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新闻震惊了自由高中,毕竟年轻人总是比较不容易接受这类意外消息,更何况马上就要过圣诞假期了。
阿尼·坎宁安尤其沮丧,甚至怀着恐惧。先是威尔奇,现在是赖普顿、崔洛尼和史丹顿。那个叫史丹顿的新生阿尼连听都没听过。他为什么要跟赖普顿混在一起?他们看完球赛干吗往山里跑?
阿尼总感觉他和这件事有关。
从上次争吵到现在,利都没再跟他说过话。阿尼一直没打电话给她——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是为了自尊,当然,他总暗怀着一线希望,利会主动打给他,一切又可以重回以前那样……
以前?在她差点噎死之前?在自己一拳打倒她的救命恩人之前?
可是她要他卖掉克里斯汀。这点是绝对不可能的……是不是?他花了那么多心血和时间,怎么可能说卖就把她卖了?
这是个旧疮疤,他不愿再去想它。那个漫长的周四的下课铃声终于响了。他快步走向学生停车场——其实几乎是用跑的——钻进他的克里斯汀。
他坐在方向盘后,深吸一口气,看着午后第一片雪花飘落在亮丽的引擎盖上。他拿出钥匙发动车子。引擎声十分响亮,他把车开出来,光秃秃的轮胎平稳扎实地碾过雪堆。这种天气应该上雪链的,可是克里斯汀不需要那玩意儿。她的轮胎抓地力是他见过最强的。
他打开收音机,听到薛伯·伍利的歌声,阿尼终于笑了。
只要一坐进这辆车,一切烦恼就都没了。只要手握着方向盘,他就可以掌控自己的情绪。赖普顿、崔洛尼和史丹顿的意外的确令他惊骇和惋惜,尤其今年暑假与赖普顿发生过摩擦,现在他难免因而有罪恶感。可是最简单的事实摆在眼前:这三天他都在费城,事情不可能和他有关。
可是他的情绪就是好不起来。丹尼斯还没出院,利还在胡思乱想——好像克里斯汀长了双手,抓着一块汉堡肉往她喉咙里塞。另外还有件事就是今天他退出了棋艺社。
阿尼漫无目的地在自由镇上兜圈子。收音机里播着怀旧老歌,他脑子里想的是棋艺社指导老师听说他要退出时居然不留他。他的背又在隐隐作痛,但不严重。克里斯汀驶向一大块浓密的黑云。前面的天色已是一片昏暗,大片雪花即将飘落,他赶紧打开车头灯。
他继续兜风。
他又改变了想法,也许赖普顿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肃清满脑子纷乱的思绪时,赫然发现已经六点一刻了。吉诺比萨店出现在左前方,绿色的霓虹灯管在黑夜中闪亮。阿尼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关上门,横过马路,然后才想起钥匙还留在点火器上。
他又回去拿钥匙……一打开车门,一股利说的那种臭味迎面扑来。现在他无法否认了。
车里的确有臭味,而且就在他离开后才出现——那味道有点像腐肉的臭味,熏得他喉咙发涩,眼泪直流。他一把抢走钥匙,全身颤抖地看着克里斯汀。他第一次对她感到恐惧。
阿尼,这车里有臭味——腐肉的臭味……你心里有数。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在胡思乱想。
可是如果她是在胡思乱想的话,那他也是。
阿尼猛然转身,奔向吉诺比萨店,好像有魔鬼在后面追赶似的。
他在店里点了一份并不真的想吃的比萨,并换了几枚硬币,溜进电话亭里打了几通电话。旁边的点唱机正播着他从没听过的音乐。
他先打回家。是迈克尔接的电话,他的声音很奇怪,阿尼心里越发觉得不安。他爸的口气像极了棋艺社的指导老师史洛森。电话亭外经过的一张张面孔就像一只只气球,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爸?”他不太敢确定地说,“是我……是这样,我忘了时间,对不起。”
“没关系,”迈克尔说,“你在哪儿?达内尔车厂?”
“不——我在吉诺比萨店,你还好吧,爸?你的声音很奇怪。”
“我很好,”迈克尔说,“只是刚把你的晚餐倒进垃圾处理机。你妈正在楼上哭,而你却在外面吃比萨,你跟你的车玩得愉快吧?”
阿尼张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
“爸,”他停了一下才说,“这样说不公平。”
“我想我对你所谓公平或不公平已不再感兴趣。”迈克尔说,“以前你对自己的行为还找得出理由解释,可是过去的一个月左右你已经变成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你周围发生的事也让人无法理解。你妈也跟我一样。我承认她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可是你也的确带给她很多烦恼。”
“爸,我只是一时忘了时间!”阿尼大声吼道,“不要小题大做!”
“你是开车兜风才忘了时间吗?”
“是——”
“每当你举止反常,总是跟那辆车有关系,”迈克尔说,“今晚会回家吗?”
“会——而且比平常早一点,”阿尼说,他舔了舔嘴唇,“我要去趟车厂。我在费城的时候,达内尔托我办了些事——”
“对不起,我对这一点也不感兴趣。”迈克尔说。他的口气冷漠有礼,完全不像父亲在对儿子说话。
“我知道。”阿尼小声说。现在他更害怕了,他几乎要开始发抖了。
“阿尼?”
“怎么了?”他用气音回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懂你的意思。”
“坦白告诉我。那个州警今天到办公室找我,他烦了你妈一天又跑来找我。我想他也是不得已。”
“这次他又有什么事?”阿尼气呼呼地问,“那个老浑蛋,这次找我又为了什么事?我要——”
“你要怎样?”
“没什么,”他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这次他又有什么事?”
“赖普顿的事,”他爸说,“赖普顿和那两个孩子的事。你以为他找你还会为了什么?跟你谈巴西政局?”
“赖普顿的事完全是意外,”阿尼说,“为什么他要跟你和妈谈一件完全是出于意外的事?我真的一点也不懂!”
“我也不懂,”迈克尔停了一会儿,“你真的不懂吗?”
“我为什么要懂?”阿尼喊叫着回答,“我在费城,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扯不上。我去参加棋赛,没有……没有……没有做其他任何事。”
“再回答我一次,”迈克尔说,“阿尼,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藏着没说?”
他想到车里的臭味,想到利抓着脖子差点窒息。当时他不得不捶她的背,碰到别人噎住的时候,你的直觉反应就是捶背。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海姆里克腹部冲击法,因为它还没被发明。而且,事情就注定是该这么结束,在路边……在车子旁边……在他的胳膊间……
他闭上眼睛,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晃、旋转。
“阿尼?”
“我没有藏着什么话没说。”他闭着眼睛,咬紧牙关说。
“那好吧,”他爸说,“如果你愿意跟我谈这件事的话,晚上我会在房里。回来的时候别忘了亲你妈一下,阿尼。”
“我会的,听我说,爸——”
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
他呆站在电话亭里发愣。父亲把电话挂了,你就算喊破喉咙也没有用。
他把口袋里所有零钱掏出来放在金属架上。他拣了一枚一毛硬币,差点掉在地上,最后总算塞进投币孔。他觉得头昏燥热,好像他的肉体已不属于自己。
他拨了利家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卡伯特太太,她一听就知道是阿尼打来的。阿尼听出她的口气暗示着,一切都太迟了。
“她说她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见你。”卡伯特太太说。
“拜托你,卡伯特太太,我只跟她说几句——”
“你做得太过分了,”卡伯特太太冷冷地说,“那晚她哭着回家——她从来没哭得这么厉害过。她说上次和你出去的时候,与你有了某种程度的……经验。我祈求上帝,但愿不是那种经验。”
阿尼差点大笑出声。幸好他忍住了,否则一定不可收拾。利差点被噎死,但她的母亲以为是阿尼要强暴她。
“卡伯特太太,我必须跟她说几句话。”
“抱歉,不行。”
他想找些话说,设法使自己战胜把守大门的妖龙。那种感觉就像一位推销员处心积虑地想进入别人的大门。可是他的舌头就是不听使唤。他一定是全世界最蹩脚的推销员。马上听筒里就会传出咔嗒一声。
接着他听到有人把话筒接过去的声音。卡伯特太太好像在跟利争吵,可是他听不见她们在吵些什么。最后他听到利的声音说:“是阿尼吗?”
“利,”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我很抱歉。”
“我知道,”利说,“我接受你的道歉,阿尼。可是我不能再跟你出去,除非情况有所改变。”
“那要看你要求的情况是什么。”他说。
“我只能——”她的声音远离话筒,但口气变得严厉起来,“妈,请你不要站在旁边好吗?!”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利的声音,“阿尼,我只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或许以为我疯了,可是我还是认为那天晚上你的车子想害死我,无论再怎么理智思考,我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怎么回事,阿尼,它已经控制了你。”
“利,请原谅我,你这么说实在是他妈的蠢。她不过是辆车!你会不会拼‘汽车’这个词?C-A-R!汽车!”
“它已经控制你了,”她的声音摇摆不定,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它已经控制了你,阿尼。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够救你。”
他的背突然开始颤动,一阵阵的胀痛传送到他头部。
“我说得对不对,阿尼?”
他没有——也不能——回答。
“把它卖了,”利说,“我求你。今早我在报上看见赖普顿的消息——”
“这件事也扯得上关系吗?”阿尼不高兴地问,“那只是个意外。”
“我不清楚它是什么,或许我根本不想知道。可是即使我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该为你着想。阿尼,我为你感到恐惧!快把它卖了吧。”
阿尼喃喃地说:“利,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好吗?”
现在她更想哭了——也许她已经在哭,只是泪水还没流下来:“阿尼,那你得先答应我,你得先答应我该做的事,我们之间才可能继续。答应我卖掉它,我只求你这件事,没别的了。”
他闭上眼睛,看见利放学沿着红砖路走回家,而克里斯汀正在一条街外等着她。
他赶紧睁开眼,仿佛在漆黑的屋子里见到恶魔。
“我不能那么做。”他说。
“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不,那是两回事,我们——”
“再见,阿尼,学校见。”
“等等,利!”
咔嗒。一片死寂。
那一瞬间,他简直气疯了。他有股冲动,真想拿起话筒砸破四周的玻璃。所有人都跟他过不去、远离他,就像船沉的时候老鼠最先弃船而逃。
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够救你。
去你的狗屎!他们全是弃船而逃的老鼠。从棋艺社的史洛森到那些州警,他们全是浑球。谁也不能支使我,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我自己的方式,我自己的方式!
阿尼仿佛突然又清醒过来。他瞪大眼睛,拼命喘气,脸色变得苍白。到底怎么回事?刚才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不是别人,根本就是李勃。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又听到利的声音:“我说得对不对,阿尼?”
接着,他突然又听到牧师的声音:“阿尼·坎宁安,你愿娶这女人为妻吗?”
可是他并不在教堂,而是置身废车场。四周全是闪亮亮的金属片和排好的露营椅,达内尔站在伴郎的位置上。他的身边没有女人,只有克里斯汀。午后的艳阳照得她金光闪闪,喜气盎然。
然后是他爸的声音:“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牧师说:“是谁把这女人赐给他的?”
罗兰·李勃像僵尸般从座席间站起来,他在微笑。阿尼回头发现他四周坐的都是死去的人——赖普顿、崔洛尼、史丹顿和威尔奇。史丹顿被烧得焦黄,头顶光秃秃的。赖普顿的下巴不停地滴血,染红了他的衬衫。最惨的是威尔奇,他的胸膛敞开,里面一片模糊。他们都在笑,每个人都在笑。
“是我,”李勃说,他伸伸舌头,一股坟场的恶臭立刻从他嘴里冲出,“是我给他的,他那里有收据可以证明。她是他的,她完全属于他。”
阿尼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电话亭壁上呻吟,电话听筒压着胸膛。他挣扎了很久才站稳脚步。他翻开电话簿,找到医院的电话号码。丹尼斯,丹尼斯会在医院里,他一直都在。丹尼斯不会让他失望,丹尼斯是他的救兵。
总机接的电话。阿尼说:“请接二十四号病房。”
线路立刻接了过去,铃声一直响,但没人接,就在阿尼打算放弃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插进来:“二楼C区,你找哪位?”
“季德,”阿尼说,“丹尼斯·季德。”
“季德先生正在做物理治疗,”那女人说,“你可以八点再打来。”
阿尼想告诉她不可能——非常不可能——但是他突然只想离开这座电话亭。幽闭恐惧症发作时,就像有只巨大的手压在你的胸口。他还闻到自己的汗味,酸酸臭臭的汗味。
“喂?”
“谢谢你,我会再打来的。”阿尼把电话挂好,冲出电话亭,零钱撒了一地。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他,露出略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又转回去继续聊天吃比萨。
“你的比萨好了。”柜台的人说。
阿尼抬头看钟,发现他在电话亭里待了二十分钟。他浑身是汗,腋窝下湿湿黏黏的,两腿不停颤抖,好像大腿肌肉马上就要罢工,不再支撑他的身体了。
他付了钱,把皮夹插回口袋时差点松了手。
“你没事吧?”柜台的人问他,“你的脸色好苍白。”
“我很好。”阿尼说。现在他想吐。他把比萨盒塞在腋下,三两步走出门外。天上的最后一点云都被吹跑了,满天星光闪烁得像一片碎钻。他站在路边,先看看星星,又看看对街的克里斯汀,她正忠诚地等着他。
她从不抱怨或争辩,也从不提出要求。你可以在任何时候钻进车身,躺在沙发上休息,沐浴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她从不拒绝你,她——她——
她爱他。
没错,这点一定是真的。李勃不愿意把她卖给任何人——甭说两百五十块,两千五百块也免谈——就让她搁在那儿,等候适当人选。等候一个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