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开暖气,丹尼斯?”母亲问我。
“随便。”
我想到利,明天她就要回来了。又想到李勃——谁知道他到底算是死了没有?——以及他的欲望(他的欲望到底是什么?只是破坏一切吗)。我想到阿尼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一定会结婚。我仿佛看见利新婚之夜在旅馆里突然发现阿尼变成腐尸,我可以听到她的尖叫。而挂了“新婚”字牌的克里斯汀在紧锁的旅馆房门外忠心耿耿地等着。它知道利活不久……等她死了,它就可以得宠。
我闭上眼睛,设法驱散这些幻觉,却使自己的思绪越陷越深。
事情始于利需要阿尼,然后发展成阿尼需要利。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停止,因为现在李勃又占据了阿尼……
可是只要我插手,阿尼就得不到利。
那天晚上我终于打电话给乔治·李勃。
“是的,季德先生,”他说,“我记得你。我在旅馆房间门口跟你谈了很多。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变得好苍老,那口气好像不希望我打扰他似的。
我又开始犹豫。难道我要告诉他,说他哥哥死而复生,他的墓碑并不能结束他对这个世界的恨?难道我要告诉他,他哥哥附在阿尼身上?我是不是要跟他谈灵魂学,鬼魂附身?
“季德先生,你还在吗?”
“李勃先生,我有个问题,不晓得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和你哥哥有关。”
他的声音和语气立刻变了:“我不晓得有什么事会跟我哥哥扯上关系。他已经死了。”
“正因如此,我才找你。”现在我几乎无法控制我的声音,“我想他没死。”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的声音绷得很紧,而且充满恐惧,“如果你想开玩笑,我向你保证这是全世界最无聊的玩笑。”
“不是开玩笑。让我先告诉你一些你哥哥死后发生的事。”
“季德先生,我有很多作业要改,而且正在写一本小说,我没时间听你——”
“求求你,”我说,“求求你帮助我,也帮助我的朋友吧。”
他停了很久很久才说:“说你的故事吧,”然后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真是狗屎!”
我告诉他阿尼和赖普顿发生争执,赖普顿砸车报仇的事,然后是那群不良少年遇害;我告诉他里程表往回跑,风挡玻璃的裂痕越变越小;我告诉他每次打开收音机无论你转到哪一台,听到的都是二十年前的老歌——这点似乎激起了一点惊讶的涟漪;我告诉他石膏上的两次签名不同,而其中一次是他哥哥的笔迹;我告诉他阿尼的口头禅跟他哥哥的一样是“狗杂种”;我告诉他阿尼把头发抹上油,向后梳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发式。我告诉他这一切,只保留了一项没有说,那就是我在新年前夜搭阿尼的车回家的经历。我想要说,但说不出来。直到四年后我写这本书之前,我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件事。
我说完了,话筒里跟着一片寂静。
“李勃先生,你还在听电话吗?”
“我还在,”最后他说,“季德先生——丹尼斯——我不想得罪你,可是你说的远远超乎任何可能的心灵现象,而且简直有点……”他没说出来。
“疯狂?”
“我不会用这种字眼。根据你说的,你在球赛中受伤,住院住了两个月,痛苦不堪。可不可能这些都是你的幻想——”
“李勃先生,”我说,“你哥哥有没有提过企鹅?”
“什么?”
“比方把废纸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的时候,他会说‘看我学企鹅上篮’这样的话。你没听他说过吗?”
“你怎么知道?”然后,没等我回答,他又加上一句,“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好说过这句话,对不对?”
“完全不对。”
“季德先生,你是个大骗子。”
我没吭声。我在颤抖,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丹尼斯,很抱歉。可是我哥哥已经死了。他是个郁郁寡欢,也许还有点邪恶的人。可是他死了,一切都不存在——”
“他为什么说企鹅?”我问。
没有回应。
“是不是指卓别林?”
我并不期望他会回答。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说:“差一点点。他是指希特勒,卓别林的走路方式跟希特勒的正步有点像。卓别林演过一部电影名叫《大独裁者》,你一定没看过,大战期间这类的片名很多,你太年轻了,不会晓得。可是这些都毫无意义。”
该我保持沉默了。
“真的毫无意义,”他大声说,“那只是幻想,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里已经死了七个人,”我说,“你哥哥的往事不是幻想,我这里有签名,这些也不是幻想。我还保留了那两块石膏。李勃先生,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寄给你,让你看看其中一块是不是你哥哥的笔迹。”
“也许是有人伪签。”
“你去找个笔迹鉴定家,我来出钱。”
“你也可能造假。”
“李勃先生,”我说,“我的证据已经够多了。”
“你要我怎样?跟你分享你的传奇故事?我不会那么做。我哥哥已经死了,他的车不过是辆普通的车。”我知道他在骗人,即使隔着电话,我也可以感觉到他在骗人。
“我要你解释上一次你跟我说的一些事情。”
“哪些事情?”他的口气相当谨慎。
我舔舔嘴唇:“你说他的脾气暴躁、个性偏激,可是他并不是个怪物。然后你好像完全改变了话题……可是我越想越觉得你并没有改变话题。”
“丹尼斯,我真的——”
“如果当时你是在暗示我什么,现在你可以说了!”我大声哭喊,我擦擦额头上的汗,发现我的手上也全是汗水,“我的处境很艰难。阿尼盯上一个名叫利·卡伯特的女孩,只是我认为真正盯上她的不是阿尼,而是你哥哥——你那已经死去的哥哥。现在请你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
“告诉你?”他说,“告诉你?告诉你那些往事……不,应该说是那些往日疑云……那等于是摇醒沉睡的恶魔。丹尼斯,请不要追问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很想告诉他恶魔已经醒了,可是他心里一定明白。
“告诉我你所谓疑云。”
“我再打给你。”
“李勃先生……求你……”
“我再打电话给你,”他说,“我要先打电话给我妹妹马西娅。”
“如果她愿帮忙,我打给她——”
“不,她不会跟你说的,我们自己也只谈过一两次。丹尼斯,我希望你打听这件事对得起你的良心,因为你等于在揭开一道陈旧的伤疤,让它再次流血。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自己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百分之百确定。”我说。
“我待会儿打给你。”说完他就挂了。
十五分钟过去了,然后是二十分钟。我撑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没法安心坐下来。我有两次走到电话前,却不敢拿起话筒,怕的是万一他也同时打给我,但我更怕他根本不打回来。我第三次想要去摸电话时,铃声响了。
“喂?”伊莱恩拿起分机说,“唐娜吗?”
“请问丹尼斯·季德——”李勃的声音又苍老了点。
“是我的,伊莱恩。”我说。
“去你的!”伊莱恩装腔作势地说,然后把分机挂断。
“李勃先生,我是丹尼斯。”我的心扑腾扑腾跳着。
“我跟她谈过了,”他严肃地说,“她要我自己判断,然后做决定。她很害怕,我觉得你我好像在联合恐吓一位与此事完全无关的老太太。”
“但出发点是善意的。”我说。
“是吗?”
“如果我不这么想就不会打电话给你。”我说,“李勃先生,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我会说的,”他说,“但只能对你说。如果你传出去,我不会承认跟你说过这些话。你懂吗?”
“我懂。”
“那好,”他叹了一口气,“去年暑假我跟你说的那些,其中有一句是谎言,另外一句就我或马西娅的感受而言,也是谎言。我们在欺骗自己,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们对于那件路边的意外会一直这样骗下去。”
“小女孩的意外?李勃的女儿?”我紧紧地抓着话筒。
“是的,”他沉重地说,“丽塔。”
“她窒息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
“我母亲常说我哥哥是小鬼投胎,”李勃说,“这件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没有。”
“当然没有。我只说你的朋友最好把那辆车卖了。我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因为如果你相信一件很荒诞的事,你总是不会愿意把它说出来……”
他停下来。我不想催他,要说的他一定会说,不说的催也没用,就这么简单。
“我妈说,他在六个月大之前是个最乖的宝宝。然后呢……她说魔鬼来了。她说魔鬼抓走了她的小孩,她本来的孩子被换走了。她虽然笑着说这些话,但我哥在场的时候,她从来不说,而且她的眼睛里也没有笑意。丹尼斯,我想,这是他那么残暴、无情、偏激的唯一解释。
“有个比我哥大几岁的孩子——我忘了他的名字——常常欺负罗兰。那小子是个天生的恶棍,他碰到我哥就会先问他内裤是不是又一个月没换了。罗兰当然会咒骂他,并挥拳打他,但他个子高手又长,我哥总是被打得满脸是血。那时候罗兰会点根烟坐在角落,哭着等脸上的血凝干。如果我走近他,一定会被他打得半死。
“丹尼斯,有天晚上那个小恶棍的家被火烧了。小恶棍全家都被烧死,只留下一个姐姐全身严重烧伤。警方说是厨房的炉子先起火。那天晚上救火车的警报把我吵醒了,直到我哥从常春藤架爬回房间时,我都没有睡着。他的额头上全是黑黑的油烟,身上全是汽油味。他看我睁着眼睛就对我说:‘乔治,如果你说出去,我就把你杀了。’丹尼斯,从那天晚上起我就不断提醒自己,如果我说了他就会杀了我。”
我的嘴好干,胃里好像含着一块铅球,颈背的汗毛像钢刷一样。“当时你哥多大?”我问。
“还不满十三岁,”李勃装作平静地说,“一年后的冬天,几个孩子打冰球发生了争执。有个叫蓝迪的孩子拿球棍把我哥打昏了,我们送他到医院,缝了十二针。一周后蓝迪穿过冰层跌进湖里淹死了,他跌下去的地方标示得清清楚楚是薄冰区禁止溜冰。”
“你是想告诉我你哥杀了他?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李勃杀了自己的女儿?”
“丹尼斯,他并没有杀她,千万别这么想。她是窒息而死的。我只是想暗示你,他也许是看着她死而没有救她。”
“你说他把她翻过来,捶她的背,设法让她呕吐——”
“那是我哥在丽塔的葬礼上告诉我的。”乔治说。
“那你还怀疑什么?”
“事后我跟马西娅谈过。只要谈一次,你就知道罗兰的话有问题。那天晚上吃饭时,罗兰告诉我:‘我拎着她的双脚,想把她喉咙里那块狗东西弄出来。乔治,可是它卡得太紧了。’而薇洛妮卡对马西娅说的是:‘罗兰拎着她的双脚,想把她喉咙里的那块东西弄出来,可是它卡得太紧了。’他们的说辞完全一样,连用的词都一模一样。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
“不知道。”
“让我想起罗兰从窗子爬进来对我说:‘乔治,如果你说出去,我就把你杀了。’”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
“稍后薇洛妮卡写信给马西娅,暗示她说罗兰见死不救。最后丽塔临死时,他把她抱进车里,说是怕她晒太阳,可是薇洛妮卡在信中说他是要她死在车里。”
我不想说出来,但我非说不可。
“你的意思是说你哥把他的女儿当祭品?”
他停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发出声音。
“那并不是出于他的意识,”李勃说,“他并不是蓄意要谋杀她,一切都是出于下意识。如果你认识我哥,你绝对不会怀疑他信什么邪教或任何一种巫术。他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不信。我的意思是他也许有种不寻常的智能……或是受了什么指示才那么做的。”
“我母亲说他是魔鬼投胎。”
“薇洛妮卡的死呢?”
“我不知道,”他说,“警方判定是自杀。谁知道呢?可是那可怜的女人在镇上也结交了两三个好友,我常常在想,她或许也像写信给马西娅那样,把罗兰见死不救的事透露给朋友,而刚好又被罗兰知道了。想想那句话:‘乔治,如果你说出去,我就把你杀了。’当然事情到了今天你已找不出任何证据。但我常常怀疑她为什么要选择那种死法——一个对车子一窍不通的女人,怎么可能晓得要在排气管上接根橡皮管通到车里?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别想这件事,想多了晚上会睡不着。”
我开始咀嚼他所说的和没说出口的。他说罗兰有种不寻常的智能,会不会罗兰·李勃把他的超自然能力授予他的普利茅斯?他会不会一直在等待合适的继承者……而现在……
“这些够不够解答你的问题,丹尼斯?”
“我想够了。”我缓缓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你也知道。”
“把车毁了?”
“我会试着做做看。”我说。然后我又看看靠在墙上的拐杖,那双该死的拐杖。
“你很可能害死你的朋友。”
“也可能救他一命。”我说。
最后,李勃低声迟缓地说:“我想你的机会不大。”


第46章 背叛
四下全是鲜血与玻璃,
眼下无人,只有我在此地,
沉重冷雨不断滴落,
有个青年躺在路边,
他哭喊着:先生,能不能帮帮我?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
我吻了利。
她两手抱着我的脖子,身体贴着我。我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稍稍退离我的时候,两眼陶醉地半眯着。我看得出她也非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丹尼斯。”她喃喃自语着,我又吻了她。两人的舌头轻柔地接触。有一度,她的攻势变得更威猛,仿佛要把我吃了,然后她喘着气退开,“够了,”她说,“再不停的话我们会以妨害风化之类的罪名被逮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