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从驾驶座探过身来,这时利那边的门突然开了,冷风咻咻刮在她脸上,让她清醒过来,也让呼吸对她来说又变得重要起来。可是那块阻塞物就是不肯移开……它死都不肯动一下。
利被拖到车外,躺在雪地里。她听到阿尼在遥远的地方大声咒骂:“你在干什么?把你的手拿开!”
一双粗大的手压在她胸口,风刮在她脸上,雪花在眼前飞舞。
(上帝,请听我这罪人因为冒犯诚心……哦,你在干什么?我的肋骨要断了。)
那双手在她胸口拼命推压,她知道那是陌生人的手。他疯狂地挤压她的内脏,她觉得痛苦不堪。
(你快压断我的肋骨了。)
她感到腹膜往上升,然后喉咙里喷出一块东西掉在雪地里:好大一块湿淋淋的汉堡肉。
“放开她!”阿尼对那人大吼,“放开她,你会把她弄死的!”
利开始大口喘气,她的喉咙和肺仿佛在烈火中燃烧,所以她大口痛快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
陌生人放开手松了口气:“你没事了吧,小姐?”
阿尼冲上去一把抓住他,那人转向阿尼,披肩的黑发在风中飘散。阿尼一拳挥中他的下巴,把他打倒在雪地里,靴子也溅起一阵雪花。那人躺在地上,身上撒满白糖一样的雪花。
阿尼握拳跟上去,眼中闪露凶光。
她又狠狠吸一口气——她的胸口疼得像被捅了一刀——然后对阿尼尖叫:“住手,阿尼,你在干什么?”
他转过来看利,瞪大眼说:“你说什么,利?”
“他救了我,你打他做什么?”
由于刚才耗尽了力气,现在她只觉得眼前全是游动的黑点。她大可伏在车上休息,可是她不愿再接近它,也不愿再碰它。仪表板上的确曾发生过奇怪的事。
(那些绿灯变成了眼睛。)
她甚至不愿再去想它。
她踉跄地走到路灯下,像个醉汉般扶着灯杆,低着头喘气。一只关怀的手臂绕过来搂住她的腰。“利,亲爱的,你没事了吧?”
她微微撇头,看见阿尼那张饱受惊吓的脸。她不禁大哭起来。
搭便车的人用衣袖抹抹嘴角的血丝,慢慢向他们走来。
“谢谢你,”利喘着气说,她已经不再疼痛,只觉得刮在脸上的寒风更显刺骨,“我差点噎死,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早就死了。”
小黑点又上来了,耳朵里也响起嗡嗡的风声。她低着头想把这一阵不舒服熬过。
“这叫海姆里克腹部冲击法,”搭便车的人说,“在学校自助餐馆工作的人都要学。他们拿橡胶假人让你练习,可是我从来不晓得这套对真人管不管用。”他的声音在颤抖,音调忽高忽低,听起来像是想哭又想笑,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隔着层层飞散的雪片,利还是看得出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用上了,看样子我做得很好。你有没有看到那块害死人的碎肉喷出去的样子?”他抹抹嘴角的血。
“很抱歉动手打你,”阿尼说,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了,“刚刚我只是……我……”
“我知道,老兄,”他拍拍阿尼的肩膀,“不是恶意就好。小姐,你确定没事了吧?”
“没事了。”利说。现在她的呼吸频率已恢复正常,心跳也缓慢下来,只是两条腿还是软绵绵的。她心想:我差点就死了,如果不是让那个人搭便车,现在我已经死了。老天,我们差点就没停车——
想到能活下来是那么侥幸的事,她又禁不住大哭起来。阿尼扶着她往车里走,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跟着过去。
“没事的话,”搭便车的人说,“我该走了。”
“等等,”利说,“请问你的姓名?你救了我,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才对。”
“巴里·戈特弗里德,”那人说,“很高兴为你效劳。”他再次摘起头上那顶无形的帽子。
“我叫利·卡伯特,”她说,“他叫阿尼·坎宁安。我要再谢谢你一次。”
“谢谢。”阿尼说,可是利听不出他真有谢意。他扶着她坐进车里,那股臭味又迎面扑来。她心中一阵恐惧,心想:那是克里斯汀愤怒的气味——
想到这里,她眼前一花,马上探身出去开始呕吐。
有好一阵子,她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灰色的。
“你确定你真的没事了?”阿尼几乎已是第一百次问她。利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所以心里也舒畅了点。现在她觉得很疲倦,胸口和太阳穴都有点痛。
“我很好。”
“那就好。”
到了卡伯特家门口,他显得有点焦躁,好像不晓得该不该离去,也许他还要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才会安心。屋里温和的黄色灯光轻轻柔柔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克里斯汀亮着尾灯停在人行道边。
“你昏倒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阿尼说。
“我没有昏倒……我只是暂时失去几分钟的知觉。”
“你把我吓坏了,我爱你。”
她严肃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利,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
她深吸一口气。她很疲倦,可是该说的话立刻就得说,因为如果现在不说清楚,明早这一切就会变得荒诞不经,明天第一道阳光出现后,她再说类似的话就会显得神经兮兮。车里的臭味、仪表板上的绿眼睛,还有更疯狂的——那辆车想害死她。
到了明早,即使是她几乎噎死的事,也会只剩下胸口的一点瘀伤。一切都会变得那么不真实。
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阿尼知道。所以一定要现在说清楚。
“是的,我相信你爱我,”她缓慢地说,目光平稳地停在他身上,“可是我不会再坐你的车去任何地方。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把它卖了。”
他惊讶的表情仿佛她刚打了他一巴掌。
“你……你说什么,利?”
他那么惊讶。
他会有那种表情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罪恶感?
“你听到我说的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放弃那辆车——或许你永远不能——没关系,以后你要跟我出去,我们搭公交车,或走路,或者用飞的。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再坐你的车,那是个死亡陷阱。”
这下好了,她终于说出来了。
现在他惊讶的表情转变为愤怒——最近她常看到这种表情,不只是大事,连小事情也一样。总之,阿尼在对她表示愤怒,而且事情总是跟车子有关,总是那辆克里斯汀。阿尼已经不像阿尼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把它卖了。”他学她的口气说,“你知道你说话的调调像谁吗?”
“不知道。”
“我妈。你跟她一模一样。”
“很抱歉。”她不愿意自失立场,也不愿就这么转身进屋。如果她不是在这时候想到阿尼的一些优点,也许她已经进屋了。她对阿尼的最初印象——善良、仁慈、有礼、害羞(也许还带着点性感)——改变得并不多。一切都是那辆车,症结在那辆车。她仿佛在看着一种坚强的意志正被邪恶吞噬。
阿尼伸手拢拢满头雪花的乱发,以愤怒的口气说:“没错,你差点被噎死在车里,我知道你不高兴,可问题只是出在那个汉堡上。也许问题根本是出在你自己身上,因为你边嚼东西边讲话。要怪就怪麦当劳,谁叫他们的汉堡那么有名,每年都有人被他们的汉堡噎死,你只是运气好一点,没死而已,感谢上帝。可是你不能怪我的车——”
是的,这些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只是阿尼的灰眼珠里面另有文章。他不是在说谎,而是走火入魔了。
“阿尼,”她说,“我累了,胸口又疼,我只有力气再说一句话——你要不要听?”
“如果是关于克里斯汀,那你是在白费力气。”他说,脸上又是那副固执的表情,“怪一辆车子真是太疯了。”
“我知道没道理,我也知道在白费力气,”利说,“但我要你听我说。”
“我在听。”
她又深吸一口气,暂时忘了胸口的疼痛,她往克里斯汀那儿瞧了一眼,看见它正冒着白烟,立刻又把视线移开。现在那两个红尾灯又变得像山猫的眼睛。
“我被噎住的时候……仪表板上的灯……变了……它们变成……我绝对没有眼花,它们变成了眼睛。”
他笑了,在冷空气中是那么短促、响亮。有户人家拉开窗帘往外看,然后又把窗帘拉上。
“如果不是那个搭便车的人……我已经死了,阿尼。我真的已经死了。”她注意观察他的眼神,并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只说一次,“你说你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打过工,我在墙上看过海姆里克腹部冲击法的说明海报,你一定也见过,可是当时你连试都没试一下,阿尼。你只是拍我的背,那样一点用也没有。我在马萨诸塞州时也在餐厅打过工,他们教你海姆里克腹部冲击法之前,最先教你的一句话就是:拍打被食物噎住的人毫无用处。”
“你说什么?”他提高声音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短暂交会,然后他那对愤怒、困惑的眼睛立刻转开。
“利,人总有忘记事情的时候,你说得对,我知道那种急救法。可是如果你学过,你也可以救自己。”阿尼用手掌压着自己的胸口示范给她看,“只是在那种危急时刻,人们常常会手足无措。”
“不错,可是你好像忘了一切,你甚至忘了自己是阿尼·坎宁安。”
阿尼摇摇头:“利,你需要点时间再想想这些,真的,你需要——”
“我不需要再想!”她说,“我从不相信超自然力量——我永远不会相信——可是我亲眼看见那些眼睛。阿尼,还有……那种臭味,那种腐尸般的臭味。”
他倒退一步。
“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不,我完全不知道。”
“你不敢面对这些事。”
“一切都是你的幻想,”阿尼说,“都是幻想。”
“车里确实有股臭味。还有别的……你车里的收音机只收得到老歌电台。”
阿尼的目光闪烁,嘴角跳动。“你真的很生气?”他冷冷地说。
“是的,我是很生气,”说着她哭了,“你不气吗?”眼泪慢慢沿着脸颊流下,“阿尼,我想我们结束了——我爱你,可是我们不得不结束。我很难过,也很抱歉,你跟你的父母变得像仇家一样……你一天到晚帮肥猪达内尔送货到纽约州跟佛蒙特州,谁知道你送的都是些什么。还有那辆车……那辆车……”
她再也说不下去。她的声音渐渐消失,皮包掉在地上。她哭着弯腰去捡,却连摸都摸不到。阿尼弯下腰去帮她,她一把推开他:“不要你帮忙,我自己会捡!”
他站起来,脸色苍白、表情木然又愤怒,眼神失落。
“好吧,”他说,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眶中含着泪水,“你的看法跟别人一样。去吧,去跟他们同流合污!”他在第一滴眼泪掉下来前,便捂着嘴转身离开。
他走向克里斯汀,一路喃喃自语:“你们都疯了,去玩你们自己的吧!我不需要你们!我谁也不需要!”
接着,寒风中传来他的怒吼:“我不需要任何人!”
他走到车门边时差点滑了一跤。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开门坐进去,发动引擎,开亮大灯,然后猛然加油冲出去,后轮激起一片雪花。
她看着尾灯消失,泪水又扑簌簌流下。皮包还在地上没捡起来。
她突然看见母亲出现在身边。她穿着那件蓝色法兰绒睡衣,外面披了件风衣。
“怎么回事,亲爱的?”
“没事。”利哭着说。
我差点噎死,我闻到坟墓里的味道……我猜那辆车有生命,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它毒化了阿尼的思想,附身在阿尼的形体上。
“没事,真的没事,只是跟阿尼吵了一架。可不可以帮我捡起地上的东西?”
母女俩一起进屋,外面继续刮着大风雪。到明天早上之前积雪至少会达八英寸厚。
阿尼开车一直逛到午夜,可是事后完全不清楚自己去了哪些地方。空荡、凄凉的街上积了厚厚的雪,这绝不是个适合驾车兜风的夜晚。克里斯汀虽然没加雪链,却也能在雪地里平稳前进,铲雪车推出的车道不到一会儿工夫就被大雪掩埋了。
美国劳工联合会-产业工会联合会(简称劳联-产联)。 收音机开着,播出来的一直是老歌,接着是新闻,艾森豪威尔总统在AFL-CIO 会议中预言劳工和管理在未来工业体制中将融为一体。摇滚乐手埃迪·科克伦在搭车前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途中发生车祸,经急救三小时无效后身亡。苏联再次试射洲际飞弹。从前的电台是一整周都在播老歌,到了周末就更疯狂。
真妙,他居然听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新闻报道。(真妙,也真疯。)
然后是气象播报,明天会下更大的雪。
接着又是音乐:鲍比·达林唱《稀里哗啦》、艾尼·康杜唱《岳母大人》。车子的雨刮器配合着歌曲打着节拍。
他往右看,李勃就坐在旁边。他穿着草绿色长裤、褪色军服,眼睛的窟窿里还躲了只小虫。
“你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李勃说,“你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坎宁安,他们每个人都逃不过。”
“是的。”阿尼喃喃地说,克里斯汀哼着歌穿越漫天大雪,并留下深深的车痕,“是的,这些都是事实。”雨刮器左右规律摆动,仿佛在点头。
第35章 短暂插曲
开那老克莱斯勒去墨西哥吧,小子。
——Z.Z.Top
在自由中学,普飞教练换成了约翰教练,橄榄球队改组成篮球队。可是不该变的还是没变:橄榄球不如人,篮球也一样不如人。球队改组后只有一个人留下来,那就是蓝尼,他精通三项运动,最拿手的就是篮球。剩下的这半年他要有很好的表现,才有希望申请到大学体育系奖学金。
桑迪不声不响离开了自由镇。前一天他还在,第二天就不见踪影。他那四十岁但看起来像六十岁的酒鬼老妈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那身为葛尼中学吸毒冠军的弟弟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学校里盛传着浪漫的谣言说桑迪到墨西哥闯天下去了。另一种比较不浪漫的说法是:桑迪握有赖普顿的把柄,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只好让自己失踪。
圣诞假期就要来了,学校里也因此显得动荡不安,每当要放长假时都是如此。学生的成绩按惯例要来个圣诞节前跌停板。作业和报告迟迟不交,即使交了也让人怀疑他们是在互相拷贝(毕竟会有多少选修小说的学生那么巧合地把《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形容为“战后最火热的青少年经典小说”)。学生开始在圣诞节前的欢愉气氛中吸大麻、接吻。学生旷课、老师缺课,教室、走廊到处挂起圣诞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