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怕这个问题,更害怕它的答案。
第34章 利与克里斯汀
小宝贝坐上全新凯迪拉克,
对我说:“嘿,老头,
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哦,宝贝,请你听我说,
甜心,回到我身边,求你别走。
但她只说:“去你的,老头,
我这一走就不回头。”
——冲击合唱团
这天天气很阴沉,雪也不停地下,可是阿尼说的两件事都做到了——他们玩得很高兴,而且他表现得很正常。阿尼去接利时,卡伯特太太也在家,她的态度非常冷淡。阿尼等了很久——二十多分钟——利才下楼。她穿着一件明显衬出胸形的淡褐色毛衣和一条将翘臀包得紧紧的深蓝色长裤。阿尼猜她是故意迟到,但稍后他问利时,她瞪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否认。不过没关系,是他活该。
只要有心,阿尼也可以让自己变成个很可爱的人。在利下楼时,卡伯特太太已经化解了冰冷的表情。她拿了罐百事可乐给阿尼,坐在一边听他讲学校棋艺社里的趣事。
“这是我听过的学校社团中最文明的。”她对利说,并向阿尼露出认同的微笑。
“无聊透顶!”利说。她搂着阿尼的腰,大声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利!”
“对不起,妈,不过他脸上带点口红看起来更可爱不是吗?等等,阿尼,我有卫生纸,别用手擦。”
她在皮包里找到卫生纸,阿尼看看卡伯特太太并翻了个白眼。卡伯特太太则捂着嘴笑。
他们先去买“芭斯罗缤”冰激凌。一开始阿尼一直担心克里斯汀会出纰漏,要不然就是利会批评他的车。他知道她不喜欢坐克里斯汀,可是这些都是庸人自扰。克里斯汀运转得跟瑞士名表一样顺畅,利的唯一评语就是赞赏它性能优越。
“我真不敢相信,”车子驶离冰激凌贩卖亭,转入主车道,驶向门罗镇购物中心时,她说,“你一定下了不少苦功。”
“原来损坏的程度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阿尼说,“要不要来点音乐?”
“好啊。”
阿尼打开收音机,喇叭里立刻传出杂音和模糊不清的歌声。
“可不可以换个台?”
“自己动手。”
利转到匹兹堡一家摇滚乐电台,节目主持人正在访问歌手比利·乔(Billy Joel),比利·乔正在讨论他认为天主教女孩的性生活开始得太晚的问题。没错,这是周末之夜的《周末派对》节目。阿尼心想,克里斯汀可能马上就要出毛病了,可是她一直平稳地奔驰着。
门罗镇上是热络的人潮,圣诞节的购物狂热已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救世军的钟声响个不停,但还不至于对人构成太大干扰,至少他们是播放和谐的“钟乐”,而不是单调、机械式的呼喊:“穷人没有圣诞节,穷人没有圣诞节,穷人没有圣诞节。”
他们挽着手逛街购物,可是两只手马上捧满了东西,阿尼还抱怨利把他当牛来用。稍后他们到书店买书时,外面下起了雪。两人在店里隔着落地窗往外看,就像两个小孩一样。阿尼牵着她的手,她也抬头对着他笑。他闻到她身上的香味,然后他把头靠过去,她也靠过来,两人象征性地接了个吻。
这是个愉快的晚上,欢娱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利差点送命为止。
如果不是那位搭便车的乘客,利百分百死定了。回家的路上刮着大风雪,克里斯汀跟来时一样平稳。
原先阿尼在自由镇的英国之狮牛排馆订了两个位子,可是逛街耽搁了太多时间,两人商量在肯尼迪大道上的麦当劳随便买点东西吃。利答应母亲八点半前回去,因为家里有客人要来。他们离开门罗镇时,已经八点一刻了。
“这样也好,”阿尼说,“反正我也快破产了。”
他们在十七号公路和肯尼迪大道交叉口碰上那个搭便车的人。那人长发披肩,身上覆满雪花,手上拎着一个旅行袋。
车灯照着那人时,他拿出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要到自由镇。等车子接近了,他把牌子翻过来。另一面写的是:大学生,没有神经病。
利笑了。她对阿尼说:“我们载他一程吧。”
阿尼说:“越是说自己没有神经病的人越有问题。好吧,咱们载他一程。”他减速打方向灯,今晚利要他做任何事他都会答应。
克里斯汀缓缓停在路边,轮胎在雪地里一点都没打滑。车子刚停下,收音机里就出现静电干扰声。干扰声消失后,原本播得好好的摇滚乐突然变成了老歌星毕格·鲍柏的《韵感的丝带》。
“《周末派对》是怎么了?”利问。这时那位搭便车的人也赶了上来。
“谁晓得!”阿尼说。可是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有时不管怎么转选台钮,收音机里放的永远是老掉牙的歌——除非你把它关掉。
他突然觉得,让那人搭便车是个错误的决定。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那人已经拉开克里斯汀的后门,一股脑儿地钻进来。一阵雪花和寒气随着他冲进车内。
“谢了,老兄,”他叹着气说,“我的手指脚趾都到迈阿密海滩度假去了。我已经冻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要谢就谢这位小姐。”阿尼说。
“谢谢你,女士。”搭便车的人做出摘帽子的动作说,但其实他根本没戴帽子。
“没什么,顺便帮个忙而已,”利笑笑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搭便车的人说,“这年头好心的人实在不多,我在大风雪中挥了半天手,可是所有车子都唰一声就过去了。”他以欣赏的目光打量车里的装潢,“好车,老兄,真是辆好车。”
“谢谢。”阿尼说。
“自己装修的?”
“是啊。”
收音机播完了毕格·鲍柏的歌,又换了首里奇·瓦伦斯的《蹦巴舞》。
搭便车的人笑着摇摇头:“先是毕格·鲍柏,接着又是里奇·瓦伦斯。今晚播的大概都是死亡之歌。”
“这是什么意思?”利问。
阿尼关掉收音机。“他们和巴迪·霍利在一次坠机事件中罹难。”
“哦。”利小声地应了一声。
或许搭便车的人看出阿尼不太高兴,所以他在后座闭眼冥思,不再吭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真正的寒冬已经来了。
最后,麦当劳的拱形霓虹招牌出现在白茫茫的雪花中。
“要不要陪你进去,阿尼?”利问。阿尼沉默得像尊石像。
“我去就好了,”他说着把车转进店门前的停车场,“你要吃点什么?”
“只要汉堡和薯条就好了。”她说。其实她很想下车一起吃一份全套的麦香堡、奶昔还有饼干,可是她的胃口已在瞬间荡然无存。
阿尼把车停妥,招牌上一闪一闪的黄色霓虹灯照得他一副病容。他把手搭在椅背上,回头问:“要不要替你带些吃的?”
“不,谢了,”那个人说,“家人正等着我吃晚餐,不能让我妈失望。她是天下一流的厨子,每次我回——”
关车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阿尼快步走向麦当劳入口,靴子一路踢溅起细细的雪花。
“他一向这么开朗吗?”搭便车的人问,“还是有时候他会沉默寡言?”
“他很可爱。”利坚决地说。她突然有点担心。阿尼熄了引擎,把钥匙也带走了,留下她跟一个陌生人在黑漆漆的车里。她可以从后视镜看见他,那披肩的黑发、满脸胡须和深色眼珠都让她想起杀人魔查尔斯·曼森。
“你在哪里念大学?”她问。她紧张得直扯身上的紧身裤。
“匹兹堡。”搭便车的人简短地回答。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会,利赶紧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她穿这条紧身裤是因为阿尼说他喜欢看女孩这样打扮——也许这是她最紧的一条长裤——甚至比牛仔裤还紧。这时她真希望自己穿的是另一条裤子——只要不会引人遐想的都行。她想叫自己心情放轻松点,可是没办法。阿尼走了,留下她跟陌生人在车里(这算是惩罚吗?因为载他一程是她的主意),现在她怕得不得了。
“不对劲。”搭便车的人突然说,这话把利吓了一跳,不过他的口气很平淡。利隔着店窗看见阿尼正在排队,他排在第五或第六个,短时间内还不可能轮到他。她想要是搭便车的人突然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当然她可以摸到喇叭……可是它会响吗?她发现自己在为一些毫无道理的事情担心。她心想,那个喇叭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都会响。可是第一百次——也就是最危急的时刻——它一定会发生故障。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克里斯汀不喜欢她。事实上,她相信克里斯汀根本就是痛恨她,这就是最简单的理由。
“对不起,你说什么?”她往后视镜瞄了一眼,发现那人没有往她这里看,心里不禁暗自松了口气。那人摸摸坐垫,再摸摸车顶,又用鼻子四处嗅嗅。
“不对劲,”他摇摇头说,“这车不对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是吗?”她问,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自然。
“小时候有一次我被困在电梯里,从那次起我就得了幽闭恐惧症。以前我在车里从来不会有压迫感,只有这次……我觉得口干舌燥,我想你划根火柴就可以把我的舌头烧掉。”
他尴尬地笑笑。
“如果不是时候这么晚了,我宁可走回去。”他赶紧加上一句,“希望这么说不会冒犯到你或你的朋友。”利再次抬头看镜子,发现他的眼睛其实一点也不粗野。显然他真的有幽闭恐惧症,而且现在他的长相也一点都不像野兽了。利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
她知道症结都在这辆车上。今晚坐在克里斯汀里,她一直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潜意识里还是忐忑不安。现在她只是把不安的心情归咎到这个陌生人身上……一切都是因为这辆车。然而害怕一个搭便车的陌生人是正常的心理,害怕一辆没有生命的车子却毫无道理。它只不过是钢铁、玻璃和塑胶的组合。
“你没闻到什么味道吧?”他突然问。
“什么味道?”
“有点像是臭味。”
“没有啊,我一点也没闻到。”她伸手拉直毛衣,心脏扑腾扑腾直跳,“你一定是受了幽闭症的影响。”
“也许吧。”
可是她也闻到了。在新沙发皮套的味道之外还有种淡淡的臭味……就像坏掉的鸡蛋味。
“介不介意我把窗子摇下来?”
“请便。”利说,她发觉现在要让自己的讲话听起来自然变得很困难。她脑中突然出现昨天早报上刊登的照片,以及下面的一行字:穆奇·威尔奇——车祸被害者。警方表示,这桩车祸可能是场蓄意谋杀。
搭便车的人把窗户摇下三英寸,刺骨的寒风立刻钻进来,驱散了那股怪味。在麦当劳店里,阿尼已经在柜台前面付钱了。利看着阿尼的身影,心想当初她为什么没有先看上丹尼斯。丹尼斯比较有安全感,而且看起来比较正常……
她马上驱散自己的思绪。
“冷的话请告诉我一声,”那个人略带歉疚地说,“我知道我是个怪人。”他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不该把毒瘾戒了。”
利只好微笑。
阿尼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走出来,在路上差点滑了一跤。
“这里冻得跟冰箱一样。”他打开车门时咕哝着。
“对不起,老兄。”搭便车的人在后座说,然后立刻把窗子摇上。利等待那股臭味重现,可是现在她闻到的只有皮垫味。
“这份是你的,利。”他把她的薯条、汉堡和可乐递给她。他自己买了份麦香堡。
“谢谢你们载我这一程,老兄,”搭便车的人说,“你们可以在肯尼迪大道转角让我下车吗?”
“没问题。”阿尼简短地回答。雪更大了,阿尼慢慢把车倒出来。利第一次感觉车轮有点打滑。路上空荡荡的,几乎已经看不到别的车子,幸好离家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了。
气味消失了,利发现她的胃口恢复了。她吞了半个汉堡,喝了几口可乐。前面不远就是肯尼迪大道转角,那里竖了个战争纪念碑。阿尼把克里斯汀停在路边,拉起手刹,以免车子打滑。
“祝你周末愉快。”阿尼说。现在他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利心想,也许他吃了东西心情就变好了。
“也祝你们愉快,”搭便车的人说,“还有圣诞快乐。”
“你也一样。”利说,她又咬了口汉堡,嚼了几下,往肚里吞……那玩意儿卡在喉咙里。她不能呼吸。
搭便车的人下车了,他开门的声音很大,外面的风声像是工厂的汽笛声。
(我知道你一定不相信,可是阿尼,我不能呼吸……)
我噎住了!她想告诉阿尼,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而且她知道风声一定遮掩了一切声响。她掐住喉咙想要尖叫,可是她不能呼吸,也叫不出声。
(阿尼,我不能……)
她可以摸到那块汉堡肉,它刚好卡在喉咙里。她想把它咳出来,可是它卡在那里动都不动。仪表板上的绿灯看着她。
(好像猫的眼睛,老天,我不能……呼吸。)
她的胸口开始隆起。她设法咳嗽,却咳不出来。外面的风声遮掩了一切,这时阿尼刚好回头看她。他转头的动作很慢,可是眼睛立刻瞪得鼓了出来。他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大,吼道:
“利……你……怎么回事?……她噎住了……老天,她噎住了!”
他缓缓伸出手,却又收了回去,像是惊慌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
(哦,救救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想想办法,我快死了。我快被一块麦当劳汉堡肉噎死了。阿尼,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她突然知道为什么了,他不救她是因为克里斯汀不准他这么做,这是它除掉情敌的最好方法,这是种竞争手段。现在仪表板上的绿色指示灯真的成了眼睛——它们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妈妈,我要死了,它看着我,它活着活着活着,妈妈,老天,克里斯汀是活的。)
阿尼再度伸手。现在她已经开始剧烈摇摆,嘴唇变紫,眼球突出。阿尼疯狂敲着她的背,口里嚷嚷着。他抓着她的肩膀,显然要把她拖到车外。接着他突然把手缩回来,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利全身颤抖,那块要命的汉堡肉在她喉咙里鼓动,她可以摸到它,又大又热。她再咳一次,那玩意儿还是卡在那里不动。现在风声停了,一切都停了,她好像不再那么需要空气。也许她已经死了,可是突然死亡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糟的事。这一切不像想象中那样糟,只是仪表板上的那些绿眼睛一直盯着她。还有它们的眼神——邪恶、愤怒和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