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是这样。
阿尼忘了手里还有比萨。他看着克里斯汀,心里一阵骚乱。他爱她、恨她、喜欢她、讨厌她、需要她、想远离她。
(现在我宣布你们从这一刻起成为夫妻,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
可是他感到恐惧,恐惧得全身麻木……
(阿尼,那天晚上你的背是怎么弄伤的?是不是因为赖普顿砸毁了你的车?你是怎么把背弄伤的,搞得现在得缠绷带?你是怎么把背弄伤的?)
答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奔向克里斯汀,在真相大白前,他要回到车上,否则他会发疯。
他带着纷乱的情绪奔向克里斯汀,就像阴魂飘向坟墓,又像新郎奔向苦等的新娘。
他奔向克里斯汀是因为一旦进了车子,一切对他来说就都无所谓了——他的父母、利、丹尼斯以及那天晚上他是怎么把背弄伤的……克里斯汀被砸烂那天晚上,他把排挡打入空挡,推着四个轮子都瘪掉的克里斯汀回达内尔车厂,他拼命推,耳朵里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他一直推到汗如雨下,心脏像野马似的奔腾,他的胸口、背脊发出痛苦的哀号。他继续推,他的背胀痛,血管在悸动,可是他还是往前推,他的肌肉陪着四个瘪轮胎一起挣扎。他的双手麻木了,他的背在尖叫、尖叫、尖叫,然后——
他打开车门,扑进车里,一边发抖一边喘气。比萨盒掉在地上,他把它捡起来放在沙发上。现在他渐渐平静下来。他顺手抚摩方向盘的圆弧,然后脱掉一只手套,在口袋里找钥匙。那是李勃的钥匙。
他还记得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感到恐怖,只要坐在克里斯汀的方向盘后面,再恐怖的经历都会变得奇妙有趣。
一切都变成奇迹。
他终于想起来他是怎么把车从机场推回达内尔车厂的。他才推了一段距离,四个瘪胎就自动充满气,回复成原来的样子。破碎的玻璃又组合起来,车壳上的凹痕也纷纷消失。
他继续推着她前进,直到她的引擎完全恢复正常,然后他发动克里斯汀,驾着她兜风。直到里程表一路倒退,把赖普顿和他同伴所做的一切洗得一干二净,克里斯汀就这么痊愈了。
这有什么恐怖的?
“一点也不恐怖。”有个声音在旁边对他说。
他转头。罗兰·李勃坐在旁边,身穿双排扣黑西装、白衬衫,系蓝领带,西装上斜挂着一排勋章。这套是他的寿衣,阿尼并没有看到他入殓,但他知道这是寿衣。只是李勃变得年轻强壮,一副不容你哄骗的样子。
“发动吧,”李勃说,“咱们兜风去。”
阿尼转动钥匙。克里斯汀碾着厚厚的积雪上了路。那天晚上他推着克里斯汀回去,一直到所有伤痕都自动修复,这才驾着车兜风去。
“听点音乐吧。”旁边的声音说。
阿尼打开收音机,听到老歌星狄昂唱着《独一无二的唐娜》。
“你是不是要吃比萨?”那声音改变语气问他。
“当然,”阿尼说,“来一块?”
“我从不拒绝别人送的东西。”
阿尼用一只手扯开纸盒,拿出一块比萨:“来,这是你的——”
他瞪大眼睛,手上的比萨开始颤抖,一丝丝长长的奶酪像蜘蛛丝般垂下来。
坐在旁边的不再是李勃。
那是他自己。
那是五十岁左右的阿尼·坎宁安。他不像八月时第一次和丹尼斯一起见到的李勃那么老,但那老态龙钟的样子跟李勃也差不了太多。他穿着黄色运动衫和油腻腻的蓝牛仔裤,眼镜换成牛角框,后面还绑了系带,头发剪得很短,眼睛布满血丝。他可以感觉到他——说他是幽灵也行——是个寂寞的老人。
他很寂寞,但他有克里斯汀。
他老了的样子跟李勃非常像,简直就跟父子一样。
“你是要开车,还是要这样盯着我?”那幽灵说。接着,他突然在阿尼面前开始老化。铁灰色的头发变白,运动衫变皱变薄,身体扭缩成一团,脸上的皱纹深深陷入肌肤,眼眶深陷成两个大窟窿。最后,除了高耸的鼻梁,脸上只剩一张皱皮裹着骷髅。可是他认得出那是自己的面孔。
“你有没有看到绿色的东西?”那幽灵——不,那八十岁的阿尼·坎宁安一边在克里斯汀的座椅上扭动,一边问他,“有没有看到绿色的东西?有没有看到绿色的东西?有没有——”他的声调越提越高。然后他的皮肤裂开,眼白化成牛奶般的液体流出。他在阿尼眼前老化腐烂。现在他又闻到那股臭味——利闻到的就是这股味道。只是现在更臭。那是他自己死亡的气味。幽灵的白发飘落一地,运动衫领口下的锁骨冲破表皮呈现在他面前,接着,全身的白骨都从皮肤的裂口中挤出来。他的嘴唇在墓碑般的牙齿前面融化消失,露出牙根毕露的口腔。
那是他,那是死去的阿尼·坎宁安,而且他跟克里斯汀一样,又活过来了。
“有没有看到绿色的东西?”他追问阿尼,“有没有看到绿色的东西?”
阿尼开始尖叫。
第39章 琼金斯再访
防撞杆后风扇窸窣,
同车之人苍白如鬼。
有人说:慢点,我看到车尾灯!
路上标线已根本看不清楚。
——查理·莱恩
一小时后,阿尼把车开进达内尔车厂。他的乘客——如果刚才真的出现过的话——老早就不见了。当然那股恶臭也消失了,这一切或许只是幻象。
达内尔坐在那间玻璃围成的办公室里。阿尼停妥车时按了下喇叭,他也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最简单的解释是,那只不过是场梦,一场疯狂到极点的梦。他的三通电话——一通打回家,一通打给利,一通打给丹尼斯——就像三次闭门羹。他变得有点神经兮兮,任何人经过八月到现在的大风暴,都不可能不变成神经病。
(不论贫富,不论贵贱。)
利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已经疯了一样。不错,他的举止是有不自然的时候,可那是人之常情。如果卡伯特小姐就这么把他当作神经病的话,那她就是跌进了愚蠢的无底深渊。
可是他需要她——即使现在想到她,他都会感到需求的火焰烧过全身。他双手抓紧方向盘,因为那股欲望太强烈了。
但现在他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度过了最后一道障碍。
那场梦结束时,他发现车子斜停在一条窄路边。他下车看见车后的雪堤被撞坍了一大块,克里斯汀的引擎盖上融了一摊雪。显然他是失去控制,撞上了路边的雪堤。幸运的是当意外发生时,他的灵魂并不在车上。
事后,他坐在车上边听音乐,边隔着风挡玻璃凝视天空中的明月。他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去知道。无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点他非常肯定。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他要修补院子的篱笆——今晚他甚至可以像过去一样跟家人一起看电视。他可以赢回利的心。如果她不喜欢那辆车,无论她的理由多荒谬都没关系。他可以再买辆车,骗她说他已经把克里斯汀卖了。他可以把克里斯汀藏在达内尔车厂,这样不算对不起她。至于达内尔,这周是他最后一次替他跑腿了。如果达内尔以为他是胆小才洗手不干,那就随他去吧。帮人偷运私烟私酒对他申请大学不会有帮助,对不对?
他大笑几声,现在觉得好多了,思绪清晰。回车厂的路上,他把比萨吃了。但有件令他诧异不安的事,少了块比萨,但他决定不把它放在心上。也许刚刚失去记忆时他先吃了一块,要不就是他把它扔到窗外去了。他又大笑了几声。
现在他下车,关上车门,朝达内尔的办公室走去。他想打听一下这次跑腿是干些什么事。他想到过了明天就是圣诞假期,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这时候,车厂的侧门开了,有个人走进来。又是琼金斯警官。
他看见阿尼看着他,赶紧伸手招呼:“嘿,阿尼。”
阿尼隔着玻璃看看达内尔,达内尔耸耸肩。
“你好,”阿尼说,“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我也不知道。”琼金斯说。他向阿尼笑笑,但他的眼睛扫过克里斯汀,想在它身上找寻伤痕。“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件事?”
“不是很愿意。”阿尼说。他感觉头在渐渐发涨。
琼金斯笑笑,完全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只是碰巧经过,你最近怎样?”
他伸出手来,阿尼只是低头看看,丝毫不觉不好意思。琼金斯又把手收回去。他走到克里斯汀面前,再次为它做全身检查。阿尼盯着他看,上下两片嘴唇紧紧抿着。每当琼金斯用手拍打车子时,他的愤怒就加深一层。
“嘿,你干脆买张长期月票算了。”阿尼说。
琼金斯回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没事。”阿尼悻悻地说。
琼金斯的目光还是不肯放松。“说来也怪……”他说,“你大概也晓得赖普顿那件事吧?”
去你的,阿尼心想,我才懒得跟这狗儿子鬼扯。
“我在费城参加棋赛。”
“我知道。”琼金斯说。
“原来你真的在打听我!”
琼金斯走回阿尼身边。现在他的脸上全无笑容。“没错,”他说,“我是打听过了。破坏你车子的男孩已经死了三个,另一位遇害者周二晚上显然只是搭他们的车出去玩玩。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巧合。所以我当然要打听你。”
阿尼又惊又怒地瞪着他:“那件事纯属意外……他们酒后开车又超速——”
“另外还有辆车涉及本案。”琼金斯说。
“你怎么知道?”
“雪地里留有车轮印,只可惜风雪破坏了大部分痕迹,我们无法取得可靠的证据。但斯昆帝公园入口有间小屋被撞毁,我们发现墙上留有红漆,赖普顿那辆科迈罗是蓝色的。”
他紧盯着阿尼。
“此外,我们在威尔奇的皮肤上取得四片红漆。那些漆片嵌在他的皮肤里。你懂我的意思吗?一辆车要以多大速度冲撞一个人,才会把油漆嵌进他的皮肤里面?”
“那你应该到街上数数有多少辆红色的车,”阿尼冷淡地回答,“我打赌你没走到洼地街就能看到不止二十辆。”
“我还没说完呢,”琼金斯说,“可是我们把漆片样本送到华盛顿的联邦调查局实验室化验——他们那里有所有汽车颜色的样本。化验结果今天才送来。要不要猜猜?”
阿尼心跳加速,太阳穴胀痛:“既然你都找上我了,我想一定是‘秋红’色——克里斯汀的那种红。”
“答对了。”琼金斯说。他点了根烟,隔着烟雾注视阿尼。他放弃了以幽默方式办案的信条,现在他的眼神冷峻如石。
阿尼用手拍了脑门一下:“秋红色,好极了,正是克里斯汀的颜色。可是福特厂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三年出过秋红色的车,此外雷鸟、雪佛兰从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四年也出过同色的车。我为了研究这辆车,收集了很多汽车方面的书。没有足够的资料,你就没办法修好你的老爷车。秋红色是非常普遍的颜色,这点我非常清楚,”他凝视着琼金斯警官,“你也很清楚。”
琼金斯没说话,他只是继续注视着阿尼。阿尼从来不曾被人如此注视,但他认得出这种眼神,他相信任何人都能,那是种强烈而坦率的怀疑眼神,若是几个月或是几周前,阿尼会很害怕,但现在除了害怕,他也十分愤怒。
“琼金斯先生,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你为什么老找我碴儿?”
琼金斯大笑,绕了半个圈子。车厂里除了他们两人外只有达内尔。他的眼神一刻都不曾从他们两人身上移开。
“我为什么跟你过不去?”他说,“‘一级谋杀罪’这几个字你听起来如何?”
阿尼不动声色。
“不用怕,”琼金斯边绕圈子边说,“这年头警察不会逼供,也不会威胁。现在也用不着米兰达宣言,我们的阿尼·坎宁安还安全得很。”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当然懂……你明白得很!”琼金斯对他大吼。他站在一辆黄色小卡车前面与阿尼怒目相视,“砸你车子的孩子已经死了三个,两桩车祸中都留有秋红色漆片,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两件案子都和同一辆秋红色汽车有关。巧的是那几个孩子砸坏的车子的主色就是秋红色。而你却站在这里,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费城,”阿尼冷静下来说,“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小鬼,”琼金斯把烟屁股弹出去,“最糟糕的就是这点。”
“你最好离开这里,不然就立刻逮捕我。因为我要打卡干活儿了。”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约谈你,”琼金斯说,“头一次——也就是威尔奇遇害的时候——你是在家睡觉。”
“这个理由太薄弱,我知道,”阿尼说,“如果早知道会惹上这些麻烦,我会请个朋友来陪我,为我证明。”
“你父母没理由怀疑你编的故事,这点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来。可是一个嫌犯的不在场证词的漏洞往往比救世军二手衣的破洞还多。当你开始安排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时,你的嫌疑就更大了。”琼金斯说。
“我的老天!”阿尼几乎尖叫出来,“我去参加棋赛!×!我三年来一直是棋艺社成员!”
“直到今天为止,”琼金斯说,阿尼又呆住了,琼金斯点点头,“是的,我跟你们社里的指导老师——那位史洛森先生谈过。他说前两年你从不错过社里任何比赛,你是他的王牌棋手。可是从今年起你不再参加比赛——”
“我要修车,而且……我交了女朋友——”
“他说这学期前三次比赛你都没参加。他很惊讶这次费城之旅你却报名了,他以为你对下棋已经完全失去兴趣。”
“我说过——”
“是的,你说过你太忙,有了车又有女朋友,年轻人总为这些事情忙。可是你突然参加这次比赛,重拾对下棋的兴趣,然后又在今天退出棋艺社,这点的确让我惊讶。”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阿尼说。他的声音变得好遥远,几乎被耳中急涌的血流声吞噬。
“胡说。你是在制造响当当的不在场证明。”
琼金斯的吼声震得阿尼脑袋发晕。这个怪物为什么还不快滚?他在胡说。他没有刻意安排任何不在场证明,今早看报的时候,他一样是惊讶万分。他跟这件事完全无关……除非他是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