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四十码外,隔着一片雪坡面对他。轰隆隆的引擎声就像一只巨兽在喘息。
赖普顿舔舔嘴唇。他的左胸每当呼吸时就会发出阵阵疼痛——他的肋骨断了。
克里斯汀的引擎怒吼又平息,怒吼又平息,紧张情势就跟他梦境中一模一样。他还隐约听到车里传出猫王唱着《监狱摇滚》的声音。
黄色火光映在雪地里,他的背后已是一片烈火。油箱马上就会爆炸,马上就会——
真的爆了,轰然一声巨响。赖普顿觉得后面有股强大的力量把他猛推出去。他在空中打了个滚,跌落,受伤的左胸刚好冲着地面。他的夹克着火了,于是他在雪里打滚,把火扑灭。现在那辆科迈罗的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赖普顿跪在地上看着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的引擎继续怒吼又平息,频率比刚才更紧凑。
赖普顿隔着披散的乱发凝视克里斯汀。那辆普利茅斯的引擎盖在冲过木栏时撞出一些凹痕,车头的散热器正淌着冷却水和防冻剂,就像一只流着唾液的怪兽。
赖普顿又舔着嘴唇。他的背部发烫,仿佛被严重晒伤,他闻到衣服烧焦的味道,可是在惊恐中,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夹克和衬衫已经被烧成一片黑灰。
“你听我说,”他几乎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你听我解释,你——”
克里斯汀再度咆哮,向他冲来,它的后轮卷起一片雪花。那凹凸不平的引擎盖就像等着吞噬他的巨口。
赖普顿跪在那里,忍着起身奔逃的冲动,抑制住——他只能设法做到——几乎使自己陷于瘫痪的惊恐。车里没人,这景象任何人看了都会发疯。
在车子撞上他之前的最后一秒,他往左边闪滚。克里斯汀如子弹般从几英尺外擦过。那一瞬间,一股恶臭扑上他的脸颊。紧接着,克里斯汀停下来,刹车灯映得雪地发红。
它掉头,又冲向他。
“不!”赖普顿哀声求饶,他的胸口因此发出剧痛,“不!不要!不——”
他往旁边跳开,这次“子弹”更近了,撞掉了一只鞋,也撞断了他的左腿。他像小孩般疯狂地在雪堆里爬,嘴角和鼻孔涌出鲜血,一根折断的肋骨刺进肺部,耳孔里流出的鲜血滑过整个脸颊。
克里斯汀停下来。
它的排气管冒着白烟,引擎一会儿怒吼,一会儿平息。科迈罗的残骸已化成油腻腻的烈焰。刀刃般锋利的刺骨寒风鼓动着一片火海。史丹顿坐在火焰中,脑袋斜斜地垂挂在肩上。
它在耍我,赖普顿心想,它在耍我,就像猫逗老鼠一样。
“求求你,”他呜咽地说,车灯熄灭了,赖普顿脸上的血转成黑色,“求你……我去向他道歉……我在他面前学狗爬……只是求你……求求——”
引擎又开始咆哮,克里斯汀像死神般扑来。赖普顿滚向旁边,这次保险杠撞断他另一只小腿。赖普顿飞向路边的雪堤,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克里斯汀又掉头。但是赖普顿发现一丝生机。他疯狂地往雪堤上爬,两只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拼命往上扒,这时他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后面的灯光越来越亮,引擎声也越来越近。他看见双手扒起的雪片在堤面上映出黑影,他知道那噬人的猛虎就要扑来。
一块坚硬的金属板撞上他的小腿,把他的下半身嵌在雪堤里。他惨叫着挣扎出来,一只鞋子还留在雪堆里。
赖普顿又哭又笑又叫地爬上雪堤,那是公路障碍清除队几天前才用铲雪车推出来的。他在上面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滚下来的样子。
他转过来面对克里斯汀。现在它已经倒向路的对面,后轮旋起一阵雪花,再度冲刺而来。它在赖普顿脚下一英尺处撞上雪堤。雪堆基部坍了一大块,赖普顿跟着摇晃,差点摔下来。克里斯汀的引擎盖撞得变形了,可是这次它连赖普顿的汗毛都没碰到。它在一片飞扬的雪花中倒回去,引擎似乎发出因受挫而愤怒的吼声。
赖普顿竖起中指,得意狂呼:“干你!干你!干你!”他边吼嘴里还边喷出鲜血。激烈的喘息为他的胸口带来更大的痛苦,现在他全身几乎都要瘫痪了。
克里斯汀呼啸着又一次冲撞雪堤。
一大片刚刚已被震松的雪堆这次终于坍下来埋住克里斯汀的车头。赖普顿险些跟着滚落。他把手指像钩爪似的吊在雪里才救了自己。现在他咬牙忍着双腿的疼痛,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般拼命喘气。
克里斯汀又来了。
“你滚!”赖普顿大叫,“给我滚,你这个烂婊子!”
它又撞上雪堤,这次的崩雪几乎埋住了风挡玻璃和引擎盖。雨刮器在车子退出时,自动把玻璃上的雪堆刷干净。
赖普顿知道再撞一次他就会和雪堆一起滚落到引擎盖上。他向后翻,沿着另一侧雪坡直滚到底,每当他的肋骨撞击地面时,他就发出一声惨叫。他停在松软的雪地上,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空和冷峻的星星。他耐不住寒冷,开始打起哆嗦。
克里斯汀不再冲撞雪堤,但是他可以听到引擎转动的声音。它暂时停下来,可是它还在等他。
他看着以夜空为衬底的雪堤,后面的熊熊火光已经减弱了。从撞车到现在有多久了?他完全不知道。会有人看见科迈罗燃烧的火光赶来救他吗?他也完全不知道。
赖普顿同时意识到两件事:第一,他的口中不停冒出鲜血,这样下去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第二,如果明早之前没人来的话他会冻死。
他怀着恐惧爬起来坐在地上。他在想是不是要悄悄爬回雪堤上看看那辆车怎么样了——看不到它反而更令人担心。当他仰头再往雪堤上看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上面站了个人。
只是他并不真的是人,那是具尸骨——一具半腐烂的尸骨。他穿着草绿色裤子,没穿上衣,腰杆上架着撑架。他的脸只是张皱皮包着骷髅,洁白的骨头隔着皮肤还会微微发亮。
“你是罪有应得,狗儿子。”那星光下的鬼影对他说。
赖普顿最后一丝理智也消失了,他疯狂喊叫,两眼突出,长发在沾满血迹和油污的脸上散乱成一片。口中新涌出的血染红了衣领,那个鬼影慢慢走过来时,他挣扎着往后退,两手碰到东西就抓。那具尸体没有眼睛,仿佛蛆虫之类的软体虫刚刚吃光了他的眼珠。此外,他闻到了那股恶臭,那是腐尸的臭味,也是死亡的气味。
李勃把他那腐化成白骨的手伸向赖普顿,并对他微笑。
赖普顿发出尖叫,然后全身抽搐,嘴巴张成O形,好像想亲吻那只骷髅手,他捂着左胸向后倒,脚尖踢起一堆雪。他的最后一口气化成一股白烟从嘴里冒出……就像克里斯汀的排气管。
雪堤上的骷髅消失了,而且雪地里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雪堤的另一面传来克里斯汀胜利的呼叫,整个斯昆帝山里都回荡着它的引擎声。
十英里外,遥远的斯昆帝湖边,有个在星光下练习滑雪的青年听到山谷里的回响,他停下来撑着雪杆侧头倾听。
他的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知道那不过是辆汽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冬夜,山里的声响可以传得很远——可是从心底他总是怀疑是某种史前生物复生了,正钻出地壳准备捕杀猎物。也许是只巨狼,或是头剑齿虎。
那声响消失后就没再出现,所以他又继续滑他的雪。
第37章 达内尔反复思量
宝贝,让我试试你的车,
嘿,宝贝,让我试试你的车!
跟我说,甜心,
跟我说:那感觉究竟如何?
——切斯特·伯内特
赖普顿和他朋友在斯昆帝山遇见克里斯汀的那天晚上,达内尔一直到午夜还待在车厂。他的肺气肿那晚特别严重。每当情况恶化时,他就不敢躺下。不过平常他倒是只一上床就打鼾的大狗熊。
医生告诉他尽管放心睡觉,肺气肿不可能在睡眠中把人呛死。可是年纪越大就越感觉肺部的压力沉重。他常担心自己会在睡眠中死去。两个半月前教宗若望·保禄一世就是死在床上,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全身都僵硬了。达内尔担心的就是这天: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他全身都僵硬了。
他九点半回到车厂——赖普顿几乎是同一时间从后视镜发现后方的车灯。
达内尔的财产超过两百万,可是金钱无法再带给他快乐。金钱对他来说不再真实。除了肺气肿外,一切都不再真实。达内尔愿以任何代价让自己忘记肺气肿的事。
有了,阿尼·坎宁安的问题足以使他忘记肺气肿,或许这就是他要阿尼留下替他工作的原因。然而达内尔的直觉不断告诉自己,那孩子是个危险人物,得早点让他滚蛋。他和他那辆一九五八年普利茅斯迟早会出问题。
今晚那孩子不在,学校棋艺社要到费城进行为期三天的全国北部秋季巡回赛。阿尼嘲笑过这件事,从上回赖普顿在车厂找他碴儿到现在,满脸青春痘的阿尼变了很多。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变得尖酸刻薄。
昨天下午,他叼着雪茄到办公室找达内尔(那孩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学会了大人的嗜好,达内尔怀疑他的父母不晓得这件事)。他说他一连几次都没参加社里的活动,照惯例应该已经被社团除名了。可是社里的指导老师史洛森坚持要等费城的比赛结束后再讨论他的资格问题。
“我好久没参加活动,偏偏我又是社里棋艺水平最高的,史洛森明白我的重要——哦,狗屎——”阿尼全身抽了一下,两手赶紧撑着腰杆。
“你真的该去看看医生了。”达内尔提醒他。
阿尼向他挤个眼色,那一瞬间他好像老了很多。
“我才不让那些鬼医生再碰我的背,他们只会帮你重绕绷带。”
“你是非去费城不可?”达内尔有点失望,因为阿尼不在的这三天他必须找吉米来代替他的工作,可是吉米那小鬼除了吃冰激凌,啥事也不懂。
“当然。我不能拒绝这个光荣的好机会。”阿尼说着,看见达内尔皱着眉头,于是笑了笑,“别担心,老板。马上就要圣诞节了,过完年之前这里一定冷清得像死城一样。”
这点倒是真的,可是他不喜欢一个小鬼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
“回来后你愿意为我跑趟奥尔巴尼吗?”达内尔问。
阿尼谨慎地看看他:“什么时候?”
“这周六。”
“周六?”
“对。”
“跑什么货?”
“你开我的车去奥尔巴尼,就这么简单。亨利·巴克说他有十四辆干净的二手车,我要你去瞧瞧。我给你一张空白支票,如果那些车看起来还像样,你就跟他谈价钱,支票随你填。如果看起来像坨屎,叫他坐甜甜圈滚蛋。”
“我要带些什么货过去?”
达内尔静静打量他一会儿:“怕了,小子?”
“不是怕,”阿尼把抽到一半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摁熄,然后抬头用抗拒的眼神看着达内尔,“只是每次做起来心里总是感觉怪怪的。是可卡因吗?”
“我叫吉米做好了。”达内尔直率地说。
“你只要告诉我是什么货。”
“两百条温斯顿香烟。”
“好吧。”
“你确定真要干?”
阿尼笑笑:“就当是下完棋的消遣吧。”
达内尔把车停在最靠近办公室的车位上,停车线里漆了几个大字:达内尔专用车位,请勿占用!他从车里出来,用力关上门。肺气肿压迫着他的胸口,他连呼吸都感到吃力。今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躺下,他才不信医生说的。
吉米·赛克斯正心不在焉地拿大扫把扫地,那孩子瘦瘦高高,今年二十五岁,但智能略微不足,使他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八岁。他学坎宁安把头发梳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鸭尾巴,阿尼几乎成了他崇拜的偶像。偌大的车厂里除了扫把在油污地上拖动的声音外,空洞寂寞得就像座废仓库。
“今晚可真冷清,吉米,嗯?”达内尔喘着气说。
吉米回头:“是啊,达内尔先生。从一个半小时前哈奇先生过来取车到现在,还没一个人进出过。”
“只是开开玩笑。”达内尔说。这种时候他真希望阿尼在场。跟吉米这小子除了嘘寒问暖,也实在没什么好谈的。或许他该请吉米喝杯咖啡。在这寂寞的晚上,他和吉米及他的肺气肿三者也可以互为良伴,“要不要喝杯——”
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发现二十号车位是空的——克里斯汀不见了。
“阿尼来过了吗?”他说。
“阿尼?”吉米傻乎乎地眨眨眼说。
“阿尼,阿尼·坎宁安,”达内尔不耐烦地说,“你认识几个叫阿尼的?他的车不见了。”
吉米撇头看看二十号车位,皱着眉头说:“哦,不见了。”
达内尔笑笑:“那小子参加棋艺社的巡回赛去了。”
“哦,真的?”吉米问,“那可真糟。嗯?”
达内尔得压抑着冲动才没把吉米抓起来折成两段,生气会让呼吸困难:“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吉米?你看见他的时候,他怎么说?”刚说完这话,达内尔就知道吉米根本没见到他。
吉米好像过了很久才弄清楚达内尔在说什么:“哦,我没看见他,我只看见克里斯汀开出大门。那辆车真不错。他把它修得跟新车一样。”
“是啊,”达内尔说,“就像变魔术。”对于克里斯汀,他只能这样形容。他突然打消了请吉米喝咖啡的念头。他看着二十号车位说:“你可以回去了,吉米。”
“可是达内尔先生,你说今晚我要值六小时班的。现在还不到十点呢。”
“十点的时候我帮你打卡。”
吉米眼睛一亮,达内尔从来不曾这么仁慈:“真的?”
“是啊,真的。把扫帚收起来回家吧,吉米。”
“太好了。”吉米说。在他为达内尔工作的这五或六年里(他忘了到底是几年,这要回去问母亲才知道),这是那老肥猪头一次让他感觉到圣诞节的气氛。
达内尔慢吞吞地走进办公室。他打开咖啡机,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吉米放好扫帚,关掉厂里的日光灯,然后穿上他的大衣。
达内尔靠着椅背,开始沉思。
他能在这世上生存下来,全靠他的脑袋,他长得不帅,从长大成人起就是肥猪一个,健康状况也从来没好过。可是他脑筋好,智慧过人,因此他不但能生存,而且总是领先一步。
现在他不禁想到阿尼,自从上次阿尼和赖普顿打架以后,他之所以会帮他、同情他,或许就是因为阿尼满脸痘,而且永远是个输家。这些都使达内尔想起自己受人欺凌的童年。
而且阿尼脑子也很好。
他有好脑子,还有那辆车——那辆奇怪的车。
“晚安,达内尔先生。”吉米站在门外对他说。他停了一会儿,又犹豫不决地说:“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