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有兴趣。别忘了,我的朋友买了那辆车。”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那件事说来也蛮有趣的,我们那伙人到现在还不时谈到它。我不是唯一在手上留疤的。总而言之,那是件让人心里发毛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那也是小鬼玩的把戏,大家只是想逗逗他。可是你也知道,协会里没一个人喜欢那老浑蛋。他几乎没有朋友,人人都看他不顺眼——”
我在想,就跟阿尼一样。
“——那天大家都在喝酒,”麦坎利接着说,“我记得当时刚聚会完,李勃那小子讲话比平常还冲。大伙聚在酒吧的吧台那儿,只有李勃在跟安德森吵嘴——好像是棒球方面的事吧。你也不难想象那情形。后来李勃拿了外套站起来就要走了。你知道,那家伙每次回家都是同样的方式,跳进那辆普利茅斯,向后倒一段距离,然后猛加油门,车子像火箭似的冲出去,把停车场上的小碎石溅得半天高。于是桑尼·白乐门那小子想了个鬼主意说是要逗逗他。我们一伙四个人趁着李勃在跟安德森吼叫的当儿,偷偷从后门溜到停车场。我们躲在一栋建筑物的阴影下——谁都知道他会先把车倒到那儿,然后再起动。他总是用女人的名字来叫他的车,我也跟你说过,他简直把那玩意儿当老婆。
“桑尼对大家说:‘睁大眼睛,把头俯低,别让他看见了。在我发令之前,大家都不要动。’你也晓得,我们都受过军事训练,这种团体行动最拿手。
“好了,差不多过了十分钟,那老浑蛋从酒吧走出来,醉得跟一只乌龟似的。他一边走,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捞钥匙。桑尼提醒我们:‘俯低,准备了!’
“李勃钻进车里,向后倒了一段距离。可真是老天帮忙,他刚好停下来点烟。于是我们趁机冲上去,四个人抓住后保险杠把车子后半部分抬起来,好让后轮悬空。这样他一加油往前冲的时候,车子会停在那儿动也不动,更甭说像平常那么潇洒,溅起满天小碎石了。这种游戏你应该也知道。”
“是的。”我说。这的确是小孩玩的游戏,学校办舞会的时候,我们也玩过这一套,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就把普飞教练的道奇车抬起来让它后轮空转。
“可是我们吓坏了。他点了烟,又打开收音机。这又是件让我们瞧不起他的事。他爱学年轻小鬼听些热门摇滚乐,好像想证明自己还不至于老得要进养老院。总之,他上了排挡。当然我们看不见他,因为我们都俯得很低,为的是怕他瞧见。我还记得当时桑尼·白乐门在偷笑。事情发生前一秒钟,他还在悄悄问:‘各位,后轮离地了吧?’我回答说:‘举得比你那玩意儿还高。’桑尼受伤最重,因为他戴了结婚戒指。可是我敢对天发誓,那两个轮子真的悬空了。我们把那辆普利茅斯抬离地面最少四英寸高。”
“结果呢?”我问,我已经可以从故事发展推测出结果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那辆车还是像以往那样冲出去,就这么简单!它就像四个轮子都在地上一样,溅起一大堆小碎石,把保险杠从我们手上拉走,同时也带走我们手上的皮跟肉。桑尼·白乐门的中指被剐得只剩一层皮连着,因为他的结婚戒指钩住了保险杠。你应该能够想象,车子这么猛力一拉,那根手指就像开酒瓶的软木塞那样被拔了出来。车子扬长而去的时候,我们还听到李勃在笑,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们在后面搞鬼。我们事后推想,他是有可能知道的。如果他对安德森吼完了,先撒泡尿再走的话,他就可以从厕所的小窗子看见我们窝在停车场后的墙边等着他。
“这件事当然够让他滚出协会了。我们写了封信要他滚蛋,他自己也提出退会申请。另外再告诉你一件讽刺又有趣的事。李勃死后那次聚会,桑尼·白乐门站起来说我们应该为李勃做点事。他说:‘当然,那小子是个卑鄙的狗儿子,可是他也跟我们并肩作战过。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替他办个葬礼送送他呢?’所以我们就替他办葬礼了。我想桑尼天生就比我更像个基督徒。”
“你们一定没有完全把后轮抬起来。”我说。我不禁想到十一月那几个小混混砸了克里斯汀之后的下场。他们付出的代价远比剐破手指头大得多。
“我们的确把后轮抬离地面了,”麦坎利说,“溅了我们一身的小碎石是从前轮喷过来的。我一直到今天还搞不懂李勃是怎么整到我们的。总之,这件事就像我先前说的,有点让人心里发毛。我们之中有个叫盖瑞的说,李勃一定是打了加力挡,用四轮传动。可是我不信一般轿车能装那种设备。你觉得呢?”
“不可能,”我说,“我想轿车不可能装那玩意儿。”
“对,没听说过。”麦坎利同意我的说法,“不可能。嘿,我把我的咖啡时间都聊没了,我还有半杯咖啡没喝呢。孩子,找到那人的地址我会给你寄去的。可能要花点时间,但一定找得到。”
“谢谢你,麦坎利先生。”
“我的荣幸,丹尼斯。好好照顾你自己吧。”
这个双关语是因为荣幸(pleasure)一词也有乐趣之意。 “我知道,好好享受,别玩过头 ,是不是?”
他笑了:“我们也常这么说。”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慢慢把话筒挂回去,心里一直想着那辆后轮被抬起来却还能跑的车子。有点让人心里发毛,一点也不错,真让人心里发毛。麦坎利手上的疤就是证据。这又让我想起乔治·李勃告诉我的:他的手臂上留下了罗兰·李勃赐给他的一道疤。随着年龄的增长,那道疤也跟着扩散。
第45章 除夕夜
耀眼新星横遇死神,
就在他的车上,
原因无人知晓——
嘶吼之轮,闪耀之火,
新星猝然消逝,
哦,他怎能如此逝去?
新星已逝,
传奇永在,
只有原因永远成谜……
——博比·特鲁普
除夕那天我打了电话给阿尼。为了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我实在不想这么做,但我必须见他。我相信我必须亲自再见他一面,才能决定到底该怎么做。当然我也要再见克里斯汀一面。那天吃早餐时我顺便跟爸提了克里斯汀。他说扣留在达内尔车厂的车在还给车主前都拍了照存证。
接电话的是雷吉娜。她的语气生硬而正式:“坎宁安家,找哪位?”
“雷吉娜,是我——丹尼斯。”
“丹尼斯!”她又惊又喜地说,一刹那,她的声音又恢复成真正的老雷吉娜,让我想起她做三明治给我和阿尼吃的那些往事,“你还好吧?听说你出院了。”
“我很好,”我说,“你们呢?”
话筒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你也知道我们家的事。”
“我知道……”
“以前从来没发生过的家庭问题现在全都出现了,”雷吉娜说,“好像早就躲在角落等着我们似的。”
我清了清喉咙,但没说话。
“你要不要跟阿尼说话?”
“好啊——如果他在的话。”
她又停了一下才说:“我记得以前每年新年前夜你都要跟他守到十二点跨年为止,你今年会来吗?”
“可不是吗,”我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是——”
“不,不,”她赶紧说,“丹尼斯,如果阿尼还需要你这个好朋友的话,那就是现在。他……他现在正在楼上睡觉,最近他睡得太多了。还有,他……他没有……”
“没有怎样,雷吉娜?”
“没有申请大学!”她一下爆发了出来,然后又突然降低声音,好像怕阿尼听到,“他连一所大学都没申请!这是他的导师打电话来告诉我的!他的成绩可以申请全国任何一所大学——至少在他惹上麻烦前是这样……”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就快哭了。她停了一会儿,等自己平静下来后才说:“丹尼斯,劝劝他。如果今晚你能跟他一起过……陪他喝点啤酒……好好劝劝他……”
她停了下来。可是我感觉她还有什么话没说,或许是她不能说。
“雷吉娜,”我说,我不喜欢以前的老雷吉娜,因为她是干涉丈夫和儿子的独裁者,可是我更不喜欢她现在这种心神涣散,随时哭哭啼啼的样子,“放轻松点好吗?”
“我不敢跟他说话,”她说,“迈克尔也不敢。他……他的脾气好大,只要提到某些话题他就会发火。一开始是他的车子,现在是上大学的事。好好劝劝他,丹尼斯,拜托你。”她停了很久,最后沉重地说,“我们好像已经失去了这个儿子。”
“雷吉娜,别这么想——”
“我去叫他。”她突然说。然后就是话筒搁下的声音。这段等待的时间感觉十分漫长。我把话筒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手指敲着左大腿的石膏。我很想把电话挂了,把这件事推到一边不管它。
最后我听到对方拿起话筒的声音。“喂,哪位?”阿尼很谨慎地问。一股烈焰在我心中燃烧起来:那不是阿尼。
“阿尼?”
“丹尼斯啊!”他回答,那像是阿尼的声音,但口气不对,好像有个陌生人在模仿真正的阿尼。
“今晚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没什么,”他说,“没约会,也没其他事。你呢?”
“我可忙了呢,”我说,“我要带罗珊去二〇〇〇年俱乐部跳舞。你可以一起去,我跳舞的时候你就帮我拿拐杖。”
他笑了一下。
“晚上我去你家,”我说,“我们像以前一样一起跨年。”
“好哇!”阿尼说,他对我的提议非常兴奋——但那还是不像真正的阿尼,“我们一起看盖依·伦巴德的特别节目。好极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最后,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迪克·克拉克吧,阿尼。伦巴德已经死了。”
“他死了吗?”阿尼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哦,哦,对,他是死了。现在改成迪克主持了吗?”
“没错。”我说。我的手得紧紧抓住话筒才能不尖叫出来。我不是在跟阿尼说话,那是李勃。我在跟一个死人说话。
“你都好了吗,丹尼斯?你能开车过来吗?”
“还没完全复原,我会叫我爸开车送我去。”我停了一会儿,勇敢地说,“回家的时候你可以用你的车送我。你方便吗?”
“当然!”他真的兴奋极了,“好极了,丹尼斯!今晚我们就跟以前一样好好玩一场。”
“好啊,”我说,然后,我对天发誓,不知为何,我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就跟以前在部队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阿尼笑着回答,“等你来哦,丹尼斯。”
“好,晚上见!”我把电话挂回去后,全身都在颤抖。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稍后我也曾怀疑或想说服自己,阿尼应该没听清楚我刚才的最后一句话。但不久后,我确定了一件事:李勃已经进入他的身体,不管他是不是死了,他已经占有阿尼。
李勃接掌了阿尼的躯体。
新年前夜的天气清朗而寒冷。我爸在七点一刻把我送到坎宁安家,并扶着我走到后门——毕竟拐杖不是用来在雪地里行走的。
坎宁安家的旅行车不见了,但克里斯汀停在车道上。它那亮洁的红白两色因为敷了一层薄冰而格外剔透柔顺。它是这周才和其他被扣留的车子一起还给车主的。但我只要看见它,心里就觉得阴冷。我不要搭这辆车回家,今晚或以后都不要,我要坐我自己那辆正常的车。
后门的灯亮了。我们看见阿尼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他完全不像阿尼,驼着背、塌着肩,动作迟缓得像老人。我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在骗我自己。
他穿着灯芯绒衬衫和牛仔裤开门迎接我。“丹尼斯!”他说,“我的好兄弟!”
“阿尼。”我说。
“你好,季德先生。”
“你好,阿尼,”我爸说,“最近怎样?”
“还不就那么回事,过新年,一切都是新的。旧的扫出门,新的迎进门。”
“一点也不错。”我爸说。然后他转过来看我:“丹尼斯,你真的不要我来接你?”
我很想反悔,可是阿尼在看着我。虽然他的嘴在微笑,他的眼睛却监视着我。“真的不用。阿尼会送我回去……当然那辆破车一定要能发动才行。”
“嘿,嘿,别那样说我的车子,”阿尼说,“她很敏感的。”
“是吗?”我问。
“是的,她很敏感。”阿尼笑笑说。
我回头说:“对不起,克里斯汀。”
“这才对。”
有好长一阵子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我跟爸站在台阶底下,阿尼站在上面。这时候显然谁也不晓得下一句该说什么。我很着急——如果没人开口,情势就会变得更敏感了。
“好吧,”最后我爸开口了,“你们俩少喝点酒,如果喝多了就打电话叫我来接丹尼斯。”
“你放心,季德先生。”
“我们会照顾自己的,”我装出塑料般的假笑,“你回家好好睡你的觉吧,爸。你需要好好休息。”
“嘿,嘿,”我爸说,“别这样跟我说话,我很敏感的。”
他转身走了。我撑着拐杖看他离去。他从克里斯汀前面走过,当他发动车子驶入马路时,我稍稍松了口气。
进入坎宁安家的厨房前,我先把拐杖尖端的雪片敲掉。因为屋里铺的是瓷砖地板,如果拐杖上沾着雪,走起路来就会像溜冰一样。我上过这个当。
“你真成了用拐杖的老手了。”阿尼说。他从灯芯绒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包雪茄,然后撇着头点火。擦着的火柴照红了他半张脸。
“我宁愿做个门外汉,”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抽雪茄的?”
“在达内尔那里学的,”他说,“我在爸妈面前不抽。我妈闻了那味道就会发疯。”
但他抽起雪茄绝不像那些刚学抽烟的孩子。看他那样好像已经抽了二十年。
“我们来弄点爆米花,”他说,“你要吗?”
“当然。你这儿有啤酒吧?”
“那还用问?冰箱里有六罐,地下室还有更多存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