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论如何,圣诞假期前一周,学校里的气氛总是欢愉的。学生犯了错可以放过,平常严格的老师这时给分数也会大方一点。钩心斗角的女孩和从前打过架的男孩也都言归于好。使得气氛欢愉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绰号叫“母老鼠”的雷帕克小姐居然也偶尔挂上了笑容。
在医院里的丹尼斯·季德心情还算开朗——他的石膏已经由床头固定式换成可以下床走动式。物理治疗对他来说已不再是折磨,他撑着拐杖摇摇晃晃穿过长廊。两边全是金光闪闪的圣诞装饰和小学一、二、三年级学生的圣诞装饰画。他的拐杖在冷静的长廊中发出砰砰的响声,头顶的扩音器正播着悦耳的圣诞歌。
这一刻是乐曲中的休止符,暴风雨前的宁静,也是繁忙人生中一个平静的过渡期。丹尼斯慢慢走向走廊末端。在这冷清的医院里,它似乎没有尽头。回想过去,丹尼斯庆幸事情当初没有变得更糟。
可是他不知道,更糟的局面很快就要出现。
第36章 赖普顿与克里斯汀
它自远方而来,
让我毛骨悚然,
我无法抗拒,
也没什么能救我一命,
就算只剩一只眼,
也看得出噩运将临……
——狱友合唱团
十二月十二日周二那天,自由高中篮球队在主场以四十八比五十四输给了海盗队,然而大多数球迷看完比赛走出体育馆进入冰冷的黑夜中时,并不显得有多失望。虽然匹兹堡的体育记者都预言自由队将会再输下一场球,可是球迷并不因此沮丧。他们有值得骄傲的理由:蓝尼在这场比赛中独得三十四分,打破了学校纪录。
然而赖普顿却万分沮丧。
坐在他车里的崔洛尼与史丹顿仿佛也因他而垂头丧气。
在赖普顿被退学的这几个月里,他好像老了好几岁,部分原因或许是他留了胡子。他看起来不再像克林·伊斯威特,倒是有点像《白鲸记》里嗜酒如命的大胡子亚哈船长年轻版。这几周来赖普顿喝了不少酒,也做了不少他已不太记得的噩梦。他只知道自己好几次从午夜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在发抖,而且全身冒冷汗。在梦境中,黑暗和死亡的阴影经常追赶着他。
他摇下那辆伤痕累累的科迈罗的车窗,冰冷的空气立刻钻进车里。他扔出一个空酒瓶,把手伸向后面说:“再来一瓶,酒保。”
“立刻奉上。”史丹顿敬畏地说,把一瓶得州司机交到他手中。赖普顿在车里放了一整箱酒,他说这些酒精可以使全埃及的海军瘫痪。
他拧开瓶盖,暂时用胳膊肘把着方向盘,然后猛灌了半瓶酒。他把瓶子交给旁边的崔洛尼,打了个又臭又长的嗝。科迈罗的车灯照着四十六号公路,朝东北方向奔驰,直直穿越过宾州原野。道路两边积满了雪,天空中成千上万的小星星正映着雪地发亮。他正驶向——也许只是喝醉酒到处乱闯——斯昆帝山。如果没有更好的地方让他临时改变主意的话,他打算到山上找个隐蔽的地方清静一下。
崔洛尼又把瓶子传回史丹顿。史丹顿虽然不怎么喜欢得州司机的味道,但还是大口大口地喝,反正醉了就不会在乎味道。他知道明天他会呕吐而且不省人事,可是明天是一千年后的事。史丹顿很高兴能跟他们混在一块儿。他才一年级,对于恶迹昭著的赖普顿,他是又敬又畏。
“那些小丑,”赖普顿说,“一群小丑。你说那场球也能算是球赛吗?”
“一群低能儿童在打球,”崔洛尼同意他的说法,“除了蓝尼。能独得三十四分可真不是盖的。”
“我不喜欢老黑,”赖普顿用那对醉眼打量崔洛尼,“你很欣赏他吗?”
“当然不会,赖普顿。”崔洛尼赶紧说。
“最好是。我看那小子很不顺眼。”
“我有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后座的史丹顿突然说,“要先听哪一个?”
“先听坏的。”赖普顿说。他已经喝了三瓶酒,所以完全忘了自己被退学的事。他认为自由中学被打败对他来说是很没面子的事,那群低能球员让他泄气,“坏的先来。”科迈罗以六十五英里的时速在公路上飞驰,两旁尽是绵延的白雪。斯昆帝山就在前面不远处,公路开始往上延伸。
“坏消息是一百万个火星人刚在纽约降落,”史丹顿说,“现在你要听好消息吗?”
“天下没有好消息。”赖普顿咕哝着。崔洛尼很想回过头对那小鬼说赖普顿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想讨他开心,那样会弄巧成拙,最好的方法就是顺其自然。
自从威尔奇在肯尼迪大道上被那个疯子撞死后,赖普顿的心情就一直开朗不起来。
“好消息是他们专吃老黑,尿出来的都是汽油。”史丹顿说完哈哈大笑。他笑了大半天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笑,于是立刻乖乖闭嘴。他抬头往镜子里瞧,看见赖普顿那双布满血丝的怒眼正盯着他,吓得他直打哆嗦。史丹顿知道自己闭嘴闭得太晚了。
在他们后面三英里远处有对车灯,从这里看过去,就像两个黄色的小星星。
“你觉得好笑吗?”赖普顿问,“你以为这种种族歧视的笑话很有趣吗?你是个老顽固,你知道吗?”
史丹顿嘴角往下垂:“可是刚刚你说——”
“我说我不喜欢蓝尼,但我觉得黑人白人一样好。”
他想了想又说:“差不多一样好。”
“可是——”
“当心你的嘴,否则我撵你下车,”赖普顿警告他,“不满意的话,你可以在身上挂满‘我讨厌黑鬼’的牌子。”
史丹顿如遭雷击,小声地说:“对不起。”
“把酒给我,闭上你的嘴。”
史丹顿把酒从后面递过来,他的手还在发抖。
赖普顿一口气把酒喝光,扔了瓶子。他们经过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离斯昆帝州立公园还有三英里。公园里有个湖是避暑胜地,可是每年十一月至次年四月是封闭期。穿越公园直抵湖边的公路因为要配合冬季的童军露营活动,必须经常靠铲雪车来保持通畅。然而赖普顿找到一条可以不经过公园大门,直接进入公园的捷径,他喜欢喝着酒在僻静的小路上兜风。
后面的车灯已经变成两圈圆光,距离大约在一英里外。
“再给我一瓶,你这个有种族偏见的肥猪。”
史丹顿又递给他一瓶酒,小心翼翼不敢再开口。
赖普顿猛灌几口,打了个嗝,把瓶子交给崔洛尼。
“谢了,我不要。”
“把它喝了,否则你会脑袋开花。”
“好吧,喝就喝。”崔洛尼说,现在他真后悔没待在家里。他接过酒瓶也往嘴里灌。
车子继续往前奔驰。灯光划破黑暗。
赖普顿可以从后视镜看见尾随在后面的那辆车正加速赶过来。他自己的秒表是六十五英里,后面的车至少有七十英里。赖普顿觉得不大对劲,他想起那些记忆模糊的噩梦。仿佛有只冰凉的爪子轻轻压在他胸口。
前面的路分成两条,四十六号公路向东下去,往北的另一条路则直奔斯昆帝州立公园。路边有块醒目的橘红色牌子写着:冬季道路封闭。
赖普顿转向左边,直奔上山,车速丝毫不减。这条路铲得不干净,浓密的树林又阻挡了阳光融雪的机会。车子打滑了几次,坐在后面的史丹顿吓得坐立不安。
赖普顿抬头看看后视镜,期望那辆车转向四十六号公路——毕竟对一般驾驶员来说,这条荒路除了封死的尽头之外,实在是一无所有。可是它以比赖普顿还快的速度转向左边追了过来,现在距离他们只有四分之一英里。它开亮四个大灯,强光直直照进他们车里。
史丹顿和崔洛尼都回头看。
“搞什么鬼?”崔洛尼发牢骚说。
可是赖普顿心里明白。他突然明白了,后面那辆车就是撞死威尔奇的凶车,一定是。杀死威尔奇的疯子现在正在追他们。
他猛踩油门,车子猛地往前冲。秒表指针指向七十,又向右爬向八十。两旁的树林化作黑色阴影向后飞逝。可是后面的灯光并未落后,事实上它还在节节逼近。四个白炽大灯仿佛变成了巨大的眼睛。
“兄弟,你得慢点,”崔洛尼说,他伸手找安全带,他是真的怕了,“这种速度如果翻车——”
赖普顿没有回答。他紧握方向盘,轮番看着前方道路和上方的后视镜,后面的车灯在那面镜子里越变越大。
“前面有弯道。”史丹顿用粗哑的声音说,到了转角时,路边护栏的反光片映着金黄的灯光,他大叫,“赖普顿!弯路!弯路!”
赖普顿换上二挡,那辆科迈罗的引擎立刻发出抗议的怒吼。引擎转速表的指针由六千跳到红线七千,又跌回正常区间。排气管因为引擎逆火而产生一连串音爆。赖普顿猛打方向盘,车子骤然转弯,后轮在结冰的路面横着滑过。在最危险的关头,他打入倒挡,脚踩油门。当车子左后方扫过路边雪堆时,他放松姿势,随车倾倒。科迈罗横着在雪地滑过,这时候他再加油门。那一瞬间,他以为车子不会有反应,只会继续横着滑出公路,撞上障碍物,然后飞出去。
可是科迈罗居然打直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慢一点吧,赖普顿!”崔洛尼哭号着。
赖普顿紧抓着方向盘,隔着那一脸络腮胡发出得意的微笑。那瓶酒还夹在他两腿之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鼓了出来。来吧,你这个疯狂的刽子手,看你能追上来而不翻车吗?
几秒钟以后,尾随的灯光又出现,而且比刚刚更近。赖普顿的笑容凝住了,他感到阉割般的疼痛由两腿一直传到胯下,他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惧。
赖普顿在后面那辆车跟着急转弯时,往后视镜瞧了一眼。现在他拉长了脸说:“它居然没打滑,不可能!这——”
“赖普顿,那到底是谁?”崔洛尼问。
他伸手去抓赖普顿,却被他甩开,指节撞在风挡玻璃上。
“少碰我!”赖普顿说,笔直的路在车灯前方展开,柏油路面不是黑色,而是一片雪白,车子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奔驰,两边雪堤的高度超过胸口,“这种速度,你最好别碰我。”
“那辆车是不是——”崔洛尼沙哑地问,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赖普顿瞥了他一眼,他那惊恐的眼神使崔洛尼的恐惧如热油般沿着喉咙往上蹿。
“是,”赖普顿说,“我想就是那辆车。”
这儿没有住家,只有山丘似的雪堆和黑影交错的森林。
“它要撞我们!”后座的史丹顿大叫,那声音尖得像女人发出的,在他两脚间的纸箱里的酒瓶已是东倒西歪,“赖普顿,它要撞我们!”
后面的车离科迈罗的车尾保险杠只有五英尺左右,强烈的远光灯让车里亮得都可以读报了。它越来越近,最后科迈罗的车尾发出砰的一声。
科迈罗的屁股扭了一下,两车的距离又稍微拉长一点。赖普顿感觉车子好像腾空飞起,他知道他们差点就打滑了。在这种速度下,车子只要一打滑就会翻倒。
一滴热辣的汗水滚进他的眼里。
车子歪歪扭扭地奔驰,过了好一阵子才平稳下来。
赖普顿一确定自己能够掌握方向盘,便立刻把右脚踩到底。如果后面那辆车真是坎宁安的一九五八年普利茅斯——这不正跟他的噩梦一样吗?——他的科迈罗一定可以摆脱它。
引擎在咆哮,转速表再度指向每分钟七千转。秒表则超过一百英里。两侧雪堆向后飞逝,前面的路况飞向眼前,就像电影的放映速度突然加快。
“上帝,哦,上帝,”史丹顿喃喃自语,“求您别让我死,亲爱的上帝——”
我们砸芝麻脸车子的时候他不在场,赖普顿心想,他根本不晓得那档子事,可怜的狗儿子。如果这时候他得同情一个人,那就是史丹顿了。在他右边的崔洛尼坐得僵直,表情严肃得像墓碑,两眼大得快把整张脸都吞噬了。崔洛尼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
后面的车又追赶过来,后视镜映着刺眼的强光。
它不可能再快了!赖普顿在心中呐喊,绝对不可能!可是它确实越来越快,赖普顿急得像铁笼里的老鼠,他拼命注意有没有岔路可以逃命。一条通往公园大门的小路不久前才从左侧闪过,他别无选择,这条路就快到尽头了。
又是一次撞击,科迈罗剧烈地左右摇晃——这次时速高达一百一十英里。没指望了,赖普顿默默告诉自己。他放开双手抓住他的安全带,把自己扣牢,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做。
这时后座的史丹顿尖叫:“噢!上帝,闸门,要撞了——”
科迈罗醉汉似的冲下坡,前面不远处有条岔路,两条路分别成为公园的出入车道。路中央有座水泥安全岛,上面是管理员小屋——夏天时那里会坐一位小姐向进公园的车辆收费。
现在那栋小屋却笼罩在两辆车的强光中。科迈罗继续摇晃,并偏向左边。
“干你,芝麻脸!”赖普顿吼叫道,“干你跟你的老爷车!”
史丹顿在尖叫,崔洛尼双手捂脸。他在人世间所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当心玻璃,当心玻璃,当心玻璃,当心玻璃——
科迈罗一滑,头尾立时转向,现在克里斯汀的大灯直直照入他们眼中。赖普顿开始尖叫,因为他认出那是芝麻脸的车。错不了,只要看那咧嘴冷笑的铁格板就知道。只是,车里没人!那辆车是空的!
在他们撞上小屋前两秒,克里斯汀的车头灯转向右边那条路,以子弹夺膛而出的速度冲进公园入口车道。它撞飞了路边的木栏,碎片的反光面还反射着光芒。
赖普顿的科迈罗倒着冲上安全岛。八英寸高的水泥平台削掉了车底板,只留下一根扭曲的排气管。车尾先撞毁,史丹顿跟着它一起毁灭。赖普顿感觉背上淋下一桶热水,那是史丹顿的血。
科迈罗弹入空中,带着无数满天飞的碎片,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弯,然后翻落地面,玻璃摔得全碎,一盏大灯还神奇地亮着。引擎穿过防火板,砸碎了崔洛尼的下半身。滚动的车身静止时,油箱里跟着爆出烈火。
赖普顿还活着,他身上有几处玻璃剐破的伤痕——一只耳朵像动过手术般齐根切掉,在头部左侧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小洞——他的双腿也断了,可是他还活着。他的安全带救了他。一切都平静下来后,他痛苦地慢慢解开安全带。火焰声就像有人在揉纸。他感觉背部发烫。
他想开门,但是门卡住了。
他喘着气从风挡玻璃的大窟窿里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