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车里又好像有别人。有一度,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后座有个仿佛蜡塑的女人闪着明亮的眼睛瞪着我。她的头发梳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样式,身上挂满饰品。她的两颊泛着桃红,像擦了腮红。我记得一氧化碳中毒就会让人脸色泛红。稍后我再看向后视镜时,后座换成了一个小女孩,她的脸色发黑,眼珠突出,舌头往外伸。我把眼睛紧紧闭上,再睁开时,我又看到赖普顿和威尔奇。赖普顿的嘴角、下巴、脖子都结着干血块。威尔奇成了一大块烤肉,但是他的眼珠还活生生地动着。
我再次闭上眼,决定不再往后视镜里看了。
我所记得的画面和闻到的气味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我就像嗑了药,但又想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样,我完全不记得一路上我跟阿尼说了些什么,但我确定我们一路都在聊天。那十分钟的路程我感觉就像一小时那么久。
那是我的地狱之旅。
我说过,我们好像进入了时光隧道。自由镇现在的样子淡化成透明的影像,我感觉时光的死亡之手正伸向我们,想把我们拖入永恒之中。阿尼在没有岔路的地方无缘无故停下来,像是在等红灯,而真正到了亮红灯的十字路口时,他却直直闯过,完全不曾减速。经过缅因街时,我看见希仕达珠宝店和海滨影院,但这两个地方已经在一九七二年都被拆除了,重建为现在的宾州商业银行。沿街停在道路两旁的都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的长形车。
“今年会比去年好得多。”阿尼说。我转头,看见他把啤酒罐凑到嘴边。正要把酒喝下去时,那张脸变成了李勃的脸,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只剩白骨。我愿对天发誓,他变成了骷髅,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里面除了骨架之外全都是空的。
“哦,是吗?”我说。满车的腐尸味几乎要把我熏死。
“一点也不错,”李勃说,只是现在他又是阿尼了,我们在十字路口看见一辆一九七七年的科迈罗飞驰而过,“丹尼斯,我只求你离我稍微远一点,别让我妈缠上你。”他又变成李勃,笑起来时嘴里的牙根都露了出来。我觉得头昏目眩、天旋地转,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尖叫起来。
我避开那张恐怖的脸,却看见利曾经看见的:仪表板上的灯光全变成了绿色的小眼睛。
噩梦终究会结束。我们停在镇上一处我从没去过的地方,不要说没去过,我发誓我连见都没见过。黑暗中耸立着一栋栋正在建造中的住宅,车灯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反光牌,上面写着:
枫道产业公司
新建自由镇社区工程——
成家立业的理想环境
欢迎参观
“到了,”阿尼说,“你可以自己下车吗?”
我看看这片没有人烟、覆满白雪的工地,然后向他点点头。在这里下车尽管只能一个人撑着拐杖,但也比待在那辆车里好,我勉强装出虚假的微笑:“谢了。”
李勃把啤酒罐扔出车外。
“新年快乐,阿尼。”我摸到门把,打开车门,心想不知我能不能出去,出去以后这双颤抖的手能不能撑住拐杖。
李勃笑着跟我说:“丹尼斯,跟我站在同一边,你知道那些对不起我的狗杂种的下场。”
“我知道。”我低声回答,我是真的知道。
我撑着拐杖站起来,也顾不了地上是不是结冰。一离开那辆车,世界就整个变了。那一栋栋住宅都亮起灯光。我家在一九五九年六月买下了枫道产业的房子,到现在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面对着自家的房子,一切又回复为现在的自由镇。我回头看着阿尼,发现他还是原来的阿尼。
“晚安,丹尼斯。”
“晚安,”我说,“回去小心点,别被警察抓到了。”
“我不会的,”他说,“慢走,丹尼斯。”
“放心,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关上门,心里的恐惧变成深沉的歉疚——我好像把阿尼活埋在那辆车里。我看着克里斯汀消失在街角,这才开始往家里走。院子走道的积雪都被爸铲光了,所以我能自己走这段路。
就要到家门口时,我的两眼一阵眩晕,差点就要当场倒下。我低着头,撑稳拐杖,心想如果我在这里昏倒,就会被冻死在自家门口。
等我渐渐恢复时,一只手伸过来搂住我的腰。我抬头,看见爸穿着睡袍和拖鞋在旁边扶着我。
“丹尼斯,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开车送我回来的是具死尸。
“只是有点头晕,”我说,“没事了。”
他扶着我上门口的阶梯,手臂勾着我的腰。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妈睡了没?”我问。
“睡了——跨年后她就跟伊莱恩上楼睡觉去了。你是不是喝醉了,丹尼斯?”
“没有。”
“你的气色很不好。”他把门用力关上时说。
我发出一声尖笑,然后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不过这次很快就恢复了。我抬头看见爸充满关怀地看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爸——”
“丹尼斯,告诉我!”
“爸,我不能说。”
“他到底怎么回事?丹尼斯,告诉我阿尼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不只是为自己害怕,我为爸、妈、伊莱恩——甚至包括利的家人——感到害怕。
丹尼斯,跟我站在同一边,你知道那些对不起我的狗杂种的下场。
我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吗?
还是只是我自己心里这么想?
爸一直盯着我看。
“我不能说。”
“好吧,”他说,“我想你只是暂时不能说。但我要先知道一件事,丹尼斯,而且我要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阿尼和达内尔以及其他几个孩子的死有关?”
我想到李勃那张腐烂的脸。
“不,”我说的其实也是实话,“不是阿尼干的。”
“好吧,”他说,“要不要我扶你上楼?”
“我自己可以上去。爸,你先上楼睡吧。”
“新年快乐,孩子——如果你要跟我谈的话,我在楼上。”
“没什么好谈的,你睡吧。”我说。
我是不敢谈,不是没什么好谈。
“可是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他说。
我上了楼,钻进被窝,却一直把灯开着,那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长的一夜。有好几次我都想跑到爸妈的房间,可是每当我下了床,拿起拐杖,却又不自觉地躺下。我怕我会危及他们的安全。
可更糟的是我怕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
我在床上躺了三四个钟头,当我真正有睡意时,天已经亮了。
再访乔治·李勃
在这宿命之夜,
有辆车子沿着铁轨潜行。
我推你离开险境,
你却仍旧奔回……
——马克·丹宁
一月五日周五,我收到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秘书麦坎利寄给我的明信片,上面用铅笔写着乔治·李勃的地址。那一整天我都把明信片放在屁股后的口袋里,只是偶尔拿出来看一眼。我不想再打电话给他,也不想跟他谈任何事情,我根本不想再管这件事。
那天晚上爸妈陪伊莱恩到门罗镇的百货公司买雪橇。他们走了半小时后,我拿起电话,把麦坎利寄来的明信片摆在面前。查号台告诉我俄亥俄州天堂瀑布镇的区域号码是513。我犹豫了一下,拨了513,请那里的查号台帮我查乔治·李勃的电话。我把他的电话抄在明信片上,又犹豫了一会儿,拨了几个号码,又把话筒挂回去。干!我在心中怒吼,干你的李勃!我才不会打电话。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再插手。让阿尼和他的车子下地狱吧。干!
“干!”我连着咒骂几声,回到楼上洗了个澡,然后上床睡觉。伊莱恩他们还没回来,我就已鼾声大作。那晚我睡得很好,这真是难得,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在我熟睡的时候,宾州州警琼金斯被人谋杀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报上头条登着:达内尔走私案侦办刑警遇害。
爸在楼上洗澡,伊莱恩和两个同学在客厅叽叽咕咕,不时爆出笑声,妈在写东西。餐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早餐。看到那则新闻时,我差点惊叫出来。利和她的家人明天就要回来,学校后天要开始上课,除非阿尼(或李勃)改变主意,否则他一定会缠上利。
我轻轻把自己炒好的蛋推到一边,我再也吃不下了。昨晚我还想把一切与克里斯汀有关的事推开,就像我现在推开炒蛋一样轻松,现在我觉得我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阿尼在除夕夜提过琼金斯。报上说琼金斯是侦办达内尔走私案的刑警,记者强烈暗示这件谋杀案是某一犯罪组织所为。阿尼一定会说:又是那些哥伦比亚人。
但我不这么想。
琼金斯是开车在郊外遇害的,报上说:他的车子被撞成了废铁。
(那狗杂种琼金斯一直盯着我。他最好当心点,否则有人会把他啃了……丹尼斯,跟我站在同一边,你知道那些对不起我的狗杂种的下场……)
现在琼金斯果然遇害了。
赖普顿和他的朋友被害时,阿尼在费城参加棋赛。达内尔被害时,他和父母在亲戚家。好个不在场的铁证。我想琼金斯案他一定又有更好的证明。七个人遇害了,他们都可以围着阿尼和克里斯汀站成一圈了。这些被害者和阿尼之间都有共同的关联,这点只要不是瞎子应该都看得出来,可是报上完全没有提到这些。
当然刑警办案往往不会把他们知道的全透露给记者,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警方不可能把阿尼列为琼金斯案的涉案人。
他还是一身清白。
琼金斯在郊外遇害时到底看到了什么?一辆红白两色轿车?车里也许没人,也许是具腐尸?
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一共死了七个人。
这件事必须停止,否则将继续有人遇害。如果迈克尔和雷吉娜不同意阿尼去加州的疯狂计划,他们俩很可能就是接下来的遇害者。如果下周二阿尼突然在教室向利求婚,而她又拒绝的话,当天下午放学后利一个人走在街上时,又会发生什么事?
上帝啊,我真的害怕极了。
妈打岔说:“丹尼斯,你一点都没吃。”
我抬头:“我在看报。反正也不太饿。”
“你得正常进食,身体才会复原得快。要不要我给你煮碗燕麦粥?”
想到那碗热腾腾的燕麦粥,我的胃就开始翻滚,但我还是摇摇头:“不用了,我答应你中午多吃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丹尼斯,你没生病吧?你看起来好像累得不得了。”
“我很好,妈。”为了要表现出我的状况有多好,我向她咧嘴笑笑。接着我想到她到门罗镇购物时,刚从车里出来,后面就跟着一辆红白两色的车子。我仿佛看见克里斯汀慢慢加速而来。
“你确定你真的没事?是不是腿又疼了?”
“不是。”
“吃维生素了没?”
“吃了。”
妈离开后,我拿起报纸看着琼金斯的车子被撞成烂铁的照片。
我心想:琼金斯主要感兴趣的或许不是达内尔私货的来源,他是州警,同时他手上的案子一定不止一个,也许他是想找出谁是杀害威尔奇的凶手,也许他——
我撑着拐杖走到书房敲了敲门。
“什么事?”
“很抱歉打扰你,妈——”
“别说傻话,丹尼斯。”
“今天你要进城吗?”
“不一定。问这个干吗?”
“我想去一趟图书馆。”
那天下午三点又开始下雪。我因为看了太久的显微胶片阅读机,感觉头有点痛,但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
琼金斯警官负责侦办威尔奇、赖普顿、崔洛尼和史丹顿被害的案子,如果他没有从这四个人身上联想到阿尼,那他一定是个笨警察。
我向后靠在椅背上,关掉阅读机,闭上眼睛凝思。我让自己当上几分钟刑警,就假想我是琼金斯好了。他怀疑阿尼和这两件谋杀案有关,当然阿尼未必是凶手,但他扯得上关系。他怀疑过克里斯汀吗?也许。电视上的侦探电影里,那些警探对于采证都很内行,连车上的一点泥土和油漆都不会放过。
然后爆发了达内尔走私案,对琼金斯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可以关闭车厂,查扣所有车子。也许琼金斯怀疑……
怀疑什么?
我拼命想。我是个警察,我相信各种答案——常情上、法律上、理论上的答案我都能接受。那么,我的疑点会是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想出来了。
那当然是共犯,我会怀疑阿尼有共犯。没人会怀疑那辆车自己干了那么多件谋杀案。然后呢?
然后车厂关闭,琼金斯带了最好的技术人员替克里斯汀做全身检查,收集蛛丝马迹。琼金斯一定相信车上会留下证据,撞人体并不像撞枕头一样不留痕迹,撞垮雪堤也是。
那么那些技术人员到底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们没有发现凹痕,没有血迹,也没有补漆的迹象,此外,保险杠上也没有斯昆帝山公路护栏上的棕色漆片,琼金斯找不出任何证据显示克里斯汀是犯案的凶车。好,现在再跳到达内尔的凶案。琼金斯是不是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车厂去检视克里斯汀呢?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达内尔家的那面墙也不是枕头,一辆车要想冲进客厅,一定会留下很多创痕,而这些创痕绝不可能在一夜间修复。结果他发现了什么?
克里斯汀好端端地停在那里,上面连一点油漆剥落的痕迹都找不到。
必然的结果是,无论他有多怀疑那辆车,他都会认为自己的推论是错的。
至于克里斯汀为什么不会留下擦痕呢?这点琼金斯就永远不可能明白了。我想起那个往回跑的里程表,而阿尼却说搭错线了。我又想到风挡玻璃上的裂痕越变越小,仿佛也是倒着走。然后我又想到除夕夜在车上的噩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汽车、二十年前的自由镇、拆除的影院和正在建造的住宅。
都是搭错线了吗?
我想琼金斯就是因为不完全知道真相才会送命。
一辆新车就像个婴儿,无论你怎么照顾,它都会老化、损坏。这又好比放电影,如果你把影片倒过来放——
“你还需要什么吗?”管理员在背后问我,我吓得差点大叫。
妈在大厅等我。回家路上她一个人滔滔不绝,一会儿谈她的作品,一会儿又谈她学韵律舞的事。我不时点头或回答,心里却想:琼金斯也许从哈里斯堡请来了最优秀的技术人员,但他们为了找一根针,却忽略了大象的存在。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车子不会倒着跑,就像没人倒着放电影一样。当然汽车的机油里绝不会藏着精灵鬼怪之类的东西。
相信其中之一,就等于相信全部。想到这里,我不禁打起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