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内尔对他挥挥手,吉米便转身走了。达内尔起身,晃着庞大的身躯慢慢走到酒柜前拿了瓶酒,把酒瓶放在咖啡机旁,然后又坐下来。他的思绪倒回四个月前,开始逐月向后回忆。
八月,阿尼把一辆一九五八年普利茅斯废车寄存在二十号车位。那辆车看起来很面熟,当然,那是罗兰·李勃的车。可是阿尼不知道那辆普利茅斯以前在这里停过——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件事。过去李勃也常替达内尔跑腿……只不过当时达内尔的车是一九五四年的凯迪拉克。车子不同,但后备厢和杂物箱都有同样的夹层,里面藏的是烟火、香烟、酒。那时候还没听过可卡因。大概只有纽约的爵士乐手见过那玩意儿。
八月底,赖普顿和阿尼发生争执,他把赖普顿撵走。他已经对那小子厌烦了。赖普顿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会影响他的生意。要赖普顿到纽约或新英格兰跑腿时也总是漫不经心。干那档子事大意就相当于危险。赖普顿喜欢开快车,也被开过红单,这些都可能给他带来大麻烦。达内尔不怕坐牢——至少在自由镇他不必害怕——可是毕竟坐牢不是件好事。以前他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然而现在他年纪大了。
达内尔站起来倒了杯咖啡并尝了一瓶盖白兰地。他停了片刻,又尝了一瓶盖。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掏了支雪茄,打量了半天才点火。去你的肺气肿!
清香的雪茄烟绕身旁,面前摆着咖啡和醇酒,达内尔凝视寂静的车厂,又想起更多事。
九月,那孩子要达内尔给他弄张检验合格的贴纸,并借他一块牌照,好让他带女朋友去看橄榄球赛。达内尔答应他了——这真是狗屎,过去自己一张检验合格的贴纸总要卖到七块钱左右。不过那孩子的车看起来还不错,也许噪声大了点,外形也粗旧了点,但它还算得上是辆好车。阿尼真的是妙手。
但说来也奇怪,他并没有真正看过阿尼动手修他的车。
有,还是有,达内尔看过他换车灯、换轮胎。有次达内尔坐在这把椅子上看他换后座椅套,可是从来没人看过他换排气管。阿尼第一次把那辆老爷车开进来时,排气管断了一大截,引擎声震耳欲聋。此外,没人看过他做钣金处理。而现在它却漂亮得像新车。
达内尔知道吉米·赛克斯对这件事怎么想,因为他问过吉米。吉米认为阿尼把大工程都留到晚上所有人都离开后才做。
那他一定是晚上留在这里悄悄做了。因为白天那孩子只是听听收音机,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我猜他都把大工程留着晚上做。”吉米曾经这么说,那口气就像在跟小孩解释圣诞老人如何从烟囱里滑下来。达内尔不相信圣诞老人的故事,也不相信阿尼能在夜间把克里斯汀修复得那么完美。
他又想起两件令他不安的事。
他知道在车子通过检验前,阿尼曾经开着它在废车场四周绕过。他只是以时速五英里的牛步绕着成千上万的废铁兜圈子。谁也不晓得那算不算兜风,达内尔就这件事问过他,阿尼的回答是他在试验前轮会不会摇晃。这件事他瞒不了人。天下没有人以五英里时速来试验前轮稳定性的。
所有人都回家后,阿尼就是在干这些事。他一个人留下来就是开着车在废车场里兜圈子。
还有就是那个往回跑的秒表。阿尼曾经略带奸笑地指给他看。那玩意儿以惊人的速度倒着跑。他告诉达内尔车子每走一英里,秒表就倒回去五英里。当时达内尔坦然表示他是大吃一惊。他也替旧车换过秒表,但从没听过秒表会自动往回跑。他绝不相信有这种事,但阿尼笑笑说那只是“搭错线”。
是,搭错线。天下最怪的搭错线。
达内尔不相信圣诞老人,但他相信世上常会发生一些怪事。一个功利主义者或许可以利用这些怪现象来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达内尔有个住在洛杉矶的朋友说他在一九六七年大地震发生前看到了亡妻的灵魂。达内尔没有特殊理由怀疑他的说辞(如果这位朋友有什么企图,他当然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他的另一个朋友从在建建筑物的四楼摔下来,躺在医院病床上时,看见多年前死去的父亲站在床边。
达内尔这一辈子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大多数人也都听过。他的态度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很愿意听这样的故事,既不怀疑也不相信,因为说故事的人毕竟不是疯子。他不敢怀疑的原因是没人知道生前死后是什么样子,不相信则是因为他自己从没亲眼见过不可解释的事。
也许这样的事正在发生。
十一月,赖普顿和他的狐群狗党把阿尼的爱车砸得稀烂。当时达内尔看到那辆车,心里还在想:它永远不可能再跑了。它连一英尺都跑不了。十一月底,威尔奇在肯尼迪大道上被谋杀。
十二月,一位州警到车厂来打探消息,他叫琼金斯,在这里逛了半天,并跟阿尼做了次长谈,隔了几天,趁阿尼不在时,他又来打听赖普顿那帮人(包括刚遇害的威尔奇)到底把那辆普利茅斯破坏到什么地步。他很疑惑阿尼为什么说谎。
“你问我有什么用?”当时达内尔隔着一层薄薄的雪茄烟边咳嗽边回答他,“去问那孩子。那是他的车,不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把车位租给了他。”
琼金斯很有耐心地点点头。他知道达内尔不是单靠经营自助修车厂维生的人。达内尔心里明白他知道自己平时都干些什么勾当,所以琼金斯不必说出来。
琼金斯点了根烟说:“我找你谈是因为我已经跟那孩子谈过了。他不肯说实话,我以为他会说,但我感觉他在害怕什么,所以没说。一旦他撒了谎,你就很难再要他说真话。”
达内尔说:“如果你认为是阿尼把威尔奇撞死了,就坦白说出来。”
琼金斯说:“我不这么认为。他父母说案发时他在家里睡觉,他们不太可能编一套谎言来掩护他。但我们很肯定威尔奇是砸车的一分子,此外我也非常肯定阿尼对车子损毁的情况保留得太多,这点我非常不明白,说实话,我已经快疯了。”
“那真不幸。”达内尔说,口气中毫无同情之意。
琼金斯问他:“告诉我,那辆车到底损毁到什么程度?”
达内尔对琼金斯说:“我真的没注意到。”
其实达内尔注意到了一些怪现象,而且他知道阿尼在说谎,他一心只想大事化小,这位警探当然也看出了端倪。阿尼说谎是因为损坏情形可怕到极点,而且完全超乎这位州警的想象。那些不良少年不是砸坏它,而是要毁灭它。阿尼说谎是因为虽然他没有怎么动手去修车,它却变得跟新的一样,甚至比以前还新。
阿尼向警官撒谎是因为事实令人难以相信。
“不可思议。”达内尔大声对自己说。他喝光咖啡,低头看看桌上的电话,伸手去抓话筒,然后又把手收回来。他有个电话要打,可是先把该想的事想完或许会好一点。
除了阿尼自己以外,他是唯一知道有怪事在发生的人:那辆车有再生能力。吉米是个钝头钝脑的孩子,其他人则是进进出出,很少注意车厂里的情形。不过那些常来的顾客对阿尼修车的本领也表示过惊讶,他们最常用的字眼就是“不可思议”,有些人甚至因此显得不安。顾客中有个人叫强尼,这个专靠买卖旧车为生的人就曾仔细打量过克里斯汀。他是全镇——或许是全宾州——最懂车的人,对于阿尼能独自把车修好,他就坦白表示他绝对不相信。当时强尼还笑着说那一定是巫术,可是那笑声毫无幽默感。
达内尔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寂静的车厂。每年这时候厂里都是这么冷清。达内尔心想,人们会相信任何发生在眼前的事。从某种程度来说,没有所谓超自然或不正常现象,发生了什么就是什么,事情就是这样。
达内尔想到吉米·赛克斯说的,就像变魔术一样。
又想到琼金斯警官说的,阿尼在说谎,可是天晓得为什么。
达内尔拉开抽屉,找到了记事本。他一页页地翻,最后找到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坎宁安,棋艺社巡回赛,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三日。费城喜来登酒店。
他拨给查号台,查到饭店电话。电话铃响时,他心里居然有点紧张。
像变魔术一样。
“喂,喜来登酒店。”接线生说。
“喂,”达内尔说,“有支棋艺社的队伍住在你们这里——”
“有好几队。”接线生打岔说。
“我这里是自由镇,”达内尔说,“我想找自由高中一个叫阿尼·坎宁安的。”
“请等等,我查一下房间号码。”
咔嗒一声,对方挂了。达内尔拿着话筒傻傻地等。他靠在椅背上,一副准备久等的样子,办公室挂钟的秒针走了一圈。达内尔心想,他大概不在,即使在,这么晚了——
“喂?”
接电话的声音很年轻,也很好奇。但是错不了,那是阿尼。
“喂,阿尼,”他说,“是我,达内尔。”
“达内尔?”
“是啊。”
“你打电话来做什么?”
“你战况如何?”
“昨天胜,今天平手。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错,那是阿尼。
达内尔不会没事打电话找人聊天——就像他不会只穿内衣上街一样。他说:“孩子,你有没有纸笔?”
“有。”
“费城北广路有家联合汽车零件厂,你能不能抽空过去看看他们的轮胎?”
“重新翻压过的?”阿尼问。
“不,全新的。”
“我想可以,明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没事。”
“那好,你去找罗伊·马斯特先生,跟他提我的名字就行了。”
“怎么拼?”
达内尔拼给他听。
“没别的事了?”
“没了……希望你全胜而归。”
“很有可能。”阿尼笑着说。达内尔道了晚安就把电话挂了。
没错,那绝对是阿尼。阿尼今晚在费城。而费城离这儿几乎有三百英里远。
谁还可能有他车子的钥匙?
季德家那孩子。
当然!
只是丹尼斯·季德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女朋友?
可是阿尼说过,她没驾照,而且根本不会开车。
那一定是别人。
不可能还有别人,除了达内尔以外,阿尼很少跟任何人接近。达内尔很清楚阿尼从来没把钥匙交给过别人。
像变魔术一样。
真是狗屎!
达内尔靠在椅背上,又点了支雪茄。他凝视着冉冉上升的烟雾,继续想他的问题。他还是想不出答案。阿尼搭校车去费城,可是他的车不见了。吉米·赛克斯看着它驶出大门,但没看见是什么人在开。把这些归纳起来可以得到什么答案?
三小时后,他从沉睡中醒来,车库大门卷起的声音吵醒了他。厂里的日光灯没有亮,只有门后亮了盏走道灯。
达内尔把椅子用力向后一顶,迅速站起来。当他麻木的双腿发出针刺感时,他真的完全清醒了。
克里斯汀慢慢滑进车库,悄悄转入二十号车位。
达内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他好奇地瞪着大眼瞧着克里斯汀。
它加了两次油门,崭新的排气管冒出青蓝色的烟。
然后引擎自动熄掉。
达内尔坐下来,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办公室和车库间有对讲机。上次赖普顿和阿尼打架,他就是从对讲机里听见的。现在他可以从对讲机喇叭里听到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声响。除此之外,他没听到任何声音。
没有人从车里出来,因为车里根本没人。
他不完全相信不可解释之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而这样的事马上就要发生。
现在终于发生了。
他看见它滑向二十号车位,车库大铁门在它背后慢慢降下,隔绝了外面十二月的寒夜。如果有心理专家听到这件事,一定会说:目击者承认他是在昏睡中突然醒来,见到以上所述情景,这无疑是梦境的延长。无论当事人说他当时感觉如何真实,突然由梦中惊醒的人极可能受外界刺激而在清醒之后继续看见梦境中之幻象……
是的,他们可以这样解释……可是活生生的事实现在正摆在他的眼前。
他看见坎宁安的一九五八年普利茅斯自己从大门外滑进来。转入二十号车位时,方向盘会自动打转。然后他看见大灯熄掉,那台八缸引擎也跟着停止运转。
达内尔像得了软骨病似的站起来走到门边,犹豫了很久才打开门。他沿着车道,经过一长排斜停的汽车,慢慢走向二十号车位。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宽敞的车库里。
他站在那两吨重的车体旁。红白相间的烤漆上没有一点锈迹,风挡玻璃明澈如新,完全不像曾经被人用石头击裂过。
现在唯一的声响就是车头和车尾保险杠上积雪融化的声音。
达内尔触摸引擎盖。果然是烫的。
他拉了下驾驶座门把,门很容易就开了。里面传出清新的皮套味,一切都是新的,新椅套、新装潢、新的蜡香——只是除此之外,还有种令人不悦的味道。达内尔深吸几口气,却还是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他想起从前家中地下室里经年久积的蔬菜味,鼻子两侧不禁挤出一些皱纹。
他钻进车里。钥匙没有插在上面。秒表上的里程数是五万两千一百零七点八。
这时候点火器突然转到“点火”位置,引擎又转动起来。
达内尔停止呼吸,心脏剧烈地跳动。他从车里爬出来,奔向办公室找他的呼吸器。他面色如土,掐着喉咙为了那么点稀薄空气而挣扎。
克里斯汀的引擎又停了。
又是一片寂静,只有引擎冷却时啪啦啪啦的声响。
达内尔在抽屉里找到呼吸器,赶紧塞进喉咙,压住扳机,拼命吸气。渐渐地,压在胸口的重量消失了。他沉坐在椅子里,听着椅垫下的弹簧发出抗议的呼声。他用那双肥大的手捂住脸。
除非你看见,否则你不会相信……
现在他看见了。
车里没人,打开车门就有股萝卜腐烂的味道。
达内尔在惊恐之余,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把他所知道的转换成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第38章 裂痕出现
先生,我想要辆,
凯迪拉克四门敞篷。
我要备用大陆轮胎,
我要镀铬钢圈,
我要动力方向盘,
我要动力刹车,
我要够力喷射引擎,
我要短波收音机,
还要电视跟电话,
因为就算在路上,
也要跟你情话绵绵。
——查克·贝瑞
赖普顿的车子残骸周三下午才被公园管理员发现。有位住在斯昆帝山里的老太太打电话告诉公园管理员,说她昨天晚上因为关节炎复发睡不着觉,无意中发现湖边森林里有火光。她不太肯定事情发生的时间,只能推想是十点一刻左右,因为当时她正在看CBS周二晚间播映的电影。
周四,地方报纸刊登出科迈罗烧毁的照片,新闻标题:《斯昆帝州立公园发生汽车意外,三人当场死亡》。记者引用州警的话说:“很可能是酒后驾车造成的。”因为现场散布着一打以上酒瓶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