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和利心里也想到同样的问题。最后,他们选择了做爸妈的碰到疑惑时最常见的做法——把它当作孩子自己的问题,各忙各的事情去了。爸先离开,说他得到地下室的工作间做圣诞节的善后处理,妈接着也说她要上楼写点东西。
只有不识相的伊莱恩还赖着不走,她问我说:“哥,耶稣有没有养狗?”
我不耐烦地低吼一声,伊莱恩也学我,跟我对吼。利礼貌地笑笑,自家人开起玩笑时,外人能做的也就只有微笑。
“你快滚吧,伊莱恩。”我说。
“如果我不走呢?”她问。但这只是例行公事,我知道她还是会走的。
“那我就强迫你洗我的内裤。”我说。
“鬼才洗呢!”她站起来做了个鬼脸就走了。
“那是我妹。”我说。
利笑着说:“她很可爱。”
“如果你每天跟她住在一起,就会改变主意了。来,看看你带来的东西。”
利把一份影印的车籍资料拿出来放在昨天放石膏的位置。
那是张旧车重新申请驾照的资料卡:一九五八年四门普利茅斯,红白色,申请日期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下面是阿尼·坎宁安和他父亲的签名:
车主签名:
Arnie Cunningham
父母或监护人签名:
(十八岁以下车主)
Michael Cunningham
“你觉得怎样?”我问。
“跟你昨天给我看的其中一个石膏签名相同,”她说,“问题是哪一块?”
“跟他头一次在石膏上签的一样,”我说,“那是他真正的签名。现在我们看另一张。”
她又拿出一份影印纸放在旁边。这张是新车申请驾照的资料卡:一九五八年四门普利茅斯,红白色,申请日期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一日——我为这时间上的巧合感到不安。我看看利,发现她的反应跟我一样。
“看看签名。”她低声说。
下面是罗兰·李勃的签名。
车主签名:
Roland D. LeBay
监护人签名:
(十八岁以下车主)
就算不是笔迹鉴定专家,你也可以看出这里的签名方式跟阿尼第二次在石膏上签的相同。虽然名字不一样,但每个字母的写法相同。
利握着我的手,我也紧紧握住她的。
爸在地下室的工作是做玩具。你们听了一定觉得很奇怪,但那是他的爱好。也许不只是爱好——我想过去他一定面临过选择进大学或做个玩具工匠的困扰。如果真是这样,我猜他选择了比较安全的路。
伊莱恩和我当然是最大的受惠者,不仅如此,阿尼每年生日和圣诞节也会收到我爸送的小礼物,不过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爸把他做的玩具送给救世军,每年圣诞节时地下室就成了圣诞老人的储藏室——一纸箱一纸箱的小火车、小汽车、小工具盒、各种动物和木偶(越战最激烈时,他也做玩具兵,但近五年已经不再做了)。圣诞节过后那周,地下室变空了,只留下遍地木灰和满室木香味,这些都会使我们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玩具。
在那一周里,他会做些善后工作——清扫、给机器上油、整理工具——等到来年再开工。
过去三年里,他一共收到救世军三面奖牌,可是他把它们藏在抽屉里,好像羞于让人看见似的。我一直不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但至少我知道他不是因为羞于见人,做玩具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天吃过晚餐后,我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抓着栏杆,痛苦地走向地下室。
“丹尼斯,”父亲既高兴又担心地说,“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下来。”
他放下扫把,站在一边看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自己下楼梯:“要不要我推你下来?”
“哈哈,真好笑。”
我下来了,半跳着走向一把木椅,然后又是扑通一声坐下去。
“最近觉得怎样?”他问我。
“还不错。”
他把扫起来的木灰倒进垃圾桶,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扫:“不疼了吗?”
“还是有一点。”
“走楼梯要小心,如果刚才让你妈看见了——”
我笑了笑:“我知道,她会尖叫。”
“你妈呢?上哪儿去了?”
“陪伊莱恩出去买肖恩·卡西迪的唱片了。”
“我以为他已经不流行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他在那儿扫地,我坐着看他,我知道他迟早会把话题引到某件事情上。
“利以前是不是常跟阿尼出去?”他问我。
“是啊。”我说。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扫他的地。我以为他要问我觉得这么做真是明智之举吗,或是抢好朋友的女友似乎不是维持友谊的好方法之类的,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最近很少看到阿尼,你想他是不是扯上那件事,不好意思见我们?”
我相信爸并不这么想,他只是在探口风。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想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达内尔都死了。”他把畚箕在垃圾桶边上敲了敲,里面的木灰全都滑了进去,“我甚至怀疑他们这件案子会不会真的起诉。”
“不会吗?”
代替刑役的罚金。中国台湾地区规定六个月以下刑役的犯人可以用罚金代替。 “不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他也许会易科罚金 ,法官也许会训斥他一顿,但没人愿意把一个没有前科,而且就要念大学的孩子送进牢里。”
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我想大概是吧。”
“除非他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是不是,丹尼斯?”
“他是变了。”
“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感恩节。”
“当时他还好吗?”
我缓缓地摇摇头,突然觉得想哭。以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但那次我没哭出来,所以这次也不会。我想到利告诉我,圣诞夜她看见父母被克里斯汀跟踪的幻象。我总觉得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利呢?”
“她知道的不比我多。但我们在怀疑某些……事情。”
“你愿不愿意跟我谈谈?”
“愿意是愿意,但我想现在先不谈比较好。”
“好吧,”他说,“就暂时不谈吧。”
他继续扫地,扫帚尖触剐地板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有催眠效果。
“也许你早该跟阿尼谈谈。”
“我想过。”但我不敢跟他当面谈这件事。
又是片刻默然。爸扫完了地,看看四周说:“又是焕然一新,是不是?”
“干净多了。”
他笑了笑,然后点了根烟。自从得了心脏病后,他就几乎完全把烟戒了。不过他常在身上放一包,偶尔抽一两根——尤其在他觉得沮丧的时候:“屋里变得好空,看起来怪不习惯的。”
“是有点这种感觉。”
“上楼要不要人扶,丹尼斯?”
我撑起拐杖:“我不会拒绝。”
他笑笑说:“把手给我。”
我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每次看苏利文剧场睡着了,都是他扛着我上楼,他身上永远有那种刚刮过胡子的味道。
爬上一楼后,他突然说:“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个算是个人隐私的问题,利是不是不再跟阿尼来往了?”
“可以这么说,爸。”
“那她现在是你的女朋友?”
“我……嗯,我也不知道。这很难说。”
“你是说还不到时候?”
“大概吧。”我觉得很不自在,他八成也看出来了,但他没有松口。
“我这样说对不对?利跟阿尼分开,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阿尼了?”
“我想可以这么说。”
“他知道你跟利的事吗?”
“目前为止还不知道。”
他清清喉咙,好像在沉思,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我松了手,撑起拐杖打算走开。没想到爸又开口:“孩子,给你个建议,不要让他知道你跟利的事。你在想办法帮助他,对吧?”
“爸,我不晓得我跟利能不能帮上忙。”
“我倒见过他两三次。”父亲说。
“你见过他?”我诧异地问,“在哪里?”
父亲耸耸肩:“街上,自由镇也不算大,丹尼斯……他——”
“他怎么样?”
“好像不认识我。他看起来老了很多,脸上的青春痘不见了,可是——”他停了一会儿,“丹尼斯,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点精神方面的问题?”
“我也这么觉得。”我真想告诉他还有其他更可怕的事情,只是我说出来的话,爸大概会以为我也有精神病。
“你当心点,”虽然他没提到达内尔的事,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已经联想到那件事上了,“当心点,孩子。”
第二天利打电话给我,说她爸要去洛杉矶开年终会议,他们全家都要去避避风雪。
“我妈简直乐疯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她说,“还好只去十天,反正学校一月八日才上课。”
“好像蛮不错的,”我说,“好好玩玩吧。”
“你觉得我该去吗?”
“如果你不想去,你就该去检查一下脑子了。”
“丹尼斯?”
“怎样?”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小:“你会很小心吧,是不是?我……我最近常想到你。”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留下我诧异而又欣慰地拿着话筒。可是我心中的罪恶感还是无法消除,虽然现在暂时轻了一点,但它还在那里。爸问我是不是要帮助阿尼。我扪心自问:我真的在帮他,还是只是抢走他的女友,背了个不义的罪名?如果阿尼知道了,他会怎么做?
满脑子问题搞得我头都痛了。我想或许利离开一阵子对我们都有好处。
二十九日周五是今年最后一天上班日。我打电话到自由镇退伍军人协会,从管理员那里打听到他们的秘书麦坎利的电话号码。我立刻拨了电话过去。对方叫我等等,稍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威严粗犷的声音——那调调好像他曾经跟巴顿将军并肩走入柏林似的。
“我是麦坎利。”他说。
“麦坎利先生,我叫丹尼斯·季德。今年八月你们替一个叫罗兰·李勃的人办过葬礼——”
“你是他朋友?”
“不算朋友,只是认识而已,可是——”
“那我就不必跟你假客气了,”麦坎利说,“李勃那小子是百分之百的浑蛋。如果是我当会长,协会才不会管他的葬礼。他一九七〇年就退出了协会,不过如果他不退出我们也会开除他。那小子是有史以来最出名的大浑蛋。”
“真的吗?”
“他跟你吵完了就一定要打上一架。你不能跟那王八羔子打牌,不能跟他喝酒,你压根儿就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没人能跟他相处。请原谅我开口就骂人,那小子简直卑劣到极点。你是谁,孩子?”
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用艾米莉·狄更生的诗回他:我谁也不是!你是谁?
“我有个朋友在李勃死前买了他的车——”
“该死!不会是那辆一九五七年的——”
“一九五八年的——”
“对啦,五七、五八都一样。红白两色。那辆狗屎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把它当女人一样,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为了那辆车离开协会的?”
“我不知道,”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狗屎!那都是历史了。孩子,也许我快把你的耳朵轰聋了,可是每次一想到那老王八,我的眼睛就冒火。我的双手到现在还留着疤。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山姆大叔在太平洋上耗掉了我三年生命。我们攻打那些鸟不拉屎的小岛。日本人瞪着大眼拿着武士刀冲过来——我想那些刀八成是用麦斯威尔的咖啡罐铸的。冲过日军防线时,在我旁边的小子脑袋都被打穿了。可是大战期间我只有一次见到自己的血,那是在我刮脸的时候……”
麦坎利笑了笑说:“妈的,我又来了。我老婆说我是个大嘴巴,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丹尼斯·季德。”
“好吧,丹尼斯,我说完了,该你轰我了。你找我干吗?”
“我的朋友买了那辆车,把它修得可以上路……”
“李勃疼死那辆车了,他连老婆都不在乎——你晓得她的事吧?”
“晓得。”我说。
“那是他逼出来的。他们的小孩死了以后,她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一丝安慰,我想那孩子在世的时候他也这样对她。抱歉,丹尼斯,我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我的话就是这么多。你说你找我干什么?”
“我和我朋友参加了李勃的葬礼,”我说,“事后,我认识了他弟弟——乔治·李勃。”
“在俄亥俄州教书那个?”麦坎利打岔说。
Ezra Pound,二十世纪初期美国诗人。 “是的。我和他聊了很多。他人很好。我跟他提到我的毕业报告是研究庞德 ——”
“谁?”
“庞德。”
“那小子是谁?他也参加了李勃的葬礼吗?”
“不,他是诗人。”
“什么?”
“诗人,已经死了。”
“哦。”麦坎利还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总之,乔治·李勃说他可以送我一些庞德的资料,现在我刚好用得上,但当时忘了留地址。我想你们这里可能会有。”
“当然有,只是要查查档案。我痛恨秘书工作,幸好明年七月我就退休了。懂我的意思吧?我再也不用碰那些鬼档案了。”
“希望没给你带来麻烦。”
“哪里的话,退伍军人协会成立的目的是啥,就是为人服务对不对?丹尼斯,把你的地址给我,查到了我就寄给你。”
于是我把姓名地址留给他,并因为给他添麻烦而再三致歉。
“别这么说,”他说,“反正现在也是咖啡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我笑了。但他的下一句话让我再也笑不出来。
“我坐过李勃那辆车,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但我永远不会喜欢它。尤其是他太太……你也知道,想到那件事就让人心里发毛。”
“我相信,”我说,我的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他是因为什么事退出协会的?你说跟车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