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勒,靠边停下!听到了吗?靠边停下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阿尼心里嘀咕着,把车转靠路边。他的胃在翻搅,下体在悸动。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眼神——眼镜后方的那对大眼睛不是在为自己惊恐,而是为克里斯汀。他是在为克里斯汀担心。他们会对她怎样?
他的思绪又跳到大学申请表上,他仿佛看见核准栏里盖了一个大印:不准,理由是申请人有前科。法庭上法官俯视着站在被告席上面无血色的他,监狱牢房的铁栏杆后,牢犯中的头头在放风广场上想找块新来的嫩肉,达内尔车厂后方的废车场中,克里斯汀在输送带上准备被送往砸锤机砸成废铁。
他把车停在路边时,那辆警车紧跟着停在后面(另一辆车像变魔术似的出现,停在他前面)。他突然安慰自己:克里斯汀会好好照顾自己。
车上的警察走出来,其中一个手上拿着搜索令。此时李勃刺耳的声音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
她会好好照顾你的,只要你相信她,她就会照顾你。
阿尼在警察走过来开他的车门前,自己开门走了出来。
“阿尼·坎宁安?”其中一个警察问道。
“是的,”阿尼冷静地说,“我超速了吗?”
“没有,”另一个警察说,“不过你有一卡车其他麻烦了。”
第一位警察以标准的军人姿势向前跨上一步:“我这里有张由纽约州政府、宾夕法尼亚州政府及美国联邦政府签发的搜索令,准许我们搜索这辆一九六六年克莱斯勒帝王轿车,同时——”
“来头还真不小,是吧!”阿尼说。这时他的背突然一阵剧痛,忍不住伸手扶腰。
听到这么年轻的孩子竟发出老人的声音,那位警察讶异得双眼圆睁,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同时以纽约州政府、宾夕法尼亚州政府及美国联邦政府的名义,没收此次搜索中发现的任何违法物品。”
“很好。”阿尼说。警车顶灯的蓝色光芒相互交错,一切看起来都好不真实,路上经过的车里,人们探出头来看他。可是他一点都不想逃避,也不想把脸遮起来,他此时反而有种放松的感觉。
“孩子,把钥匙给我。”一位警察说。
“为什么不自己上车去拿,狗杂碎?”阿尼说。
“别给你自己找麻烦。”警察说,不过他显然有点惊讶,也有点害怕。比起这孩子骨瘦如柴的外表,他的声音至少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了四十岁,而且强悍得多。
他探身到车里拿了钥匙,立刻又有三名警察走到后备厢后方。阿尼心想:他们都知道了。认了吧!至少这件事跟琼金斯在追的赖普顿与威尔奇那伙人的案子无关(他又谨慎地修正,至少没有直接关联),看起来这个事前规划周密的联合行动是针对达内尔在纽约和新英格兰地区的走私行为。
“孩子,”一位警察问,“你愿意回答任何问题吗?还是你要发表声明?如果你要,我可以为你宣读权利。”
“不用了,”阿尼冷静地说,“我没话要说。”
“这对你有好处的。”
“全是专制狗屁,”阿尼微笑说道,“小心点,不然你就等着捅个大娄子吧。”
那警察微微脸红:“如果你要这么浑蛋,那该小心的是你。”
克莱斯勒的后备厢被打开了,里面的备胎、千斤顶和几盒弹簧、螺丝、螺帽等零件被搬了出来。一位警察的上半身几乎完全埋在箱盖下,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裹着灰边蓝裤的长腿。阿尼一度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他们不要发现下面的夹层。可是他立刻打消这念头——这是他身上不成熟的部分,这个部分必须消灭,因为这阵子它只会为他带来伤害。他们一定会发现夹层。发现得越早,这尴尬的场面就可以越早结束。
好像天上的某个神听到了他的心声。那位埋身后备厢里的警察发出胜利的呼声:“香烟!”
“好了,”手持搜索令的警员说,“盖起来吧。”他转向阿尼,为他宣读米兰达宣言。念完后他问阿尼:“你完全了解自己享有的权利了吧?”
“完全了解。”阿尼说。
“你要不要做任何声明?”
“不要。”
“上车吧,孩子,你被捕了。”
阿尼心想:我被捕了。他差点笑出来。这一切不过是场梦,他马上就会醒来。被捕了!被押进州警的巡逻车,路过的人都从车里探出头来看他……
绝望、幼稚的眼泪,又热又咸地涌了上来,他勉强忍住。
胸口急速起伏——一下、两下。
刚才为他宣读权利的警察将手搭上他的肩膀,阿尼沮丧地把警察的手甩开。如果他能尽快控制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同情只会让他失控。
“少碰我!”
“随你,孩子。”警察拉开后车门,比了个手势要阿尼进去。
你有没有在梦里哭过?当然有可能——他不就读过,有人会两颊挂着泪水从梦中醒来吗?可是不管这是不是梦,他都不会哭。
于是他想着克里斯汀,而不是想他妈、他爸、利,或达内尔这些背叛他的狗杂种。
他会想着克里斯汀。
阿尼闭上眼,把他苍白憔悴的脸埋在双掌中。只要想到克里斯汀,一切都会变得那么美好。他等心情恢复平静,又坐起来伸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迈克尔·坎宁安小心翼翼地把电话挂回去,好像生怕只要太用力,它就会把他的二楼书房炸成碎片。
他坐回书桌后的旋转椅上。桌上摆着一台IBM打字机和一个印有蓝金两色“霍利克大学”字样的烟灰缸。他在写第三本书的草稿,这本书的研究主题是南北战争中双方著名的铁甲战舰监督者号与梅里美号。电话响起时,其中一页正进行到一半。挂了电话后,他把草稿从打字机里抽出来,放在这摞原稿的最上面。已经打好的原稿上,铅笔修改的记号乱得跟丛林一样。
外面狂风正肆虐着,早上天空虽然阴霾但温暖,到了傍晚时已变为清朗严寒,是典型的十二月天气。稍早融化的雪也结成了坚冰,他的儿子却因走私罪而被捕:不,坎宁安先生,不是大麻,只是香烟——两百条没贴印花的温斯顿香烟。
他听到楼下传来雷吉娜操作缝纫机的声音。他现在应该站起来把门打开,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走下楼,穿过餐厅,来到放满盆栽,原本是洗衣间但现在改为缝纫间的地方,站在门口等雷吉娜抬头看他(这时她一定戴着那副近距离工作用的半截眼镜),然后对她说:“雷吉娜,阿尼被纽约州警逮捕了。”
想到要这么做,他不得不站起来,可是那把旋转椅被他撞翻了,迈克尔及时抓住桌沿,才没跟着一起跌倒。等他扶好椅子时,心脏还在胸口怦怦地跳。
他觉得既失望又懊恼。六个月前一切都好好的,现在儿子却在牢里。事情演变的关键在哪里?他,迈克尔·坎宁安,能够挽回吗?他一边呻吟一边揉搓着脑门和太阳穴:“上帝——”
听着窗外风声呼啸,他揉得更用力了。他和阿尼上个月才在窗子上装了防风板,那天天气很好,阿尼先扶着梯子让他上去,然后交换,阿尼在上面,由他扶梯子。他还大声叫阿尼要当心,那时候风好大,吹得满院枯叶翻滚。那是愉快的一天,可是那辆车来了,就像致命病菌般想侵占他儿子的生命。在它来之前,他们也有过愉快的日子,不是吗?
“上帝——”他再度含泪呻吟。
他闭上眼,却仍止不住幻想。同事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谈他家的事,走在路上,认识的人侧头看他。阿尼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八岁,这样的话,他的名字应该不会出现在报上,可是每个人还是会知道,坏事传千里,名字上不上报没什么差别。
他突然又想起阿尼四岁时疯狂爱上一辆雷吉娜从车库拍卖上买来的红色小三轮车。那辆三轮车轮胎秃了、油漆也剥落了,可是阿尼就是那么喜欢它,他甚至想抱着它上床睡觉。迈克尔闭上眼,看见阿尼穿着吊带裤,头发几乎遮住眼睛,骑着那辆小三轮车在人行道上玩耍。然后,那辆三轮车让他联想到克里斯汀。它的红漆上带着锈斑,它的轮胎磨平了,风挡玻璃因年代久远而起了雾膜。
他咬紧牙根,如果有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以为他是在傻笑。他一直等到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才毅然起身走下楼,告诉雷吉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要把事情告诉她,然后她会告诉他该怎么做——过去一向如此。但在那之前,她会说些令人难过的话,让他觉得他们的儿子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第41章 风暴将临
她拿了钥匙走向我的凯迪(拉克),
一跃而上不再回头……
——鲍勃·西格
那年冬天第一场暴风雪在圣诞夜横扫过三分之一个美国。那天早晨的气温是三十华氏度,天色相当明亮,可是收音机的音乐节目主持人频频呼吁还没购买圣诞用品的人,最好中午前就把事情办完。至于打算依照传统习俗赶回老家过节的人,如果不能确定四到六小时内能到达目的地的话,还不如取消计划。
FM104的节目主持人说:“如果您的圣诞夜不想在崩坍的七十六号公路上度过的话,该办的事就现在立刻去办(但其实大部分听众都冷得哪儿也不想去)。”接着,他放了首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版的《圣诞老人进城来了》。
中午十一点,丹尼斯·季德终于走出医院(按照医院的规定,他要坐轮椅出医院大楼,然后才可以用拐杖)。当时天空乌云翻滚,太阳带着一圈光环。丹尼斯撑着拐杖往停车场走,父母在两侧护着他,深恐他在雪堆上滑倒。他在自家的汽车前面停下,转头看着大地一片银白。对他来说,出院宛如重生,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站上几个小时都不嫌累。
下午一点钟,坎宁安家的旅行车驶入利戈尼尔镇郊区。利戈尼尔镇在自由镇以东九十英里处。这时天空已成一片昏黑,气温也降了六华氏度。
他们正要去薇琪阿姨家过圣诞。如果不是阿尼力劝,这趟旅行本来是要取消的。薇琪是雷吉娜的姐姐。这两家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圣诞节如果不在雷吉娜家,就一定要在薇琪家过。今年的计划早在十二月初就定好了。但是在阿尼出事之后,雷吉娜便坚持要取消此行。可是从这周一开始,阿尼就天天吵着要维持原定计划。
最后雷吉娜和薇琪通了次电话,终于决定依阿尼的意思——主要还是因为薇琪对阿尼的事情并不好奇。这点对雷吉娜来说非常重要。从案发至今八天以来,她时时刻刻都得面对着好奇和同情。那天和薇琪讲电话时她终于哭了,这是自阿尼在纽约被捕以来,她头一次落泪。这阵子她每晚失眠,迈克尔则天天在外面喝酒,回来时不免两眼布满血丝,讲话颠三倒四。她相信她的丈夫已经崩溃了,因此更不允许自己放纵情绪。每天晚上她总要想到三四点才睡。她只准自己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拯救大家。
可是阿尼被捕几天后,雷吉娜在电话中终于崩溃了。薇琪拿自己的例子来安慰雷吉娜。她唯一的女儿专科毕业后就结婚做了家庭主妇,而她的独子则进了技术学校(雷吉娜还曾沾沾自喜地告诉自己:我们的儿子绝不会那么不争气)。而薇琪的丈夫史蒂夫则是保险业务员(这点更让雷吉娜得意)。然而雷吉娜还是不得不对薇琪哭诉,否则她所积压的失望会折磨着她的灵魂。最令她难过的是她觉得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些多少年来就等着看她摔跤的人,现在可满意了。因此她只能从薇琪那里得到宽慰。打过那通电话后,雷吉娜决定今年仍像往年一样,全家去薇琪的小屋过圣诞。
迈克尔当然从不反对她的决定。
那天迈克尔下楼告诉她阿尼被捕的消息后,她冷静地把缝纫机盖好,然后走到电话机旁展开拯救家人的工作。她从迈克尔面前走过,仿佛他只是件家具。
她先打电话给家庭律师汤姆·施培格,对方一听是刑事案件,便赶紧建议找他的另一位朋友吉姆·华柏。她拨了这个电话,但被转接语音信箱,无法得知华柏律师家里的电话。她坐在电话旁沉思,手指不停在嘴唇上打着拍子。最后她又拨给施培格,向他打听华柏的号码。起初施培格坚持不肯说,最后才勉强告诉她。
她打给华柏,但他拒接这件案子。结果她放下身段苦苦哀求,最后华柏不但答应接下案子,而且同意马上去一趟奥尔巴尼探望被拘留的阿尼,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四小时后,他从奥尔巴尼来了电话。
他说阿尼明天就会被引渡回宾州。警方的主要目标不是阿尼,而是达内尔——以及跟他有生意往来的那伙人。
“他们用什么罪名扣押他?”雷吉娜问。
“谢天谢地,他们还没有给他加上任何罪名。警方在他车上搜出满满一后备厢的漏税香烟,如果我们处理不当的话,他们随时可以加上帮助走私的罪名。坎宁安太太,我建议你和你先生赶快来一趟奥尔巴尼。”
“你不是说他明天就要引渡回宾州了吗?”
“是的,这些都安排好了。如果我们要打一张硬牌,我们应当庆幸他就要被引渡回宾州,现在问题并不在于引渡。”
“那么是在哪里?”
“他们要玩多米诺骨牌的连锁游戏。他们要从你儿子那儿问出达内尔的事,可是他不肯说。我要你们去劝他,不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
“真是这样吗?”她怀疑地问。
“真是这样!”华柏说,“他们并不想让你儿子坐牢。他家世良好,没有前科,在学校连品行不良的记录都没有。但前提是他一定要跟他们合作。”
于是他们夫妇俩赶到奥尔巴尼。雷吉娜跟着引导人员穿过一条很窄的走廊,四面墙壁都铺了白瓷砖,天花板上的强光灯泡都罩上铁丝网。一路走下去只闻到消毒水味和尿臊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被扣押在这种地方,但愿这些都只是幻象。
亲眼见到阿尼时,她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阿尼不是关在囚室里,而是在一间方形房间里,那间屋里除了两把椅子,就只有一张散布着烟头的桌子。
阿尼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的脸瘦了,有点像裹着一层皮的骷髅。一周前他才把头发剪短了(过去几年他都在跟丹尼斯比谁的头发长),现在头顶又有一盏灯往下照,乍看之下有点像个秃子——如果他真的秃了,那一定是他们为了要他招供而剃掉他的头发。
“阿尼。”她叫了一声,向他走去。他却把头撇开,嘴闭得紧紧的。她只好停步站在原地。要是没那么坚强的女人现在一定已经哭了出来。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现在只有冷静能帮助她。
她没有冲上去抱他——很显然他也不想——只想坐下来告诉他该怎么做。他拒绝了。她要他和警方合作,他也拒绝。最后她木然地坐在那里,太阳穴发出阵阵胀痛。问他为什么,他还是拒绝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