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好多了,跟原来完全两个样子。”阿尼说,他猜想这矮小子一定很聪明,可是无论他有多精,阿尼都能对付他,对了,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主要结构都没坏。”
“哦?据我所知,他们用锐器在车身上打了很多洞,”琼金斯说着仔细查看克里斯汀的侧面,“现在好像一点痕迹也没有。你一定是个天才钣金手,阿尼。”他向阿尼笑笑,眼睛又飞快地打量车头和车尾。稍后,他又回来盯着阿尼,然后又再次检查车子。阿尼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眼神。
“我是很会修车,可是我也不是万能的,”阿尼说,“如果你仔细看,不难发现一些痕迹,”他指指克里斯汀尾部一小块波浪状皱皮说,“我运气好,找到一些普利茅斯的原厂零件,像后门这整块钣金都是我新换上去的。你可以看得出来油漆色泽都不太一样,对不对?”他用手指敲敲车门。
“我看也许要用显微镜才比较得出来,”琼金斯说,“阿尼,在我看来它们是完全一样的。”
说着他也敲敲车门。阿尼不禁皱起眉头。
“真是天衣无缝,”琼金斯说,他慢慢绕到前面,“真是天衣无缝,阿尼,你不简单,我佩服你。”
“谢谢,”阿尼监视着琼金斯,因为他是在借着赞赏的机会找寻车上有没有可疑的擦痕、剥漆,或血迹、毛发之类的东西,他根本是在找寻阿尼谋害威尔奇的证据,阿尼突然了解了他的来意,“琼金斯警官,我有什么地方能为你效劳吗?”
琼金斯笑了:“老天,别这么正式。叫我鲁迪好吗?”
“当然,”阿尼笑着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鲁迪?”
“有件事很有趣。”琼金斯蹲下检查靠驾驶座那边的大灯,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敲敲玻璃罩,又沿着金属框摸了一圈,他的大衣衣摆拖在油渍满布的地上。最后,他站起来说:“我们接到有关这辆车的报告是说,它被一群人砸成废铁——”
“嘿,他们没有把她砸成废铁,”阿尼说,他渐渐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个难缠的角色,他把手搭在车篷上,这样他才会有充实、舒适的感觉,“他们是想把她砸成废铁,只是他们技术太差,没有成功。”
“你一定想到我会问什么,‘照片呢?’,是不是?我打电话去镇上警局问了,他们说没有照片。”
“的确没有,”阿尼说,“像我这种年纪的人只能投保第三责任险,就算这样一年也要六百多块。如果我投保了损毁险,我一定会照很多照片。既然没投保,我干吗要这么做?为了日后欣赏而拍些车子被砸烂的照片?”
“是的,我想也不会,”琼金斯说着慢慢逛到车子尾部,两眼拼命找寻碎玻璃或擦痕之类的东西,“可是你猜我所谓有趣是指什么?你居然没有报案!”他猛然抬头用质问的目光看着阿尼——然后又装出一副笑脸,“你居然没报案!我问他们:‘该死,是谁报的案?’他们说:‘孩子的父亲。’”琼金斯摇摇头,“我不懂,阿尼,我要请你坦白告诉我。一个年轻小伙子花了几个月功夫把一辆旧车修好,现在它总值个两千块——也许五千块了。可是一群不良少年把它砸得稀烂——我实在不懂……”
“我说了——”
琼金斯伸出手无奈地笑笑,这时阿尼竟有个奇怪的念头,以为琼金斯要像丹尼斯一样,每当风头不对时就会比出两根手指,然后说:“和平。”
“对不起,是把它破坏得很惨。”
“这么说还合理。”阿尼说。
“总之,根据你的女友说,他们还在你车里的仪表板上留了一堆……那玩意儿,按理来说,你瞧见该会气疯了才对。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报警。”
现在琼金斯不再笑了。他很严肃地看着阿尼。
阿尼冷峻的灰眸也勇敢地直视他。
“屎擦得掉,”他终于说,“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事,琼——鲁迪?”
“当然,孩子。”
“我一岁半的时候用叉子在母亲的古董衣柜上划了很多记号。那个衣柜是她存了五年的私房钱才买下来的。我想我一定把她的宝贝衣柜破坏得一塌糊涂,当然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可是她说她当场就被气哭了。”阿尼露出一点笑容,“直到前两年,我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会哭,现在我懂了。也许我长大了,你觉得呢?”
琼金斯点了根烟:“我看不出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意,阿尼。”
“她说她宁可我到了三岁还包着尿布,也不愿意我做出那种事。因为屎擦得掉,剐痕却抹不掉。你把屎用水龙头冲干净,它就不见了。”
“就像威尔奇的死一样?”琼金斯问道。
“他的事我一点也不清楚。”
“真的?”
“真的。”
“以童子军信誉保证?”琼金斯问。这问题很轻松幽默,他的眼神却一本正经。他紧紧盯住阿尼,想逮住他目光犹豫、闪烁的一刹那。
车厂另一端正在装雪链的人用力把修车工具摔在地上,嘴里咒骂着:“贱东西、臭婊子!”
阿尼和琼金斯同时转头往那边看,打破了这个僵局。
“当然——童子军信誉,”阿尼说,“我能谅解你的做法,这是你的工作——”
“对,这是我的工作,”琼金斯同意他的说法,“那孩子被车从不同的方向碾过三次,成了一摊肉酱。收尸的人得用铲子把肉渣铲起来才能把现场清理干净。”
“别说了。”阿尼露出恶心的表情。他觉得反胃想吐。
“为什么?你不是说对付屎就是这样吗?用铲子铲走再用水一冲不是很好吗?”
“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阿尼大叫。原先在换消声器的车主吃惊地往这边看。
阿尼把声音降低。
“对不起,我只希望你不要烦我,你明知道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刚刚检查过整辆车,如果克里斯汀连撞威尔奇三次,这里一定到处都是线索。这种侦探故事我在电视上也看了很多。上汽车修护课的时候老师也说过,要毁掉一辆车的车头,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撞鹿或者撞人。他是夸张了点,可是没有胡说……希望你懂我的意思。”阿尼觉得喉咙非常干,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懂,我当然懂,”琼金斯说,“你的车看起来没问题,可是你有问题。请原谅我这么说,你看起来像在梦游,你的样子真他妈糟透了。”他把香烟踩熄,又说,“你知道吗,阿尼?”
“什么?”
“你说谎说得太快,”他拍拍克里斯汀的车篷,“说得比马跑得还快。”
阿尼看着他,手扶在后视镜上,什么也没说。
“我想关于威尔奇被谋害的事你并没有撒谎,可是关于他们砸你车子的事就很难说了,你的女友说得很详细,说的时候她还哭了,她说所有玻璃都被砸碎……对了,顺便请问你,这些新装的玻璃是在哪儿买的?”
“麦康乐,”阿尼赶紧说,“在匹兹堡。”
“收据呢?”
“扔了。”
“他们一定还记得你,这也算一桩大买卖。”
“也许吧,”阿尼说,“可我不敢保证。鲁迪,麦康乐是纽约到芝加哥之间最大的汽车玻璃厂商,他们什么样的汽车玻璃都有,生意也做得很大,而且大部分都卖给旧车。”
“他们那里一定有记录。”
“我付的是现金。”
“可是存根发票上一定有你的名字。”
“没有,”阿尼说,“我以达内尔车厂的名义买的,这样可以打九折。”
“这些话你早就打好草稿了,对不对?”
“琼金斯警官——”
“关于玻璃的事你又在说谎,只是我不晓得事实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阿尼气愤地说:“如果有人砸烂你的汽车玻璃,你去买新的有什么不对?法律什么时候不准买家付现金、打折扣了?”
“没有,从来没有。”琼金斯说。
“那就别管我的事。”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说你不清楚威尔奇的事也是谎话。你一定知道点什么,我要你告诉我。”
“我真的一点也不清楚。”阿尼说。
“关于——”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尼说,“对不起。”
“好吧。”琼金斯说。他不得不放弃阿尼是嫌犯的念头。他解开大衣扣子,在内袋里找某样东西。阿尼看见琼金斯胸口挂着一把枪,他猜想琼金斯是故意让他看见的。琼金斯掏出一张名片交给阿尼:“这两个号码都可以找到我,有事要说的话不要犹豫。任何事都行。”
阿尼把名片收进胸前口袋。
琼金斯围着克里斯汀又绕了一圈。“真是妙手回春。”他转回来看看阿尼说,“你为什么不报案?”
阿尼低沉地叹了口气。“因为我以为事情就可以这样结束了,”他说,“我想他们不会再找我麻烦了。”
“我也这么想,”琼金斯说,“再见了,孩子。”
“晚安。”
琼金斯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再多想想,”他说,“你的气色糟透了,懂我的意思吗?你有个好女友,她在为你担心,她为你的车难过。你爸也在为你担心。我从电话里就听得出来。仔细想想再给我回个电话,这样你会好睡得多,孩子。”
阿尼觉得嘴唇颤抖,眼眶里满是泪水。琼金斯的目光如此仁慈。他张嘴——天晓得他会说出什么——可是喉咙一阵酸疼,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不过这样也好,就像一针镇静剂,现在他冷静多了。
“晚安,”他说,“晚安,鲁迪。”
琼金斯面露不解地端详着他,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身离去。
阿尼开始浑身发抖,起初是手,接着蔓延到双肩和全身。他伸手找寻车门把手,找了很久才摸到。他把车门拉开钻进车里,沐浴在新椅垫的芬芳气味中。他转动钥匙,仪表板上的指示灯立刻发出淡淡的亮光。他伸手去开收音机。
这时候他的视线停在钥匙皮垫李勃的名字上,那个噩梦又重回脑海。他仿佛看见李勃化身骷髅坐在他现在的位子上,眼睛的大窟窿正对着风挡玻璃,手指抓着方向盘,当克里斯汀撞上威尔奇时,那没有嘴唇的下巴竟然在笑。同时,收音机播着法兰克·威尔森与骑士合唱团的《最后一吻》。
他突然觉得头昏目眩。阿尼爬出车子向车头跑去,脚步声像打雷似的回荡在耳中。他刚赶到排水沟边就开始呕吐——一直不停地吐,直到酸水都吐光了为止。他感觉眼前全是金星,耳中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站在污点斑驳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色、黑眼圈、乱蓬蓬的头发。琼金斯说得没错,他的气色很糟。
可是他的青春痘全部消失了。
他疯狂大笑。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放弃克里斯汀,他永远不会这么做。他——
他又开始呕吐,只是这次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得找利谈谈。他突然发觉他得找利谈谈。
他走进达内尔的办公室,那里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的响声。他连拨两次电话都跳号,因为他的手在发抖。
利本人接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阿尼吗?”
“利,我一定要跟你谈谈,我一定要见你。”
“阿尼,都十点了,我刚洗完澡正要上床……我好困。”
“拜托。”他闭上眼睛说。
“明天好吗?”她说,“今晚不行,这么晚了家人不会让我出去——”
“才十点,而且今天是周五。”
“他们不喜欢我这样常跟你碰面,阿尼。刚开始他们很喜欢你,我爸到现在还很喜欢你……可是他们两个都说你变得有点可怕。”利那边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我想你的确变了。”
“这是不是表示你也不愿再见到我了?”他问。现在他的胃痛、背痛,全身都痛。
“不是,”她的语气略带责怪之意,“我倒觉得是你不想见我……在学校你不理我,晚上放了学就泡在修车厂。”
“我已经忙完了,”他说,接着他又以痛苦的声音说,“我想把这辆车——哎哟,该死!”他突然觉得背痛难忍,赶紧伸手撑着腰。
“阿尼?”她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你还好吗?”
“还好,我的背抽痛了一下。”
“你要跟我谈什么?”
“明天,”他说,“我们开车出去,吃‘芭斯罗缤’冰激凌,买点圣诞用品,在外面吃晚餐,七点之前我去你家接你。我发誓明天我一定不会‘看起来怪怪的’。”
她笑了。阿尼也舒了口气。“你好笨。”她说。
“这表示你答应了?”
“对啦,对啦,”利说,“我说我爸妈不希望我见你,可这不表示我也不想见你。”
“谢了,”他设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谢谢你这么说。”
“你约我现在出去是想谈些什么?”
克里斯汀——我要跟你谈她的事,还有我的梦,还有我扭伤背的事。利,我有太多事想告诉你——
背上又是一阵疼痛,就像猫用利爪抓过。
“就是刚刚我们谈的那些。”他说。
“哦,”利犹豫了一下,“那就好。”
“利?”
“怎样?”
“以后我就会有多一点的时间了。我发誓,以后我随时都可以陪你。”现在丹尼斯住院,我只剩下你了,除了……
“那就好。”利说。
“我爱你。”
“再见,阿尼。”
说你也爱我,他突然想大叫,对我说你也爱我,我要你说!
可是他只听到挂电话的声音。
他坐在达内尔的位子上,头垂得低低的,两手抱胸。每次他说爱她的时候,她不需要也这么回他一句,不是吗?他没必要急着求证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吗?
阿尼站起来走向门口。明天她要跟他出去,那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可以照原定计划去买圣诞用品——车子被那帮狗小子砸坏那天,他们就是打算去买圣诞用品的。他们可以边走边谈,他们可以度过愉快的一晚,到时候她一定会说她爱他。
“她一定会说的。”他喃喃自语走出门口。可是一出了门,克里斯汀就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发出沉默的否决,仿佛正蓄势待发准备发动猎捕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