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把背弄伤的,阿尼?你有没有看到绿色的东西?)
他闭上眼,感觉世界好像脱离了轨道,他看见那张长了绿霉的骷髅脸飘到他眼前说:发动车子吧,咱们兜风去。我们去找那几个砸车的浑小子算账,怎样?我们狠狠地撞他们,好让他们死了以后化妆师还得用镊子拔出嵌在他们身上的漆片。打开收音机,咱们报仇去——
他摸索着向后退,直到触摸到她坚硬、冰凉、结实的外壳。他的知觉又恢复正常。最后,他睁开眼睛。
“不过坦白说,有件事是对你有利的,”琼金斯说,“这次你的表现跟上次不一样,你很坚强,好像你又大了二十岁。”
阿尼笑了。他很高兴自己的笑声听起来还算自然:“琼金斯先生,我看你是有点疯了。”
琼金斯没有跟他一起笑:“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干刑警十年来办过的最棘手的案子。上次我觉得可以完全掌握你,我觉得你有点……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失落、心神不定、郁郁寡欢。可是现在你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好像在跟一个不同的人讲话,你比上次更难缠。”
“我该说的都说了。”阿尼说着便往办公室走去。
“我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琼金斯在后面追问他,“你不说我迟早也会查出来的,你等着吧。”
“请你帮个忙离这儿远点,”阿尼说,“你个疯子。”
他径自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屋里充满雪茄味、橄榄油味和大蒜味。他一声不吭地走过达内尔面前,从架子上拿起他的卡片塞进打卡钟。他回过头时,看见琼金斯还站在那里打量克里斯汀。达内尔什么也没说,但阿尼可以听到那大块头喘气的声音。几分钟后,琼金斯才离开达内尔车厂。
“条子。”达内尔打了个嗝。
“是啊。”
“赖普顿的事?”
“可不是吗?他认为我跟那件事有关。”
“你不是在费城吗?”
阿尼摇摇头:“没用,他觉得这丝毫不能减轻我的嫌疑。”
他是个精明的条子,达内尔心想,他知道事实是错的。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另有蹊跷,因此他比一般警探更能接近事实。可是即使再过一百万年,他也不可能了解真相。
达内尔不禁想起那辆空车自己从门外溜进来转入二十号车位,活像个受到遥控的大玩具。接着没有钥匙的点火器会自动转到“点火”位置,那台八缸引擎咆哮一阵,然后又自动关掉。
“如果警方在盯着你,我就不想派你去奥尔巴尼了。”达内尔看着阿尼说。
“我不在乎你派不派我去,但你不用担心条子的事。琼金斯不过是个疯条子。他只关心那两件汽车命案,别的事他不感兴趣。”
达内尔把眼神移开,因为阿尼的眼神就像一只已经猎杀过上千只老鼠的公猫。
“他在注意你,”他说,“我还是叫吉米去好了。”
“你觉得吉米办事比我牢靠?”
达内尔凝视阿尼半晌,然后叹口气说:“好吧。可是如果你手上拿着袋子被警察逮到,记得那可是你的袋子。懂我的意思吗?”
“懂,”阿尼说,“今晚有什么活儿要我干?”
“四十九号车位有辆一九七七年的别克。把起动机拿起来检查一下螺线管。”
阿尼点点头离开了。达内尔那对沉思的眼睛从阿尼的背影转移到克里斯汀身上。那孩子自己说了要去,就让他去吧。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会挺身扛下来,这点达内尔非常有把握。从前阿尼也许不会这么做,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他从对讲机里偷听到他跟琼金斯的谈话。
琼金斯说得没错。
这孩子变得坚强了。
他盯着那辆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阿尼要开他的克莱斯勒去办事。他不在的时候,达内尔会紧盯着克里斯汀,他要盯着它,看看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事。


第40章 阿尼出事
前后座桶形赛车椅,
所有东西连千斤顶都亮晶晶。
踩下油门,哇……它冲了出去——
只看就好,
可别碰我的宝贝改装车。
——海滩男孩
第二天下午,宾州州警刑事组的琼金斯和马赛两位警官坐在油漆剥落的小办公室里喝咖啡。外面正下着大雪。
“我很肯定就是这周六,”琼金斯说,“过去八个月来那辆克莱斯勒每隔四五周就出动一次。”
“别忘了肥猪达内尔跟你对那孩子所掌握的线索是两回事。”
“对我来说是一回事,”琼金斯回答,“那孩子知道真相,只要他肯说,事情就好办。”
“你是说他有同谋?有人在他去费城参加棋赛时,开他的车撞死那三个男孩?”
琼金斯摇摇头:“不是这样。那孩子只有一个好朋友,现在正在医院里。我也不晓得真相到底怎样,反正那辆车和他本人都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琼金斯放下咖啡杯,指着坐在桌子对面的马赛。
“一旦我们封锁那地方,我要一组六人的技术员,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好好搜集证据。我要他们把车用升降机顶起来,检查所有凹痕、剐伤、补漆……尤其是血迹反应。我只关心有没有血迹反应,哪怕是一滴血也好。”
“你很不喜欢那孩子对吧?”马赛问。
琼金斯发出令人困惑的冷笑:“你知道,刚开始我还蛮喜欢他,而且很同情他。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有把柄在别人手里,所以替别人掩饰。可是这次我对他讨厌透顶。”
然后他又想了一会儿。
“我更讨厌那辆车,尤其每次我就要套出他的话时,他就不停抚摩那辆车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不舒服。”
马赛说:“别忘了我们要抓的人是达内尔,哈里斯堡的人对你那个少年凶嫌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会记住的,”琼金斯说,他又拿起咖啡杯很严肃地看着马赛,“达内尔只是我的手段。我死也要抓到谋害那些孩子的凶手。”
“但也许这周六他根本不出动。”马赛说。
结果他出动了。
十二月十六日周六早晨,两名身穿便衣的宾州州警坐在一辆日产小货车里,看着达内尔的黑色克莱斯勒驶出车厂,转入街上。他们是重案组探员。那天云层很低,地面的雾气几乎连接着低空的黑云。克莱斯勒亮着雾灯驶去。阿尼是个谨慎的驾驶员。
其中一位便衣警员拿起对讲机说:“他刚离开,你们可以待命了。”
他们跟踪那辆克莱斯勒到七十六号公路。当阿尼转向东边通往哈里斯堡的岔路时,他们转向西边通往俄亥俄州的道路。他们会在下一个交流道驶离七十六号公路,转回他们原先的位置——达内尔车厂。
“好了,”无线电里传来琼金斯的声音,“开始煎蛋卷吧!”
二十分钟后,当阿尼正以平稳的五十英里时速奔往东边时,三名警察带足了各项文件,在比尔·亚休住处门口按电铃。亚休穿着睡袍开门,他背后的电视正在播映周末早晨的卡通电影。
“是谁,亲爱的?”他的妻子在厨房问道。
亚休看了警察手中的法院文件,差点就要昏倒。其中一张是法院搜索令,搜索物品为亚休与达内尔个人及其事业有关的一切税务记录。签发者为宾州最高法院检察官。
“是谁,亲爱的?”亚休的妻子又在问。他其中一个小孩跑出来,看见是警察,两只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
亚休想要开口,却发现声音变得十分干哑,他的噩梦终于来了。他的这栋房子无法保护他,在普鲁士王市的情妇也保护不了他。他看着眼前三个穿着同款公务员西装、表情冷静的警员,最糟的是,其中一人是联邦烟酒枪械管制署兼毒品管制局的探员。
“据报,你的办公室是在家里。”这个联邦探员说道。亚休心想,这家伙现在几岁,二十六,还是三十?他应该还不需要担心如何让老婆和三个小孩过上好日子的问题,所以他的表情才能那么冷静。一个人只有脑中都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名词时,比如法律与公正、正义对邪恶、好人对坏人,才能露出那种表情。
“这项情报正确吗?”这位联邦探员耐心地问他。
“正确。”亚休用干哑的声音回答。
“另外在门罗镇法兰克街一百号也有间办公室?”
“是的。”
“亲爱的,是谁?”安珀从走廊走出来问道。结果当她一看见门廊上站着三个外人,便赶紧把睡袍领口拉紧。此时四周只有电视上的卡通电影发出的声音。
亚休突然感觉松了口气,心想: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另外两个孩子好奇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想看看周六一大清早会是谁来了,结果看到是警察,两人同时吓得哭了出来,然后立刻奔向电视节目寻求庇护。
琼金斯警官得知亚休家和门罗镇办公室中与达内尔有关的文件都被搜出后,立刻带了六名州警赶往达内尔车厂。虽然就要到圣诞假期了,但车厂每逢周末还是显得格外忙碌。因此当琼金斯拿起喊话器时,大约有两打的脑袋转过来看他,这件事大概够那些人一直聊到明年了。
“我们是宾州州警!”琼金斯用喊话器大声说。车厂里立刻回荡着他的话。虽然是在对众人宣布事情,但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二十号车位上的克里斯汀看。他见过各种杀人凶器,见过各种凶杀场面,在法庭上更是登过无数次证人席,可是现在多看那辆车一眼都会使他毛骨悚然。
旁边跟他一起来的国税局人员皱着眉头看看他,要他继续。他心想:这些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但他还是拿起喊话器:
“现在警方要封锁这家车厂!我再说一遍,警方要封锁这家车厂。各位请取走自己的汽车——如果车子正在修理中,请把车留下来,迅速离开此地。本车厂马上就要被封锁。”
他把喊话器关掉时,喇叭传出咔啦一声。
他回头看见达内尔坐在玻璃隔间的办公室里讲电话,嘴里塞了支没点火的雪茄。吉米·赛克斯站在可乐贩卖机旁,一脸困惑惶恐——那模样跟比尔·亚休的孩子快哭出来时差不了多少。
“依照我所宣读的内容,你是否完全了解你所拥有的权利?”问话的警官是马赛。在他背后的车库里,四位便衣人员正在登记被扣押车辆的号码。
“我完全懂。”达内尔说。他的面容冷静,唯一显示他感到不悦的征兆,只有比平常急促的呼吸以及未扣领口扣子的白衬衫里快速起伏的胸膛。同时他手上仍然握着呼吸器。
“在目前这个时刻,你有没有什么要声明的?”马赛问。
“在我的律师到达前,我不做任何声明。”
“你的律师可以到哈里斯堡见你。”琼金斯说。
达内尔轻蔑地瞥了琼金斯一眼,但没说什么。办公室外,更多的便衣警察在每一扇门窗贴上封条,只留下一道侧门。在州警局的封锁状态解除前,都只能从那道侧门进出。
“这是我听过的最疯的事。”达内尔终于开口。
“以后还有更疯的,”马赛诚挚地微笑着说道,“达内尔先生,你会离开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哪天他们会让你在监狱里开个修车店。”
“我认识你,”达内尔看着他说,“你姓马赛。我跟你的老爸很熟,他是本郡警界史上最狡猾的小人。”
马赛顿时满脸煞白,不自觉地举起手来。
“住手,马赛。”琼金斯说。
“很好,”达内尔说,“既然你们拿我开心,说我可以在牢里开修车店,我就让你们看看——老子在两周内就要重返我的车厂。如果你们不知道我有这本领,那你们就比我以为的还笨。”
他轮番看着两位警官,眼神中满是智慧、讥讽和诡诈之色,接着,他把呼吸器拿到嘴边,深深吸了几口。
“把这团狗屎带走。”马赛命令道,脸色依然苍白。
“你没事了吧?”琼金斯问。半小时后他们坐在一辆没有警徽的福特车里。太阳终于决定露脸,清除一下太厚的积雪,弄得街上一片泥泞。达内尔车厂内静悄悄的。达内尔的一切资料——以及坎宁安那辆重新组装的普利茅斯——都被锁在厂里。
“那肥猪敢骂我爸,”马赛悻悻地说,“我爸是吞枪自杀,一枪轰掉自己的脑袋……我在大学读过……”他耸耸肩说,“很多警察都用这种方法自杀,你知道,逮到黑帮头目狄林杰的那个调查局探员梅文·普维斯后来也是这么死的。看着这些事,有时你还真会纳闷。”
马赛点了根烟,然后一边颤抖,一边吐出一大口烟雾。
“他屁也不懂。”琼金斯说。
“×他妈屁也不懂。”马赛摇下车窗,把烟蒂扔出窗外,然后拿起仪表板上的对讲机,“主机,这是二号。”
“收到。”
“我们的载货鸽怎么样了?”
“正在八十四号州际公路上往杰维斯港行驶。”杰维斯港是宾州与纽约州的交界城镇。
“纽约方面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
“再告诉他们一遍,没到米德尔敦时不要动他,我要他们拿到过路费票根当作证据。”
“收到。”
马赛把麦克风挂回去,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一旦他过了纽约州界,这案子就成了联邦案件,我们是逮捕他的第一手单位,这不是太帅了吗?”
琼金斯没作声。从达内尔的呼吸器,到马赛的老爸吞枪自杀,这些事一点都不帅。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些丑恶的事情并非就要结束,而是才刚开始。这也许会是个说不完的恐怖故事,除非他现在就把它结束掉。
此外,有种恐怖的感觉和恐怖的意象一直留在他脑中:第一次他跟阿尼说话时,觉得面对的是个正在溺水的人,但再次和阿尼对话时,却觉得像是面对一具尸体。
纽约州西部的云层出现了裂口,阿尼的精神也为之一振。远离自由镇总给他一种开朗的感觉……离得越远越好。他并不会因为想到车厢里藏着非法物品而沮丧,至少这回不是毒品。在脑海的最深处,他常会做一种疯狂的推想:如果把这些私烟扔了一走了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抛开,他的生命会有什么变化,又会有何不同?
可是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不可能丢下克里斯汀不管。
他打开收音机,随着一首最近的流行歌哼了起来。十二月的阳光终于钻破云层,照在风挡玻璃上。阿尼忍不住咧嘴笑了。
当一辆纽约州警的车子超过他时,他还在笑。警车顶的扩音器传出了声音:“克莱斯勒的驾驶员,请靠边停车。克莱斯勒的驾驶员,请靠边停车!”
阿尼撇头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正面对着一副墨镜。那是警察专用的墨镜——它造成的镇压效果胜过一切。阿尼的嘴唇变得很干,他又起了遐想:如果他开的是克里斯汀,他就会踩下油门跑掉……但这不是克里斯汀。他想到达内尔对他说,如果被查获了,他要自己扛下来,他又想到琼金斯,和他那对锐利的棕色眼睛。他知道这件事一定是琼金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