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叭——叭——
它仿佛正在说话。
达内尔的心跳加速了。他突然转身走向电话桌,该是打电话给阿尼的时候了,他要阿尼把这只邪恶的宠物叫回去。
他才走了一半,就听到引擎在咆哮,那声音像是女人的尖叫。紧接着,他听到沉重的碰撞声。达内尔回到窗前,看见克里斯汀刚刚倒离屋前的雪堤。它的引擎盖上散乱着一大片雪,而且稍微有些撞击的凹痕。引擎又开始咆哮,后轮卷起一阵雪花,整辆车如猛虎般扑上雪堤。大块的雪坍了下来,强风扫起细细的粉末,就像电扇吹散雪茄的青烟。
不可能,达内尔心想,你不可能成功的。就算你冲进车道又怎样?你以为我会出去跟你玩官兵捉强盗?
他走回电话旁,查到阿尼家的号码。他的手指颤抖着,一不小心拨错了号码,他咒骂一声,重新再拨。
克里斯汀仍在怒吼,它开始第三次冲撞门口的雪堤。外面的风雪有如飞沙走石,打得落地窗沙沙作响。达内尔舔舔干裂的嘴唇,尽量让呼吸平缓下来。可是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电话铃声响了三声、四声。
克里斯汀的引擎声划破长空。每当它咆哮一次,紧接着就是巨大的撞击声。
六声、七声。没人接。
“该死!”达内尔用力把话筒摔回去。他的脸色苍白,鼻孔大开,就像森林里的野兽闻到了火的气味。雪茄熄掉了,他把它扔在地毯上,边摸着口袋边走到窗前。他找到了呼吸器,心里总算稍觉安慰。
车灯从窗外照在他脸上,让他无法看清楚。他用另一只手挡住强光。克里斯汀继续冲撞又厚又高的雪堤,一步步向他逼近。他遥望路的尽头,心里期望这时能出现一辆铲雪车把那天杀的怪物撞翻在路边。
可是路上不见人影,只有克里斯汀和那照亮整个庭院的车灯。它渐渐把雪堤冲开,只要再试个一两次就可以过关了。
它又倒回去。
达内尔的喉咙疼得好像已经紧缩成针孔大小,肺里好像再也吸不进空气。他把呼吸器拿出来用。打电话报警,他该打电话报警的,他们很快就会赶来。阿尼的幽灵车不可能进到屋里来,只要他待在屋里就安全了。只要——
克里斯汀又来了,一直加速冲坍了剩余的雪堆,轻而易举从上面飞越而过。现在它已经进了院子,好吧,就算进了院子,它也不可能再……
可是它没有减速,仍然加着油门,铲着草坪上的积雪,带着恐怖的怒吼,对准达内尔面前的落地窗直冲而来。
他踉跄着向后退,撞翻了一把椅子。
克里斯汀撞碎了窗子,雪花和碎玻璃满屋飞散,每一片都映着克里斯汀的强光。屋里顿时灯火通明。它慢慢倒出去,半截前保险杠拖在地上,引擎盖被撞得鼓起一大块,散热器外的铁格板支离破碎,仿佛一头被打落牙齿的巨兽。
达内尔趴跪在地上拼命喘气。如果不是刚才撞翻了椅子跌倒在地,碎玻璃可能已经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了。他起身时,睡袍已经松开,在他身后不停拍打。狂风把电视周刊从小几上吹起,飞过整个客厅来到楼梯口,书页被吹得不停翻动。达内尔抓起电话就开始拨号。
克里斯汀一直退出庭院,回到已被压平的雪堤上,然后又冲过来,速度比刚才更快。在它冲来的途中,引擎盖变平了,铁格板又恢复原来的样子。这次更多玻璃和支架碎片飞了起来,整面墙的落地窗连同框架和底部窗台都塌了下来。同时克里斯汀的风挡玻璃也撞碎了,现在那缺口看起来就像巨人的眼睛。
“警察!”达内尔对接线生说。可是他的声音根本传不过去,话筒里只有喘气声和呼呼的风声。他回头向落地窗看了一眼,真不可思议,整面墙都空了,只留下几个骨头似的支架。它不可能进来的,它不可能进来的。
“对不起,先生,请大声一点。”接线生说,“线路的状况不太理想。”
“警察!”达内尔说。现在他连喘气声都没了,他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上帝,他快窒息了,他的胸口像是上了锁,无法扩张。呼吸器呢?
“喂?”接线生十分困惑的样子。
有了,在地上。达内尔扔掉电话,爬着去抢他的呼吸器。
克里斯汀又来了,这次它撞飞所有剩余的障碍物,完全冲进客厅。它进来了,他可以闻到它排出的废气和炙热的引擎味。
克里斯汀的底盘搁浅在某个东西上面,它向后倒车出去时,发出铁皮撕裂的声音。它的车头全是雪花和碎片,但它还会再来,几秒钟后它还会再来,而且这次它会——
达内尔一把抓住呼吸器,开始往楼上跑。
才跑了一半,它的引擎声又由远及近。他回头看,两手紧紧抱住楼梯栏杆。
克里斯汀像头发了疯的猛兽,连飞带跳从院子里直奔而来。引擎盖被撞飞了,正面望去就像大张着嘴的鳄鱼。最后的残余支架被它一扫而空,四个耀眼的大灯跳跃了一下,克里斯汀又冲了进来,可是这次它没有搁浅,也没有任何障碍物妨碍着它。它身后的墙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洞,地毯上横着一根黑色的粗电缆,活像被切断的大动脉。窗帘的碎布条在窗架上随风飘动。
达内尔大声惊叫,可是引擎的怒吼掩盖了一切。克里斯汀顶翻一把笨重的扶手椅,轮胎在光滑的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尖鸣。达内尔在心中呐喊:冲吧!撞吧!把所有家具全撞进地下室!看你上不上得了楼梯!顿时,他把克里斯汀想成陷阱里的老虎。
克里斯汀横过客厅,在地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车轮印。然后它撞上楼梯。达内尔被震得靠在墙上,手里的呼吸器脱手而出,一路掉落楼下。
克里斯汀向后倒,底下的地板发出惨叫。它的后保险杠撞上达内尔的索尼电视,显像管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它再次扑向前,撞上楼梯侧面,掀起大块水泥板。达内尔感到整栋房子都在震动。现在克里斯汀就在他下方,他可以闻到汽油味,看到那台热腾腾的八缸引擎。它又倒出去。达内尔往楼上爬,胸口为了吸取更多空气而拼命扩张。他抓着喉咙,两眼鼓得又圆又大。
克里斯汀第三次冲过来时,他终于爬上二楼。楼梯的基部已成废墟,一块长形木板掉在引擎箱上,被风扇打成无数飞溅的碎片。现在整个屋里全是废气味,达内尔的耳中只听到那残酷无情的引擎声。
它又退出去,轮胎卷着地毯上的碎玻璃。达内尔心想,上阁楼去,阁楼最安全,对,上阁……噢,上帝……上帝……
他的心窝仿佛刺入一根冰柱,一阵剧痛掠过胸腔,使他全身痉挛。他再也无法呼吸,胸口再怎么扩张收缩也没有用。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不料一脚踩了个空,整个人顺着楼梯往下滚,两脚从头上翻过,两手挥甩着,蓝色的睡袍跟着飞舞。
他跌落楼下,克里斯汀扑了上去,它撞上他,倒回去,再撞,楼梯的中柱如树枝般折断,再倒回去,再撞。
最后克里斯汀停在客厅中间,好像在观察什么。她的两个轮胎瘪了,第三个也几乎要脱离钢圈,左前侧的钣金凹陷了一大块,红漆上留下一道道的擦痕。
她突然打入倒挡,在引擎咆哮声中倒着冲出客厅,回到院子的雪地上。她的后轮打了几个空转,找到了着力点,然后又越过雪堤,回到路上。此时她的引擎已支离破碎,车身笼罩在青蓝色的油烟中,汽油不停溅洒出来。
排挡又跳回起步挡,但一开始故障的传动系统让车子无法起动,稍后恢复了正常,她才慢慢驶离达内尔的住处。这时候屋里的灯光透过墙上的大窟窿映照着雪地。
她像个老醉鬼,慢慢摇摇晃晃地驶向自由镇。雪下得更大了,风也更强了,克里斯汀带着两个瘪掉的轮胎,行驶起来格外吃力。
一盏撞碎的大灯闪了几下,重新发出光芒,外面的玻璃罩自动组合成原来的样子。
一个瘪掉的轮胎开始自动充气,其他轮胎也渐次复原。
引擎上的油渍消失了。
不顺畅的引擎运转声突然变得圆滑柔顺。
已经失落在达内尔家的引擎盖又重新出现——从风挡玻璃下方到车头慢慢推展开来,仿佛有根无形的针在编织,最初它还是铁灰的金属色,然后慢慢变成朱红,仿佛染上一层血迹。
风挡玻璃上的裂痕渐渐缩小,一直到完全消失为止。
另一盏大灯也亮了,现在她的速度开始加快,摇晃程度也越来越轻微。
她的秒表仍旧平稳地往回跑。
四十五分钟后,克里斯汀回到漆黑的达内尔车厂,悄悄停妥在二十号车位上。外面仍是风雪交加,废车场上的汽车残骸几乎掩埋在积雪中。
车厂里,只有克里斯汀的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响声。


第三部 克里斯汀 少年的死亡之歌


第43章 利来访
詹姆斯·迪恩开一九四九年水星,
小强生·柏纳在卡罗来纳赛场失足,
毕·雷诺斯驾着黑色火鸟,
Cadillac Ranch,美国六十六号公路上以报废的凯迪拉克做成装置艺术品的著名景点。 齐聚凯迪拉克农庄 。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
在利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时,我撑着拐杖走向离门最近的那把椅子,这样她就可以听到我说请进。我拿了本学校指定的书在手上,但一点也念不下去。我又紧张又害怕,另一部分,很大的一部分,则是因为渴望。我想要再见到她。
家里没别人。那个暴风雪的圣诞夜利打电话来之后,我私下悄悄地问过爸,二十六日下午可不可以带妈和伊莱恩出去玩。
“有什么不行?”爸豪爽地一口答应。
“谢谢你,爸。”
“可是你欠我一次,丹尼斯。”
“好现实!”
他促狭地向我眨了个眼:“这叫有来有往。”
爸并不笨,他问我是不是为了阿尼的事:“她是阿尼的女朋友吧?”
“很难说……”因为我也不太确定他们现在关系如何,而且我也有我为难的私人理由,“只能说以前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
“出问题了吗?”
“你要我做他的耳目,我失败了。”
“一个躺在医院的人很难再照顾他的朋友,丹尼斯,周二下午我一定会把你妹妹和母亲带出门的。你小心点。”
他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叫我小心点是什么意思,他总不会是担心我拖着一条腿外加半个背部的石膏会强暴利吧?我猜他也发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我当然相信有件事非常不对劲,而且如果我知道真相,一定会把屎都给吓出来了。圣诞节那天没出报纸,但匹兹堡的三家电视台都报道了达内尔的事,并且到现场拍摄了新闻影片。我只能说那画面真叫人触目惊心,那栋房子竟然全毁了。我想用“毁灭”这两个字并不为过,因为靠马路的那面墙完全被打通,好像之前有纳粹的虎式坦克从那里通过一样。今早报上的头条新闻是“走私主嫌家中离奇死亡”,另外还附了张残垣断壁的照片,可是你得翻到第三版才会看到另一则较小的新闻。因为达内尔可是“走私主嫌”,而范登堡不过是个加油工。
《加油工圣诞夜遭撞毙,肇事者畏罪逃逸》,这则标题下面只有一栏内容。结尾提到自由镇警长研判肇事人可能酒后驾车。但无论记者还是警长都没把这两件相距十英里的命案联想在一起。事实上,在那狂风暴雪的圣诞夜,从俄亥俄州到西宾州的所有交通几乎全部瘫痪了,撞死范登堡的不会是外地的车。我可以把两件命案联想在一起,可是我不愿这么做。今天吃早餐时,爸不也疑惑地看了我两眼,有一度他好像要开口——如果他真开口了,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呢。
两点零二分时门铃响了。
“请进!”我大声叫道,并撑着拐杖站起来。
门开了。利探头进来:“丹尼斯吗?”
“是我,进来吧。”
她穿了一件亮红色雪衣和一条深蓝色长裤。进门后她把雪衣的帽子往后拉。
“你坐着,”她拉开大衣的拉链说,“这是命令,撑着拐杖这些就免了。”
我扑通一声又坐回椅子上。身上裹了石膏后你才会知道电影里都是骗人的。我记得卡莱·葛伦裹了石膏还能在丽池饭店跟英格丽·褒曼对饮鸡尾酒,那实在是胡说八道。我在想如果你坐下来的时候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就不算真正上了石膏。
“最近还好吧,丹尼斯?”
“还可以,”我说,“你呢?”
“比前阵子好多了。”她低声说完,咬着下唇。通常女孩子对你做出这种动作时,八成是在引诱你,但这次当然不是。
“把雪衣挂起来,自己找个地方坐。”
“好。”我们的眼神交会,她看我的时间似乎久了一点。我把目光移开,心里想着阿尼。
她把雪衣挂好,慢慢走过来。“你家人呢?”
“我叫我爸带她们出门了,”我说,“我想或许……”我耸耸肩,“或许我们该私下谈谈。”
她站在沙发旁边隔着一段距离看我。我不禁再次震慑于她那纯粹的美——那条长裤配上浅蓝的马海毛衣让我想起滑雪装扮。她把头发扎成松松的辫子垂在左肩上。她的眼睛比毛衣的蓝还要再深一点。也许任何人看了她都不免惊叹她是典型的美国美女。只可惜她的颧骨稍高了点,看起来有些骄傲,也许十五或二十代前,她的祖先是维京海盗。
她发现我一直在看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赶紧把视线移开。
“丹尼斯,你会为他担心吗?”
“担心?恐惧可能是更适当的形容。”
“你对那辆车了解多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不多,”我说,“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冰箱里有喝的——”我伸手去拿拐杖。
“坐着别动,”她说,“我来拿。你要喝什么?”
“姜汁啤酒——如果还有的话。”
她走进厨房,我看着墙上的身影。她的动作美妙轻柔,犹如正在跳舞。我的胃里起了些变化,好像里面的东西正在翻搅。我知道这种症状的名称:爱上了好友的女朋友。
“你们家有自动制冰机,”厨房传来她的声音,“我们家也买了一台,真好用。”
“但有时候你一不小心忘了,地板上就全是冰块,我妈每次看到都要疯了。”我说。
她笑了。我听到冰块掉进杯子里的声音,稍后她拿了两杯冰块和两罐饮料走出来。
“谢谢。”我接过我的饮料说。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她说,“谢谢你今天愿意跟我谈。如果要我一个人面对这问题,我想我会……我也不知道。”
“别这么说,”我说,“事情还没糟到这种地步。”
“是吗?你知道达内尔的事了吧?”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