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
当然,有何不可?我可以开到镇上,到那所古老的高中去——它还会在那儿屹立六年,直到一九六四年才烧毁。我可以打开收音机,听听查克·贝瑞的《梅贝林》,或埃弗利兄弟的《苏茜,醒醒!》,或是罗宾·卢克的《苏茜宝贝》,然后我可以……
我用最快的速度逃了出来。那扇生锈的烂车门打开时伴着一声尖叫。我的胳膊肘用力撞在车库墙上。我用力把车门关上(说实话,我真不愿再碰它一下),然后站在那儿凝视这辆即将属于我朋友阿尼的怪车。我揉搓着胳膊肘,心脏不断猛跳。
一切又恢复原状。闪闪发亮的金属不见了,新沙发不见了,车子外表的凹痕、铁锈依旧。其中一个车头大灯不见了(昨天我没注意到),巨大的收音机歪歪斜斜挂在那儿。那股长年的脏臭霉味又飘了出来。
我当下便做出决定,我非常不喜欢阿尼的这辆车。
走出车库时,我频频回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它在我背后的感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真有这种感觉。那辆遍体鳞伤的老普利茅斯现在停在车库中央,没有一丝邪气,也看不出任何怪异,我看见车牌上贴了张一九七六年六月一日就已失效的检验标签。
阿尼和李勃刚从屋里出来。阿尼手上拿了张单据——我猜是转让证明之类的。李勃两手空空,他已经把钱藏好了。
李勃说:“希望你喜欢她。”不知为何,我感觉到那种老皮条客拐年轻男孩的口气。我真的很讨厌他——他的牛皮癣和臭汗淋漓的脊椎撑架。“我想你很快就会喜欢上她。”
他那凝满黏液的眼睛转向我,停了一下,然后又转回阿尼身上。
“很快。”他重复道。
“我相信。”阿尼心不在焉地说。他梦游般走向车库,然后停下来看着他的车。
“钥匙在里面,”李勃说,“我要你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她能发动吗?”
“至少昨晚还能发动,”但李勃边说边把视线转向远方的地平线,等了一会儿,他又用无辜的口气说,“我想你朋友的后备厢里一定有电瓶跨接线。”
事实上,我的确有电瓶跨接线,但不喜欢李勃这样擅自猜测,而我不喜欢是因为……我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根本不想被扯进阿尼和他这堆废铁之间,却又发现自己正一步步被拖下去。
阿尼压根儿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他走进车库直接钻进他的车。黄昏的斜阳照着那辆普利茅斯。我看见阿尼坐下去时沙发上扬起一阵灰尘,于是我也不自觉地拍拍屁股。他在驾驶座上呆坐了好一阵子,两手轻轻扶着方向盘。我又开始觉得不安了,那辆车好像用某种方法吞噬了他,而我告诉自己,必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但又实在没理由像个七年级小女生那样跑过去把阿尼拉出来。
接着阿尼向前倾身,他在发动车子。我回过头愤怒地瞪着李勃,他又仰头看天,一副正在祈雨的样子。
它发动不起来,绝对发动不起来。我的德斯特车况非常好,可是在它之前的两辆车都是废铁(不过都是堪用的废铁,绝对没有烂到克里斯汀这种程度)。我非常熟悉那种不可能起动的发动声。我相信它的电瓶已经快从底盘下掉出来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
“别费力气了,阿尼,”我说,“发动不起来的。”
他连头都不抬,只是不断转动钥匙。起动机的曲柄缓慢痛苦地扭转呻吟。
我走向李勃。“你连多充点电好让我们开到车厂修理都不肯,是吧?”
李勃隔着金黄的眼屎瞄我,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又抬头查看下雨的可能。
“也许这车根本就发动不了。昨晚你大概是找了几个朋友把它推进了车库——如果你这种糟老头也有朋友的话。”
他转过头来看我。“孩子,”他说,“你什么都不懂,乳臭未干的小鬼,等你像我一样打过几场仗——”
“去你的打仗!”我说完后走向车库,阿尼还在试着发动他的车。我想这难度大概跟用吸管吸光大西洋的水,或者搭热气球到火星去差不多。
嘎……嘎……嘎……
再这样下去,等那积满凝垢的电瓶中最后一丝电力都被吸光时,就连曲柄扭动的发动声都听不到了,到时就只剩雨天乡间小路或偏僻公路上的弃置车辆最常发出的声音,也就是钝重、了无生气、宛如死亡般的寂静。
我拉开驾驶座车门说:“我去拿电瓶线。”
阿尼抬头看我。“我想她会为我发动的。”
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咧出不信任的微笑。“我还是去拿好了,以防万一。”
“当然,你坚持的话。”他敷衍地答道。然后我听到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来吧,克里斯汀,给点面子?”
几乎同时,我的脑中又浮现出那句话——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我不禁打起哆嗦。
他再次转动钥匙,我等待着一片死寂,可是这次听到了引擎转动声。它转了几下,又停了下来。阿尼继续转动钥匙,这次曲柄越转越快,然后引擎突然逆火,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人在这密闭车库里点玩具炸药。我吓得跳起来,但阿尼无动于衷。他已迷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当我的车发生这种情况时,我会臭骂几声。臭婊子是永远的经典骂词;贱货也不错;要不然至少也会说,真是狗屎!我认识的每个人都这么做,而且我想这些都是从大人,尤其是父亲那边学来的。
做母亲的通常会留给子女比较实际的建议,比如:如果一个月剪两次脚指甲,袜子就不会破那么多洞;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乱捡;多吃胡萝卜对你有好处;等等。可是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感觉就像魔术、护身符,或是具有特殊力量的词。比如说,当你的车发动不了,那就骂它……而且千万记得把它当女人骂。如果追溯到七代前,你说不定会发现你的某个祖先也在英国萨塞克斯郡或捷克布拉格的窄桥上骂他那头死不肯动的驴,而且骂的不外乎天杀的婊子之类的。
可是阿尼没骂他的车。他只是很有耐心地低声劝着:“动一动嘛,娃娃,帮个忙好不好?”
他再转动钥匙。车子颤抖两下,然后又一次逆火,接着就真的发动了。那声音真吓人,听起来八只活塞里只有四只还能运作,不过毕竟是发动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我没有站在原地或冲上去和阿尼讨论,因为车库里很快就弥漫着青烟和火星。我立刻躲到外面去。
“她发动得好好的,是不是?”李勃说,“也不必动用你宝贵的电瓶线了。”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说实话,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车子慢慢滑出车库。那场面实在荒谬得让你想笑想哭或至少做出点反应。我几乎不敢相信它有那么长,简直就像个视觉幻象。而坐在方向盘后的阿尼小得快看不见了。
他摇下窗向我挥手,我们都得提高嗓门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说的话。我发现阿尼的女友克里斯汀还有个新的致命伤——它的声音简直就像雷鸣,看来阿尼非得尽快给它换个消声器不可。从阿尼坐进那辆车后,我脑中账本的汽车栏上,数字已经跳到了六百多块——这还不包括换那面风挡玻璃的钱。天晓得那样一块玻璃要多少钱!
“我要把她停到达内尔那里去!”阿尼大吼着,“他在报上的广告说,在那里租个车位一周只要二十块钱。”
“阿尼,那种地方付二十块停一周太贵了!”我吼着回答。
英亩,英美制地积单位,1英亩等于4840平方码,合4046.86平方米。 达内尔自助修车厂坐落在一片四英亩 大的废车堆置场旁。那可真是个童叟必欺的地方,我去过那儿几次,一次是替我的德斯特买个起动器,另一次是替我的第一辆车——一台福特水星换化油器。达内尔是头肥猪,他以严重的气喘闻名镇上,却仍旧烟酒不离口。他痛恨自由镇上每一个青少年车主,但这并不能使他免于奉承并欺骗他们。
“我知道,”阿尼在引擎怒吼声中大叫,“我只停一两周,到我找到更便宜的地方为止。丹尼斯,我总不能这样把她开回去,我爸妈会昏倒的!”
这倒是实话。我开口还想劝他点什么——也许叫他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赶紧停止这疯狂举动,但还是闭上了嘴。这笔交易已经完成,我还能说什么?况且我也不想跟那消声器坏掉的引擎较量嗓门,我已吸够了它排的废气。
“好吧,”我说,“我跟你走。”
“好极了,”他笑着说,“我要绕胡桃树街和洼地街,避开主要街道。”
“好吧。”
“谢了,丹尼斯。”
阿尼挂上前进挡,这辆普利茅斯踉跄地往前爬了两英尺,然后差点熄火。阿尼轻踩油门,克里斯汀顿时排出一堆黑烟。这辆普利茅斯慢慢从李勃的车道爬上马路。他踩刹车时,只有一边刹车灯会亮。我脑中的修车账本上又加了五块钱。
他向左打方向盘,驶入正路。消声器的残体几乎磨到柏油路面,它一路走还一路掉铁锈。阿尼再催油,引擎咆哮得更嚣张了,那声势简直就像示威的难民群众一样。对街邻居都来到门廊上或走到门口,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克里斯汀带着怒吼狂吠,以时速大约十英里向前推进。它排出带着油臭的青烟,在低空聚成小小的云朵,在八月柔和的黄昏中飘荡着。
码,英美制长度单位,符号yd。1码等于3英尺,合0.9144米。 又走了四十码 遇上红灯后,它熄火了。一个小鬼骑着兰令牌自行车超过阿尼的车。只听远处飘来一句无礼的吼叫:“把它扔进垃圾处理机吧,老哥!”
阿尼握拳伸出窗外向那小鬼挥舞,并向他比画中指。又是第一次——我没见过阿尼对别人做这个动作。
车子再发动时,引擎一连猛咳几声,并连连逆火放黑屁。听起来仿佛有人在自由镇上刚引发一场枪战,我拼命咽口水。
马上就会有人报警,那些惹人厌的公仆会以驾驶未注册车籍以及车辆未经检验为由把阿尼带回局里——或许再加上妨害安宁和污染空气的罪名。
克里斯汀又爆了最响的一声——几秒钟后那声响还回荡在街头,仿佛有人引爆了一颗迫击炮弹——然后慢慢向左转入马丁街,这儿离胡桃树街大概还有一英里。金色斜阳渐渐转红,慢慢消失在地平线。我看见阿尼把胳膊肘架出车窗外。
我怀着满腔怨气,回过头看李勃,一心想诅咒他下地狱。我说过打一开始就对他没好印象。可是我看见的景象令我全身僵冷。
李勃在哭。
那光景真是既奇怪又恐怖又令人怜悯。我九岁时,家里有只名叫“牛心上尉”的猫被UPS快递货车撞伤了。我们送它到兽医那儿去——我妈没办法开快车,因为她满眼都是泪水,我和牛心上尉坐在后面。它躺在纸箱里,我不断告诉它,到了兽医那里就会没事了,可是即使像我这么笨的九岁小孩也知道它永远不会没事,因为它肠子都露出来了,肛门不停流出的血和屎弄脏了它的毛。它就要死了。我轻轻抚摩它,它则轻咬我的虎口最敏感的地方。痛苦是很不幸的,可是绝望的同情更糟。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再有那种感觉了,我想那是世上最不人道的心灵折磨。
李勃站在他那秃黄的草地上,距离普利茅斯留下的油污不远。他拿出一条老人用的那种大手帕,低着头慢慢擦眼泪,泪水在他脸颊上闪闪发亮,乍看之下会让人误以为是汗水。他的喉结上下动个不停。
我把头撇开,假装看他那空洞的车库,我实在不愿看到老人哭泣的样子。很久之前,他的车库里一定堆满了东西——当然墙角那些杂物是一部分,最主要的就是他那辆占满空间的大车。而现在墙角的杂物将车库反衬得更显空洞,空得就像掉光牙齿的口腔。
李勃的情形就跟他的车库一样糟。我再回头时,他已几乎恢复自制。他的眼角不再渗出眼泪,手帕也塞回老人裤的口袋。但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非常非常苍白。
“终于走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总算了了一件事。”
“李勃先生,”我说,“我希望我朋友也能说出一样的话。你大概不知道这辆车给我朋友和他家人带来多少麻烦——”
“滚吧,”他说,“你像只喋喋不休的绵羊,只会咩咩咩。我想你朋友比你懂事多了。快滚吧,或许他会需要你帮忙。”
我走向我的车。我也不想在李勃面前再多待一秒钟。
“你只会咩咩乱叫!”他在我背后追着骂,这让我想起热血青年合唱团的一首歌——我是一曲歌手,一曲走遍天下,“你还没有你外表一半成熟。你屁也不懂!”
我钻进车里开车走了。转入马丁街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李勃还站在他的草地上,秃溜溜的脑袋反射着斜阳。
事情后来的演变证实他说的是对的。
我真是屁也不懂。


第5章 前往达内尔车厂
我有辆一九三四年老福斯,我们都叫它老骨头,
车身早已不再鲜红,
不过它可是老当益壮。
——简与迪安
我沿马丁街一直开到胡桃树街才右转,再下去就是洼地街,没过多久就追上了阿尼。他把车停在路边,后备厢盖开着,克里斯汀的屁股旁边靠着一个古老的千斤顶,那千斤顶老得我看搞不好连马车的轮子都换过。它的右后轮胎爆了。
我把车停在阿尼后面,还没打开车门,就看见有个妇人从她家里走出来。她门口的草坪是一片奇景,只不过全是塑胶制品(上面有两只火烈鸟,一只塑胶母鸭身后跟着一列四五只塑胶小鸭,旁边还有一口塑胶许愿井和塑胶水桶)。她的体形看起来急需减肥。
“你们不能把那堆垃圾丢在这里,”她嚼着满嘴的口香糖说,“你们不能把那种垃圾丢在我家门口。”
“太太,”阿尼说,“我的车胎爆了,如此而已。我换好轮胎马上——”
“你们不能把它丢在那里,”她有点神经质地不断重复,“我先生马上就回来。他不喜欢有辆烂车停在门口。”
“她不是垃圾!”阿尼说道,他语调中的某种东西逼得她退了一步。
“孩子,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这位过重的妇人骄傲地说,“我先生脾气可不大好。”
“你听着——”阿尼语带威胁地说,昨天他和迈克尔与雷吉娜吵架时就是这种语气。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们不能再惹麻烦了。
“对不起,这位太太,”我说,“我们马上就把它弄走——快得会让你以为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