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当然。”阿尼说,他不带幽默地对我笑笑,在那冷冷的清晨天光下,有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变老了,然后又突然变得好年轻……简直就像长了张刻薄脸的小婴孩,“这一年内他们还有权利打消我的任何计划。只要他们想,他们也可以签字让我去念家政学校或服饰学校。法律准许他们这么做,不过法律可不能强迫我考试一定得过。”
阿尼这段话让我大感震惊,我指的是,他竟为此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并付诸行动。一辆老爷车怎么可能天杀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引出这么大的风波?直到很久之后,这个问题仍以各种方式在我脑中不断出现,而每次出现时总会让我再度感到悲伤。当阿尼向迈克尔和雷吉娜提出这个要求时,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他找到了父母对他期望甚高这个要害,然后无情地加以打击,这实在太让我惊讶了。先不管这招对雷吉娜管不管用,让我意外的是,阿尼竟然真的采取了行动。事实上,我吓得都快尿裤子了。我不知道如果阿尼真把高中最后一年花在职业训练班,而让念大学的机会随风而逝的话,这事情会闹得多大,但我知道这是迈克尔和雷吉娜绝对不可能接受的状况。
“车子呢?他们……放弃了?”打卡时间快到了,可是没把事情弄清楚时我不想走。
“也不尽然。我告诉他们我会找地方放车,而且未得他们许可,我不会把车子送检申请驾照。”
“你觉得找得到放车的地方吗?”
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充满自信又隐隐透着恐怖,仿佛一个刚放下车斗,卸下一大铲难搞重物的D-9山猫型推土机操作员。
“我会办到的,”他说,“等我准备妥当,我就会办到。”
你猜怎么着?我真的相信他办得到。


第4章 阿尼结婚
我还记得
在废车堆见到它的那天,
当时我就知道,
它不是破烂,
锈蚀外衣下它有着闪亮的金身。
——海滩男孩
那个周五下午本来可以加两小时班,但我们回绝了。在办公室领了支票后,我们就赶到自由镇的匹兹堡储蓄银行兑现。我把薪水大半存入户头,五十元拨入可开支票的活期存款(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大人),另外还在手边留了二十元。
阿尼把他的所有收入都兑成现金。
“还你。”他拿出一张十元钞票。
“不,”我说,“留着吧,修好那堆废铁前你会很需要钱。”
“拿去吧,丹尼斯,”他说,“我是有借有还的人。”
“留着吧,真的。”
“拿去。”他冷冷地把钱递给我。
我收下那张钞票,然后也要他收下我找给他,但他不肯收的一元钞票。
开车路过镇上驶向李勃的小屋时,阿尼越来越神经质。他把收音机开得好大声,先是在大腿上打起蓝调的拍子,一会儿又在仪表板上敲敲打打。收音机里播的是外国人合唱团的《肮脏白小孩》。
我说:“阿尼,这首歌讲的就是我的故事。”这实在不怎么好笑,但他笑得前仰后合,而且笑了很久。
总之,他就像个在产房外等消息的准爸爸。我想他是怕李勃不守信用把车子给卖了。
“阿尼,”我说,“别紧张,它会在那儿的。”
“我没事,没事。”他回我一个巨大灿烂,但一望即知是装出来的笑容。他那天的皮肤是我见过的最糟的一次。我在想(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被困在阿尼·坎宁安这张脓包脸后面度过每一分每一秒,不知会是什么感觉。
“嘿,拜托别流汗了好不好?看你那样子,好像我们开到前你就能从裤管里挤出一杯柠檬汁一样。”
“我没流汗。”才说着,他又在仪表板上打出一阵紧凑的节拍以示冷静。收音机里,FM104的《点唱机英雄》节目还在播着“外国人”的《肮脏白小孩》,而下个节目《周末派对》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回想起那年——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还是觉得所有事情依旧历历在目……同时又恐怖得像个噩梦。
“那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那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着窗外的自由大道,好一阵子不发一语,然后突然关掉收音机,切断了“外国人”的歌声。
“我也不晓得,”他说,“也许是因为我从十一岁长痘开始,头一次看见比我丑的东西。你是不是想要我这么说?这样你是不是就能把它归类,觉得合理了?”
“嘿,阿尼,别这样,”我说,“我是丹尼斯,还记得吧?”
“我记得,”他说,“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关于这点我才刚确认过。”
“这就表示我们说话不用互相隐瞒,或者至少我相信好朋友就该这样。所以我得告诉你——这不是随便说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很丑,也交不到朋友。我……有时候会很孤僻,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时候就会这个样子,你懂吗?”
我勉强点点头。诚如他所说,我们是朋友,这就表示我不能敷衍鬼扯。
他也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其他人——”他停下来,又谨慎地加上一句,“就拿你来说好了,丹尼斯。你很难想象长相对一个人有多大影响,那甚至会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如果你长得丑又常被人笑,你就会发现要保持幽默感是件很难的事,有时甚至连保持理智都很难。”
“这心情我了解,可是——”
“不,”他静静地说,“你不了解。或许你以为自己很了解,但事实上并不是——你没办法真正了解。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丹尼斯——”
“我爱你,兄弟,”我说,“你知道的。”
“也许这是真的,”他说,“我很感激。如果你爱我这个朋友,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别的特质——在这些痘疤和这张丑脸之外有某种特质……”
“阿尼,你的脸一点也不丑,”我说,“也许怪了点,可是一点也不丑。”
“总之那辆车也是。她的外表下有某种东西,某种更好的东西,我看得出来。就是这样。”
“真的吗?”
“是的,丹尼斯。”他冷静地说,“我感觉得到。”
我转入主街,我们现在离李勃那儿很近了。这时我心里突然涌出个龌龊的想法。如果阿尼他爸叫他的朋友或学生赶在他儿子之前偷偷把那辆车买走……你也许会说这样想会不会太小人了。不过迈克尔这人可不只是小奸小诈,他可是战争史专家。
“我一看见那辆车,就发现了她对我的吸引力。我连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只是……”
他没把话说完,他的灰色眼睛又迷茫地望向远方。
“只是我知道自己可以让她变得更好。”他说。
“你是指把它修好?”
“可以这么说……不,这样说太没人情味了。对桌子、椅子那种东西可以这么说,对发动不了的割草机和普通汽车你也可以这么说。”
也许他看到我挑起的眉毛,所以笑了笑,那是略带防卫心的笑容。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怪,”他说,“我很不想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听起来很怪。可是你是我朋友,丹尼斯,我不用对你隐瞒。我不认为她是辆普通的车。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是就是这样。”
我张嘴打算说句日后也许会后悔的话——这句话或许可以稍微让他清醒一点。可是就在这时,我们已经转入李勃住的那条街。
阿尼用力地、深深地把气吸进肺里。
李勃门前的草地仿佛比昨天更黄、更秃,也更丑。草地末端有摊看了会让人生病的污油——那摊油杀死了原本应该长在四周的东西。因为它实在太丑陋,我甚至觉得要是往那地方看久一点,眼睛都有可能瞎掉。
那儿正是昨天那辆一九五八年普利茅斯停放的地方。
油污还在,车子却不见了。
“阿尼,冷静点,”我把车停在路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先别抓狂。”
我怀疑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脸色发白,脸上的痘疤却变成深紫色,两相对比下格外分明。车还没停稳,他就已推开门跳了下去。
“阿尼——”
“是我爸,”他气冲冲地说,“那杂种干的好事!”
他冲到李勃门前。
我追了过去,心想这麻烦到底何时才会结束。真不敢相信刚才竟听到阿尼说他爸是杂种。
阿尼举拳正要捶门时,门开了。罗兰·李勃就站在门口,今天他在脊椎撑架外穿了件衬衫。面对阿尼的怒容,他看起来好整以暇,报以贪婪的微笑。
“孩子,你好。”他说。
“她上哪儿去了?”阿尼当头就问,“我们讲好的!我这儿还有收据!”
“冷静下来,”李勃说,他见我站在台阶下,两手插着口袋,“孩子,你朋友怎么啦?”
“车不见了,”我说,“你还敢问他怎么啦!”
“谁买走的?”阿尼大吼着。我从没见他这么气愤过,我想如果当时他手上有枪,一定会毫不犹豫指向李勃的太阳穴。我吓呆了,那情景就像有只小白兔一瞬间变成了肉食动物。老天帮忙,我真担心他会当场脑出血。
“谁买走的?”李勃温和地学他说,“孩子,谁也没买,她注定是你的了。我只不过是把她倒进车库,为她换上备胎和机油。”然后他对着我们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真会逗人。”我说。
阿尼不信任地瞄了他一眼,立刻把头撇向旁边那间朴素的车库。车库与房舍间有条走廊连着,它就像这里的一切事物一样,往昔光辉早已消逝。
“另外,既然你已经付了钱,我就不想再让她待在外面。”他说,“这条街上有一两个人找过她麻烦,有天晚上有个小鬼拿石头扔她。这条街上住了不少浑球。”
他以狙击手般的威胁眼神往街上扫了一眼。刚下班的通勤者开着他们吃油凶猛的车通过门前的街道,小孩在门前玩着捉人游戏或跳绳,有些人坐在门廊下,趁着傍晚微凉的时刻喝着饮料。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丢的石头,”他轻轻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
阿尼清清喉咙说:“很抱歉,刚才对你那么凶。”
“别放心上,”李勃轻松地说,“我喜欢看到有人为了自己拥有或即将拥有的东西挺身而出。钱带来了吗,孩子?”
“带来了。”
“那进来吧,你和你朋友都请进。我签份证明把车转让给你,然后我们喝杯啤酒庆祝一下。”
“不,谢了,”我说,“不介意的话我在外面等就行了。”
“随你的便,孩子。”李勃说完,然后向我眨了个眼。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进屋去了,门砰的一声带上。鱼已入网,现在可以刮鳞剖肚了。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穿过走廊来到车库前。门很好开,只是一拉开我就闻到一股怪味。就像昨天拉开那辆普利茅斯的门时闻到的一样——油味、霉味,还有一整个夏天的闷臭。
墙上靠着一些锄头之类的园艺工具。另一面墙边摆着一条老旧的橡皮管、一个脚踏车打气筒和一个高尔夫球袋——里面还装了几支生锈的球杆。车库正中央停着阿尼的车——克里斯汀。它的车身看起来足有一英里长,摆到今天这时代,就算凯迪拉克跟它比都显得娇小玲珑。门外的光线刚好照在风挡玻璃的裂纹上,形成钝重的水银光泽。李勃说是小孩用石头砸的,但也许是某天晚上他在海外退伍军人协会和昔日战友喝醉酒后,边开车边聊第二次世界大战阿登战役或朝鲜战争猪排山战役时出车祸撞坏的。通过火箭筒看遍了欧洲、太平洋和神秘的东方,真是美好的旧日时光啊。不过谁知道究竟是怎么打破的……谁又在乎?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要找块同样尺寸的风挡玻璃,就算是有瑕疵的旧货也不容易了。
阿尼,你实在陷得太深。
李勃换下的那个旧车胎靠在墙角。我趴在地上查看车子底盘。一摊新渗出的黑色机油就漏在那块已渗入水泥地面,并褪成褐色的陈年机油污迹上,引擎箱百分之百破了。而这景象完全无助于缓和我的沮丧情绪。
我绕到驾驶座旁抓着方向盘时,看见遥远的角落里有个空罐,是个开口已被捅破的塑胶罐。罐身上明显可见蓝宝石(SAPPHIRE)机油的SAPPH字样。
夸脱,英文quart的音译,英、美计量体积、容积的单位。1英夸脱等于1.137升。在美国,1液量夸脱等于0.9464升,1干量夸脱等于1.101升。加仑,英文gallon的音译,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加仑等于4.546升,美制1加仑等于3.785升。 我咕哝一声。好吧,他真换过机油了,算他行。他先放掉原来的机油——如果还有的话——再换上几夸脱 蓝宝石机油——这种你只要花三块五就可以在猛玛量贩店买到五加仑 一大桶的货色。所以说,我错怪他了,好吧,罗兰·李勃果然心地高贵,而且古道热肠,行了吧!
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现在那股霉味已经没那么重了,我想这是因为我太沮丧的关系。它的红色方向盘很大,看来气势十足。我又瞥了那疯狂的秒表一眼。最高时速一百二十英里,而不是一般的七十英里或八十英里,下面没有公里数的对照刻度,或许当它离开装配线时,华盛顿特区的人还没想到要实施公制,五十五英里的危险限速以上也没用红线标示。那时候一加仑汽油只要两块九角九分,如果你住的城里碰上油价战,那就更便宜了。至于阿拉伯国家发动石油禁运和高速公路五十五英里限速规定,那是十五年后的事了。
我想着“美好旧时光”,不自觉笑了出来。我在坐垫左下方摸到操纵椅背高低的按钮(如果还管用的话)。前面还有部冷气(当然不可能运转了)、定速控制器和一台布满铁锈的笨重按键式收音机——当然只有调幅(AM)电台。在一九五八年,还没人听过调频(FM)这字眼。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不敢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那是幻象——如果是我也不奇怪。只是一度,那破烂的坐垫似乎消失了。代之浮现的是焕然一新的完整皮垫,我甚至还闻到塑胶套和真皮的气味。方向盘上的疤痕不见了,而布满铁锈的金属竟在透过车库门照进来的傍晚斜阳下闪闪发亮。
然后,我仿佛听到克里斯汀在炎夏的沉寂中,在李勃的车库里喃喃对我说:老兄,咱们兜风去吧……走吧。
刹那,一切都变了。风挡玻璃上的蛛网状裂痕不见了,或者说似乎不见了;李勃门口的草坪不再枯黄光秃,不再杂草丛生,我仿佛看见新割的整齐绿嫩的草皮。那条走廊像刚刷过油漆一样,所有风雨斑痕全都消失无踪。我看见(或许是梦见)一辆一九五七年凯迪拉克停在路边,车身是深薄荷绿,黑帮风格的镶白边轮胎,外表没一丝铁锈,轮胎上的铁盖如镜子般光亮。那是辆大得像条船的凯迪拉克。有什么不可能?那时候汽油便宜得跟自来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