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极了,”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在餐桌旁坐下,“你爸妈呢?”
“参加派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拆石膏?”
“运气好的话,可能一月底。”
阿尼拿了一口深锅和一袋玉米、一瓶奶油。“他们在医院里没整死你吧,狗杂种?”
“你都不来看我,还敢怪人家整我?”
“我没带感恩节大餐去看你吗——你还要我带什么去看你?血袋?”
我耸耸肩。
阿尼叹口气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幸运符,丹尼斯。”
“少来这套。”
“不,说正经的。自从你跌断骨头以后,我也开始走霉运。我现在还在霉运期里——就像滚水里的龙虾一样。”说完他哈哈大笑。你完全不会相信一个身陷麻烦的孩子会笑成那样,那是大男人心满意足的狂笑。他把锅放在炉子上,倒了些奶油,然后把玉米加进去。阿尼剪了头发,改变了发型,样子看起来十分陌生。然后他从冰箱里拿了一提啤酒,抽出其中两罐,分别打开罐盖,递了一罐给我。
“敬你,”阿尼举罐说,“祝一九七九年全世界的狗杂种全都早点翘辫子。”
我放下啤酒罐:“兄弟,我不能为你说的那句话敬酒。”
我看见他灰色的眼珠里掠过一阵怒气:“好啊,那你要为什么敬酒?”
“为我们顺利进大学如何?”我平静地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她会跟你讲那些废话。我妈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丹尼斯,你知道吗?只要给她想要的,叫她去亲魔鬼的屁股她都干。”
我把酒摆在一边,一口也没喝:“她可没亲我屁股。她只是告诉我你没申请大学,她很担心。”
“那是我的选择,”阿尼变了脸色,看起来又老又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所以上大学不在你的计划内?”
“我会念大学的,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她问,你就告诉她,我想念的时候就会念,但绝对不是今年。如果她以为我会乖乖在霍利克大学当个新生,像那些傻瓜一样看球赛,在台上加油……那她是在做梦。至少一年内我不会进大学。”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离开这里,”他说,“我要开我的克里斯汀离开这个鬼镇。”他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恐怖的气息再度降临四周,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只希望自己的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沉静。因为我不只听到李勃的声音,甚至看到了他的表情。他隐藏在阿尼的皮相背后,就像殡仪馆里泡了防腐药水的死尸。“我要躲过这阵子风头,那狗杂种琼金斯一直盯着我。他最好当心点,否则有人会把他啃了——哈,琼金斯……”
“谁是琼金斯?”我问他。
“管他呢,”他说,“这并不重要。”他背后的奶油已经开始噗噗作响。接着是砰砰声,连锅盖都在震动。“我得把锅摇一摇,丹尼斯。你到底要不要敬酒?反正我是无所谓。”
“好吧,”我说,“就敬我们两个怎么样?”
他笑了。我心头的压力也减轻了点。“敬我们,这倒是个好主意。丹尼斯,敬我们。非得这样不可吗?”
“非得这样不可。”我说,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于是我们触罐而饮。
阿尼走到炉边摇着锅,里面的玉米蹦得更起劲了。我又喝了几口啤酒,让那冰凉的液体从喉咙顺流而下。我很喜欢啤酒,而且从来没有因为喝啤酒而醉过,因为我喜欢慢慢品尝。
可是阿尼的喝法就好像明天禁酒令就开始生效似的,玉米还没完全爆完,他已经喝光第一罐了。他把空罐捏扁,向我眨眨眼说:“看我学企鹅上篮,丹尼斯。”接着他把空罐投向垃圾桶,罐子擦壁掉进桶里。
“两分。”我说。
“好极了,”他说,“再给我一罐。”
我把酒递给他时心想,他要是醉了也好,这样我就可以打电话叫爸来接我,因为我根本不想坐克里斯汀回家。
可是啤酒好像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关掉炉火,把爆米花倒进大塑胶碗里,溶了半条人造奶油在里面,又加了点盐:“咱们进客厅看电视怎么样?”
“可以啊。”我拿起拐杖撑在腋下——我最近开始怀疑那里是不是要长茧了——然后顺手拎起桌上剩下的三罐啤酒。
“留在那里待会儿我来拿吧,”阿尼说,“当心别又跌断骨头。”他向我笑笑。直到那一刻我才觉得他是真正的阿尼·坎宁安。
跨年特别节目相当无聊,奥斯蒙兄妹唐尼和玛丽唱了几首歌,两人都露着又白又大的牙齿——那玩意儿看起来很友善,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白鲨。电视一直开着,我们聊我们的。我告诉阿尼物理治疗的程序以及医生如何治我的腿,两杯啤酒下肚后,我坦白对他说我很担心这辈子都不能走路了。进了大学不能进橄榄球队我不在乎,但我不能忍受一辈子瘸着腿走路,阿尼听了同情地点点头。
现在我可以停下来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度过这么奇特的一晚。我觉得我好像在看一场焦距没调准的电影。有时候阿尼像是真正的阿尼,有时候却又不像。他不时玩弄汽车钥匙,要不就是压压指关节或咬咬大拇指。我喝完两罐时,他已经喝了四罐,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要醉倒的迹象。
玩钥匙、压指节、咬拇指都不是阿尼习惯的小动作,现在他却一做再做,偶尔才穿插些真正属于阿尼的动作:拉拉耳垂或伸伸长腿之类的。这些表现都让我想到李勃。
特别节目十一点结束,阿尼把电视转到别的台。画面上是一群人正在纽约一家饭店里参加舞会,画面又接到时代广场,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
“你真的不进大学?”我问。
“一年之内不会。毕业后我要和克里斯汀到加州去,那儿是黄金海岸。”
“你爸妈知道吗?”
他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不,当然不知道!你千万别说出去。我非这么做不可!”
“去了那里,你打算干什么?”
他耸耸肩:“找份修车的工作,我相信我能胜任。”然后他突然说了句让我震惊的话,“我想说服利跟我一起去。”
我立刻被啤酒呛了一口,咳得裤子上湿答答的。阿尼在我背上拍了两下:“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只是啤酒跑到气管去了。阿尼,如果你以为她会跟你走,那你是在做梦。她已经在申请学校了,她要了一大沓表格,我想她是很认真的。”
他立刻眯起眼睛。我有种上当的感觉,那一口跑错路的啤酒害我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你怎么会对我的女朋友知道这么多?”
我好像突然掉进了陷阱:“她跟我说的。她开始这个话题的,你总不能不让她说吧。”
“你们走得很近嘛,嗯?丹尼斯,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他很近地盯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你不会干那种事吧?”
“放心,我不是那种人。”我撒了个大谎。
“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她的事情?”
“我们见过面,”我说,“为了谈你的事。”
“谈我的事?”
“谈了一点,”我假装轻松地说,“她说你们为了克里斯汀的事吵了一架。”
这句话没有漏洞,因此他松了口气:“那不过是件小事。她会跟我去的。加州有不少好学校,随她念哪一所都行。丹尼斯,我们要结婚、生孩子。”
我尽量设法保持脸部的平静:“她知道这些吗?”
他笑了:“还不知道!可是她会知道的。我爱她,我不容许任何人插入我和她之间。”他的笑容突然消失,“关于克里斯汀她说了些什么?”
又一个陷阱。
“她说她不喜欢克里斯汀。我想……也许是出于嫉妒。”
这句话也没问题,所以他又松了口气:“是啊,一定是因为嫉妒。可是她会跟我走的,阿尼。真爱一向得来不易,她会跟我走的,不要担心。如果你再见到她,告诉她我要打电话给她,要不然学校开学后我会去找她。”
我想告诉他利现在在加州,但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在想如果他知道我吻了他一心想娶的女孩,后果不知会怎样。
“丹尼斯,你看!”阿尼指着电视说。
荧幕上是纽约时代广场的人潮,现在才十一点半,但他们已经聚集起来准备欢送旧的一年了。
“看那些狗杂种!”他捏扁手中的啤酒罐,到地下室又拿了一些上来。我坐在沙发上想着威尔奇、赖普顿、崔洛尼、史丹顿、范登堡、达内尔,还有阿尼——如果他还算是阿尼的话——以及他打算娶为妻子的利。
我不禁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新的一年终于到了。
阿尼制造了一连串噪声,我们为一九七九年的到来而干杯,然后聊些对双方都无害的中立话题。
盛爆米花的大碗见底时,我终于问出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阿尼,达内尔的事情你怎么看?”
他看我一眼,又看看电视——荧幕上是一大堆人在跳舞——然后喝了口啤酒说:“我想是他的同伙怕他对警方供出太多,所以先灭了他的口。”
“他的同伙?”
“达内尔说跟他生意上有来往的南方黑帮都心狠手辣,可是哥伦比亚人更坏。”
“哥伦比亚人?”
阿尼冷笑:“那些提供可卡因的人——哥伦比亚人就干这个。达内尔常说你多瞄他们老婆一眼都会惹来杀身之祸。我想是哥伦比亚人干的。”
“你有没有为达内尔走私过毒品?”
他耸耸肩说:“只有一两次,其他几次都是一般的私货。幸好他们抓到我的时候,车上除了漏税香烟外没有别的。达内尔是个卑鄙小人,但有时候人还不错。”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有时候他还不错,只是他知道得太多,所以会惹来杀身之祸。他们知道他迟早会说些不该说的,所以那些哥伦比亚人就把他干掉了。”
“你想是他们把达内尔干掉的?”
他瞄了我一眼:“不然就是南方的黑道,还会有谁?”
我摇摇头。
“再喝罐啤酒我就送你回家吧,”他说,“丹尼斯,今晚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话听起来很诚恳,可是阿尼从来不说这种话,“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以前的阿尼不会这样说话。
“是啊,我也是。”
我不想再喝,但还是拿了一罐。我只是想延迟坐上克里斯汀的时刻,当然我知道那是逃不了的。今天午后我还觉得这件事似乎是个必要的步骤——我要亲自体验那辆车里的气氛。但现在对我来说是疯狂而不要命的做法,我有预感,克里斯汀会知道我和利在想什么。
告诉我,克里斯汀,你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吗?
我张开嘴,一口把啤酒灌进去。
“阿尼,”我说,“如果你不行的话,我可以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他很快就会到的。”
“我没问题,”阿尼说,“我可以走两英里的直线,一步都不会偏,放心吧。”
“我是说——”
“你一定急着想开自己的车,嗯?”
“的确。”
“世上没有比开自己的车更愉快的事,”阿尼眨眨眼对我说,“当然做爱除外。”
那一刻终于到了,阿尼关掉电视,我也撑起拐杖往厨房走。我真希望这时候迈克尔和雷吉娜刚好从外面回来,这样多少可以耽搁几分钟。也许迈克尔会闻出阿尼的满口酒味而由他送我一程。我不断回想阿尼在李勃屋里付车款时,我偷溜进克里斯汀驾驶座的那种感觉。
阿尼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说是要在路上喝。我很想告诉他要是保释期间酒后驾车被警察抓到,他会马上回到牢里,可我还是决定什么都别说。
一九七九年的第一个凌晨竟会那么冷,连鼻孔里的湿气都在几秒钟内结成冰片。街道两旁的雪堤堆积成钻石般的小山。克里斯汀停在那里,后车窗凝了一层厚厚的雾气。我看了它一眼,阿尼说达内尔是被哥伦比亚人干掉的,这话听起来很合理,只是黑道杀人多半用枪,了不起把人勒死或从楼上推下来。据说芝加哥黑道头子卡彭曾经用铅心球棒杀过人。可是把车冲进住家把人撞死还是头一次听说。
阿尼说哥伦比亚人很疯,杀人不眨眼。可是他们会疯到这种程度吗?我十分怀疑。
克里斯汀在街灯和星光下发出光芒。如果达内尔的事是它干的怎么办?如果它知道我和利怀疑它怎么办?更糟的是,如果它知道我们正在查证这件事的话怎么办?
“要不要我扶你下楼梯,丹尼斯?”阿尼问我。
“不用,下楼梯我会,”我说,“倒是过雪地的时候你得扶我。”
“没问题。”
我横着走下厨房阶梯,一手撑拐杖,一手扶栏杆。然后阿尼扶我走过院子的雪地。
我们走到车旁,阿尼问我可不可以自己上车,我说可以,于是他放开我,绕过车头走到对面,我伸手拉车门时,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我觉得那辆车真的有生命,因为门把在我手里的感觉是活生生的。克里斯汀就像一头沉睡的猛兽,它的门把摸起来不像钢铁,而像人类的皮肤。仿佛我可以拧它一把,让那猛兽苏醒过来。
猛兽?
好吧,什么样的猛兽?
哪一种的?或者它只是辆普通的汽车,里面附着恶灵?还是栋会跑的鬼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怕得要命,而且我相信我一定过不了这关。
“嘿,你在干吗?”阿尼问,“你能进去吗?”
“可以。”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拉开门,把背转向座椅,扑通一声坐下。我把左腿像搬家具一样搬进车里,然后把门关上。
阿尼转动钥匙,引擎立刻发动起来,好像它本来就是热的。接着,我闻到那股气味,它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想起死亡的气息。
我不晓得该如何向你诉说那十分钟走过的三英里路程。现在坐在这里说故事是不可能像当时那么客观的。当然事后再回想总是搞不清自己所见到底是实景还是幻象,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喝醉。刚出门的时候,我也许满脑子都是啤酒蒸发出的酒精,可是坐进克里斯汀后我便立刻清醒过来。
我们好像进入了时光隧道。
有一度,开车的好像不是阿尼而是李勃。他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已经腐烂到一半的僵尸,骨头上长了绿色的霉,蛆从烂肉中钻出来。我听到嗡嗡声,心想可能是仪表板里某条线发生短路,可是稍后我才想起那可能是苍蝇。当然隆冬季节哪儿可能有苍蝇,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