问迈克尔。
“当然不信!”他说,“如果雷吉娜仔细想想,她也不会相信。会见招生委员是七月份的事,只要缴得起学费,在校成绩又够好,他根本不必现在就跑这一趟。事实上这两样他都没问题,他说得好像现在还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样。可是……”
“他什么时候走?”
“第六节 下课她过去接他,两人在阿尼学校见。这是后来雷吉娜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下午阿尼已经请了假。”
那表示他们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就要离开自由镇。于是我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不问我也知道答案:“他们不会开克里斯汀去吧?”
“不会,他们开雷吉娜的旅行车去。丹尼斯,她简直高兴死了……阿尼那孩子居然主动要去宾州州立大学……这消息多令人振奋!丹尼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求你告诉我!”
“明天再告诉你,”我说,“我答应你,明天一定说。现在你一定要帮我个忙,这件事生死攸关——包括我的家人、利的家人,还有你……”
“噢,老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刚想通了一件事,“每次他一离开镇上——只有威尔奇死的那次例外,那次他是在……雷吉娜看见他在睡觉,我确定她不会骗人……丹尼斯,是谁开他的车去杀人?是谁趁着阿尼不在的时候利用他的车去杀人?”
我几乎就要说出来了,可是电话亭里实在太冷,而且我的腿又开始痛了。如果我说出来,紧接而来的一定又是一大串问题,而最后的结果会令他不敢置信。
“迈克尔,请你注意听我说,”我设法让自己说得缓慢、清晰,“你一定要打电话给我爸和利的爸爸,叫两家人聚集在利家。”我想到她家的砖墙比较坚固,“还有你,迈克尔,你也要待在那里。我和利没有回去或打电话过去前,你们绝对不可以分散,你替我和利转告他们一句话——”我心里盘算着:如果阿尼和雷吉娜两点出发,他的不在场证明要到几点才算“铁证如山”?“下午四点以后谁也不可以外出。记住,下午四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外出。”
“丹尼斯,我不可能——”
“你一定要做到,”我说,“你要设法说服我爸,还有卡伯特夫妇。迈克尔,你自己也千万要远离克里斯汀。”
“他们直接从学校出发,”迈克尔说,“他说把车留在学校停车场不会有问题的。”
我又意识到他怀疑阿尼在说谎,经过去年秋天那次砸车事件后,阿尼永远不可能再把车停在公共停车场上。
“如果你从窗口看见克里斯汀在外面,避开窗口,知道吗?”我说。
“我知道,可是——”
“请立刻打电话给我爸,答应我,你一定要做到——”
“好,我答应你,可是,丹尼斯——”
“谢谢你,迈克尔。”
我挂断电话,我的手脚冰冷,额头却直冒汗。我用拐杖把电话亭的门顶开,慢慢走入冰天雪地中。
“他怎么说?”利问,“他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我说,“我要他们聚在一起,我想我爸会帮忙。如果今晚克里斯汀要杀人的话,目标一定会是我们两个。”
我爬上佩托妮亚,慢慢驶上路。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只能做到如此——现在只有等着看事情到底怎么发展了。
我们顶着风雪,驶往达内尔车厂。一点整时,我刚好把车转入车厂前的空地。这栋铁皮建筑如今已荒无人迹,在阴霾的冰雪天里更显得凄凉万分。佩托妮亚及腰的大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在车厂的大门前停下。钉在门上的那块木牌还在那里——车位出租,周、月、年均可;入内请先鸣喇叭——跟去年八月阿尼第一次把车开来时完全一样。不同的是旁边的窗子上挂了另一块牌子:暂时关闭。另外,在门口空地上的雪堆中掩埋了一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福特野马跑车,看起来就像一座古墓。
“这里荒凉得可怕。”利悄悄地说。
“可不是吗?”我把上午配好的钥匙交给她,“其中一把可以打开大门。”
她拿了钥匙下车走到门边。她开锁时我一直注意两个后视镜,我们好像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我想任何人看见这辆惹人注目的车子心里大概都会猜我们是在干什么不法勾当。
利突然弯腰拉着门的下面,一连试了几次门都没有动一下。于是她走回卡车边上对我说:“锁是打开了,可是门拉不上去。我想大概是下面冻在地面上了。”
这下可好,我心想,正式行动的第一步就遇上难关。
“丹尼斯,实在对不起。”她看着我说。
“没关系。”我打开车门,痛苦地爬下车。
“千万小心。”她扶着我的腰慢慢陪我走过雪地,“当心你的腿。”
“是的,妈。”我笑着逗她。
我用身体右侧面对着门,这样我蹲下去时身体的重量可以集中在右腿。于是我就这么蹲下去,左腿伸直悬在空中,左手扶着拐杖,右手拉着卷门下面。我的姿势一定像极了马戏团里的软骨功表演。我用力往上拉,感觉到门稍稍移动了一点点……她说得没错,门下面冻结在地上了。你可以清楚地听到冰块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