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一月十八日。我们正坐在我的车里,地点是一家肯德基炸鸡店门口的停车场上。这天对我别具意义,因为今天是我受伤以来第一次回到驾驶座上。早上医生才拆了我左腿的石膏改成绷带,虽然他还是警告我不可以乱动,但我可以看出他觉得我已经快要复原了。我复原的速度比预计的快了一个月。据医生的看法,这是由于他的医术高明;我妈归功于她做的鸡汤和积极正面的思考;普飞教练则认为是他那些补药的功效。
我的看法是:利对我的复原有很大的影响。
“我们得好好谈谈。”她说。
“先让我们找到更多答案再说。”我说。
“先谈,答案可以慢慢找。”
“他又开始了吗?”
她点点头。
从我上次跟乔治·李勃通过电话到现在已经两周了。这期间阿尼又努力和利重建友谊,那热衷的程度让我俩都感到害怕。我把我打电话给乔治·李勃的事告诉了利(我说过,至于新年前夜在阿尼车上看到的,我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并尽我所能地提醒她,绝对不可以不理阿尼。因为那会引起阿尼的愤怒,血淋淋的经验告诉我们,得罪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够逃过。
“我觉得我在欺骗他。”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的口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硬,“我也不喜欢骗人,可是我不希望那辆车再次发动了。”
“然后呢?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摇摇头。
我觉得我像哈姆雷特王子,一拖再拖。我知道我得做件事:那当然是毁掉克里斯汀。利和我也想了不少法子。
头一个主意是利想的——扔汽油弹。她说我们可以往酒瓶里灌汽油,在清晨到坎宁安家去,点燃引线(“引线?去哪里弄引线?”我问。“靠得住的卫生棉就可以。”她赶紧回答),扔进克里斯汀的窗子里。
“如果车门锁了,窗户又摇上怎么办?”我问她,“这非常有可能。”
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白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放火烧了阿尼的车没关系,可是打破它的窗子是不道德的行为?”
“不,”我说,“可是谁敢走近它,用铁锤砸破玻璃?你?”
她瞪着大眼看我,牙齿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个主意是我出的——丢炸药。
利听了连忙摇头说不可能。
“我可以弄到那玩意儿。”我说。我最近还常跟工头布拉德碰面,他还在铁路公司工作,那里的炸药多得可以把匹兹堡三河球场炸上月球。当然我得骗到他的钥匙才能把炸药弄到手,这也是一种背叛,但是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
“不行。”她说。
“为什么?”我觉得炸药是彻底毁灭克里斯汀的最好方法。
“因为现在阿尼都把车停在家门口,难道你要震破附近人家的玻璃?说不定哪个小孩还会被割伤。”
这点我倒没想到,既然她提了出来,我也觉得蛮有道理的,再进一步想,把炸药准确地扔向目标,炸得它落花流水……那都是电影上的情节,现实生活里似乎不可能做得那么漂亮。但我还是认为这个构想不错。
“如果我们在晚上动手呢?”
“还是太危险,”她说,“说不定你自己会被碎片割伤。”
过了好久我们俩都没吭声。
“用达内尔车厂的砸锤机怎么样?”最后她说。
“跟最前面的问题一样,”我说,“谁把它开到车厂去?你、我,还是阿尼?”
因此事情仍然无解。
“今天是什么事?”我问她。
“他要我今晚陪他出去,”她说,“说是要打保龄球。”前几天是看电影、出去吃晚餐、到他家看电视或讨论功课(见鬼),可以想到的是克里斯汀一定是负责接送的交通工具,“他越来越急切,我的借口已经用光了。如果我们要采取什么行动,那就得快。”
我点点头。拖延的理由一是想不出好的对策,二是我的腿还没复原。现在石膏拆了,虽然医生嘱咐我一定要继续用拐杖,但我试过几次就这么不用拐杖走路,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不过我承认会有点痛就是了。
阿尼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背着他和利约会有种无法形容的诱惑。每次搂着她,抚着她柔软的胸部时,我都有种卑微的胜利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想人的背叛心理就像蛇蝎一样,它让你感觉羞愧,却又同时让你觉得刺激。
爱情能够让人的反应变得迟钝,也能降低一个人对危险的警觉。距我和乔治·李勃通电话已经十二天了,现在再回想他说的那些话时已不再令我毛骨悚然了。
我在学校碰到阿尼也不再害怕,我们好像又回到九月、十月他忙着修车的时候那样。我们的谈话简短而愉快,但阿尼那灰色的眼眸里面总藏着几分冷漠。我一直相信雷吉娜会打电话来,哭着向我埋怨阿尼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他们,而且决定永远不念大学。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从我们的指导顾问那里得知阿尼已经开展宾州大学、杜尔大学和州立大学的申请工作,而这些学校也正是利最感兴趣的学校。这点我知道,阿尼也知道。
两天前的晚上,我碰巧听到妈和伊莱恩在厨房的对话。
“妈,阿尼最近为什么都不来了?”伊莱恩问,“他是不是和丹尼斯吵架了?”
“不,亲爱的,”母亲回答,“我想不会。只是再好的朋友长大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在一起。”
“我就不会这样。”伊莱恩很有义气地说。
我当时心想,事情也许真像她们说的那样——我在医院期间培养出了和童年好友疏离的心态,当然这也跟克里斯汀的介入有关。
我忽略了一个冷冰冰的事实,心底却觉得舒畅,我想这是由于我和利正陷入热恋的关系。我们在学校一起参加活动,在家里一起准备三月的学术性向测验——当然只要一没有人在,我们就开始搂搂抱抱,我们所做的就跟任何情欲正盛的青少年没两样。
我觉得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小男生和小女生了,所以不屑在漆黑的车里偷偷亲热。但今天实在是例外,因为我刚拆了石膏,总算可以再次亲自驾驶自己的车,于是我在冲动之下打电话约利出来兜风。她当然也欣然答应。
所以你也看得出我们有多不谨慎,居然跑到外面来亲热。我们停在停车场上,车子的引擎一直开着,这样暖气就不会中断。我们在讨论如何结束那只母夜叉的生命,但那口气听起来就像在办家家酒一样。
因此当克里斯汀出现在后面时,我们俩都没看到。
“他准备展开长期攻势了,是不是?”我说。
“什么?”
“你看他申请的那些大学,难道你看不出他的意图吗?”
“我不懂。”她一脸困惑地说。
“他申请的都是你要申请的学校。”我耐心地解释。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好吧,”我说,“我们从头再来一遍。汽油弹行不通,炸药危险性太高,但是——”
利突然发出惊喘,满脸都是恐惧。她瞪着大眼望向风挡玻璃,嘴巴半张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刹那间,我也僵住了。
阿尼正站在我的车子前面。
他刚把车停在我们后面,走进店里买炸鸡。他没有认出我们,他不可能认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的车子又几个月没洗,他哪儿认得出来?他进店里买了东西又出来……也就是现在……正好看见我和利在车里互相搂着,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就像诗里写的一样,这纯粹是巧合——倒霉透顶的巧合。然而直到今天,我都相信是克里斯汀带他来的。
接着我们三人冻结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尼穿着学校的夹克,下身是牛仔裤和长筒靴,脖子上绕了条围巾。他的夹克领子竖起,那一对黑色翅膀正好衬出他一脸由怀疑转成愤恨的表情。拎在他手上的炸鸡盒滑落到地上,但阿尼站着一动也不动。
“丹尼斯,”利喃喃地说,“丹尼斯,噢,老天,怎么办?”
然后阿尼突然跑了,我以为他是要跑过来,拉开车门拖我出去揍一顿。我仿佛看见自己抱着那条还没复原的腿,在阿尼的拳打脚踢下完全没有招架余地。他的嘴唇往两侧垂下,我看过这个表情,但不是在阿尼脸上。
那是李勃的表情。
他没有在我车门口停下,我回头看见他跑向克里斯汀,在那之前,我并不晓得克里斯汀就停在后面。
我打开车门,扶着车子走出去。冰凉的铁皮几乎冻掉我的手指。
“丹尼斯,不要出去!”利大叫。
我刚站稳,阿尼就打开车门坐进他的克里斯汀。
“阿尼!”我叫道,“阿尼!等等!”
他伸出脑袋,眼中冒着怒火,嘴角慢慢咧开。那根本是李勃的脸,同时克里斯汀也像在狞笑。
他握着拳头对我怒吼:“你这狗杂种!拿去吧,她是你的!她是狗屎,你也是狗屎!你们好好享受吧,反正你们也没多久可活了!”
炸鸡店里的客人和街上的行人都停下来往这里看。
“阿尼!我们谈谈好吗——”
克里斯汀的引擎立刻开始咆哮,大灯也亮了,那对噩梦中频频出现的巨眼终于照向我,风挡玻璃后的面孔腐化成狰狞的骷髅,充满了罪恶与仇恨。
利大声尖叫,她也看到了,所以我知道那绝不是我的想象。
克里斯汀的后轮溅起一阵雪花,向我猛冲过来。它的目标并不是我的车,而是我。我猜他想把我在两辆车中间挤成果酱。
结果我的左腿救了我一命。我跌了一跤,正好倒回车里,右半身压在方向盘上,碰响了喇叭。然后一阵冷风从我身边刮过,克里斯汀的右侧挡泥板离我不到三英尺。它冲出停车场,一路奔向肯尼迪大道,直到它走远了,我还听到它在加速。
我看见雪地里留下弯弯曲曲的车轮印。它距离我敞开的车门只有三英寸。
利在哭。我把左腿抬进车里,用力关上车门。利蒙着头一边哭,一边把手伸过来。她碰到了我的手就紧抓着不放:“车里那个人不是……不是……”
“嘘——利,忘了那件事,现在别去想它。”
“那人不是阿尼!我看到一个死人——一副骷髅!”
“那是李勃,”我说,既然事情发生在她眼前,我也只好说了,不过这样反而减轻了我因为和好友的女友在一起而引起的罪恶感,“你看到的就是罗兰·李勃。”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把她抱进怀里,尽管左腿阵阵疼痛,心里还是觉得安慰。我抬头看看后视镜,克里斯汀的车位空在那儿。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的计划就不能再拖下去了。过去两周的天下太平、利和我享受背地里相见的喜悦都随着今天这件事而结束了。现在我跟利在一起好像显得很不自然、很虚伪。
我开始担心事情最后的结果到底会怎样。
她抬头看我,脸颊一片濡湿:“现在怎么办,丹尼斯?现在我们怎么办?”
“赶快结束它。”
“用什么方法?”
我仿佛在对自己说:“他需要的是不在场证明。所以他离开镇上时,我们就得提高警觉了。我要把它骗进达内尔车厂,把它困在里面,然后把它宰掉。”
“丹尼斯,你在说些什么?”
“他会离开镇上,”我说,“难道你猜不出来吗?克里斯汀杀掉的每个人都跟阿尼有关系。他知道这点,所以他会让阿尼离开镇上,这样才有不在场证明。”
“你说的他是指李勃?”
我点点头,利也打了个哆嗦。
“我们一定要宰掉它。”
“可是用什么方法?丹尼斯……我们该怎么办?”
最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第47章 准备
杀手已经上路,
脑子犹如蟾蜍蠕动……
——门合唱团
我送利到家门口,并告诉她如果看见克里斯汀出现在街口,一定要立刻打电话给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要用火焰喷射器把它烧了吗?”
“不,我用火箭筒。”我说,然后两人都歇斯底里地笑了。
“轰烂那辆妖车!”利附和道。我们虽然在笑,但心里一点也不舒坦。我憎恨阿尼今天看到了我们亲热的样子,我想利也一样。但你还是不得不笑,有时候你就是会被环境逼迫,非得大笑一场不可。
“我该怎么跟家人说?”我们俩都笑够了以后,她问我,“我不可能瞒着他们,丹尼斯。我不想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走在街上却毫不知情!”
“什么都不要说,”我说,“一个字也不要说。”
“可是——”
“第一,他们不会相信你;第二,只要阿尼还在自由镇,我敢用生命打赌,绝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你的生命本来就岌岌可危了,笨蛋!”她低声说。
“我知道,我爸、我妈、我妹不也都是一样?”
“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镇上呢?”
“这点交给我操心,从明天开始你要装病不去上学。”
“不用装,我已经病了。”她忧心忡忡地说,“阿尼的事情到底会怎么样?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今晚我会打电话给你。”说着我吻她一下。这才发现她的嘴唇是那么冰冷。
回家的时候,伊莱恩正在穿大衣,打算到面包店买点零食,待会儿看迪斯科大赛的时候磨牙。她本来打算好好嘲笑我,但听到我说要送她去面包店,又马上换上了笑脸。当然她还是免不了怀疑地瞟我两眼,好像我突然对她这么好是不是因为生了什么病。她穿好大衣后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如果她再不走,我就要改变主意了。其实我的腿疼得要命,一点也不想送她。我可以跟利说只要阿尼在镇上,克里斯汀就不会杀人,而且我也相信这种判断绝对正确……可是这些并不能让我放心地看着伊莱恩出门。我只能说这是本能反应。我想到伊莱恩走到两条街外的地方去买面包,而邪恶的克里斯汀就像条猎犬似的偷偷跟着她……
到了面包店,我给她一块钱。“带两份可乐跟奶油甜点,一份给你。”我说。
“丹尼斯,你没生病吧?”
“我很好。可是如果你把找的钱拿去打电动,我就打断你的手。”
这句话仿佛真有吓阻作用。她进了店门,我坐在车上等她,心想我们的处境有多艰难,我们不能对任何人说,而克里斯汀的力量又是如此强大。难道我要把爸拉到一边,悄悄跟他说阿尼的车子“自己会跑”,还是我要向警方报案,说有个已经死了的人要杀我和我的女朋友?不可能。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确定阿尼离开镇上之前,克里斯汀不会蠢动。此外,它不愿有任何目击者看见凶案经过。从威尔奇、范登堡到达内尔……这些人都在僻静的地方遇害,时间都在深夜,而且绝对无人目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