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阿尼张着嘴大吃一惊,然后又慢慢把嘴闭上,“当然在家——你也知道。干吗问我这个?”
“整晚都在?”
“当然,我十点就上床了。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今天我接到警局的电话,”迈克尔说,“昨晚有个男孩在肯尼迪大道上被车撞死,他们为了这案子来询问我。”
“威尔奇。”阿尼说。他深沉、冷静地凝视父亲。如果说刚才阿尼被父亲脸上的表情吓到,现在迈克尔也因为儿子深不可测的眼神而吓了一大跳。
“他姓威尔奇,没错。”
“我想他们那伙人都有点关系,妈还不知道——他也许是破坏克里斯汀的其中一人。”
“我没告诉她。”
“我也没说,我很高兴她还不知道。”阿尼说。
“以后她也许自然会知道,”迈克尔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或许你也注意到了。但我是绝对不会说的。”
阿尼点点头,毫无幽默感地笑笑:“昨晚你上哪儿去了?——爸,这话问得很妙,不是吗?”
迈克尔脸红了,不过他没有回避视线。“如果这几个月你能站出来看看自己,”他说,“你就会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了。”
“这话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这点不用进一步讨论。你自己的行为变得那么古怪,还敢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阿尼笑了。那是藐视的声音,迈克尔不禁打了个哆嗦。“妈问我有没有嗑药,也许你也想搜我的身。”阿尼的姿势仿佛要卷起袖子,“要不要在我手上找针孔?”
“我不必问你有没有嗑药,”迈克尔说,“我对你很有信心。我只想知道那辆鬼车的事。”
阿尼转身要走,却被迈克尔一把拉了回来。
“把手放开。”
迈克尔放手。“我只想提醒你一点,”他说,“我绝对不会以为你是杀人凶手。可是阿尼,警察马上就要传讯你。这里的人只要看到警察出现就会大惊小怪,对他们来说,警察找上你就表示你有罪。”
“只因为有个醉汉撞死了威尔奇?”
“事情不止这样,”迈克尔说,“有个叫琼金斯的警官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他说开车撞死威尔奇的人先碾过他,又倒回来再撞,再倒再——”
“好了,不要说了。”阿尼说。他露出恶心与恐惧的表情。迈克尔的感觉跟丹尼斯在感恩节傍晚的感觉一样:这件不愉快的事好像真的跟阿尼扯上了关系。
“实在……实在太残忍了,”迈克尔说,“这根本不是意外,谁都知道这是谋杀。”
“谋杀,”阿尼呆呆地说,“不,我从来没有——”
“没有怎样?”迈克尔厉声问道,他又抓住阿尼的夹克,“刚刚你说什么?”
阿尼看着父亲,他的面孔像张面具。“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谋杀案,”他说,“我要说的只是这样。”
“你要知道,”他说,“他们要调查每个有动机的人——不管动机有多小。他们知道你的车被砸了,他们也知道威尔奇那小子可能也参与了。至少他们知道你认为他也有份。琼金斯警官说要找你谈谈。”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当然,我也这么认为,”迈克尔说,“快走吧,别误了公交车。”
“是啊,”阿尼说,“我该走了。”可是他仍站在原地看着父亲。
迈克尔突然想起阿尼过九岁生日的情景。那天他带儿子到动物园去玩,午餐也在外面吃,下午他们在洼地街一个一九七五年已经烧毁的迷你高尔夫球场打了十八洞。雷吉娜因为支气管炎不能陪他们去,可是父子俩一样玩得很高兴。迈克尔知道那是阿尼最快乐的一个生日,从那天起,他就感觉儿子和他是那么亲近。
他舔了舔嘴唇说:“把它卖了,阿尼,为什么不把它卖了?把它修好后就卖掉,或许你还可以赚上一笔,说不定能卖上三千块。”
阿尼脸上又露出那种疲倦而惊恐的表情。夕阳已变成西方天际的一抹橘红,院子已经暗了下来。这时阿尼原先的表情又消失了。
“不行,爸,我不能这么做,”阿尼和颜悦色地说,就像在对小孩说话,“我不能卖了她,因为我已经付出太多心血。”说着他就走了,在阴暗的草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踩出沙沙的声音。
付出太多心血?阿尼,你到底付出了什么?
迈克尔先低头看着地上的落叶,又抬头看看他的院子。残余的雪片在树篱墙角间闪着亮光。它们屈辱残存,就为了等待更冷的天气。
第32章 雷吉娜与迈克尔
它实在太美妙,我的四〇九,
我的四行程引擎,双四桶化油器四〇九。
——海滩男孩
那晚雷吉娜很疲倦——这阵子她好像总是很容易疲倦——所以他们九点就上床了。那时阿尼还没回来。他们履行义务似的匆匆做了次爱(最近他们常做爱,可是过程都很机械化。迈克尔不禁怀疑他的妻子是不是拿他的性器官来当安眠药)。事后他们俩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迈克尔假装不经意地问:“昨晚你睡得怎样?”
“很好啊。”雷吉娜坦然地说,但是迈克尔知道她在骗人。
“我十一点时起来过一次,阿尼好像很焦躁不安。”迈克尔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平淡无奇。其实他心里很慌——今晚阿尼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可是天色太暗,他观察不出什么名堂。也许是他自己多疑,也许根本没事,可是这个念头像一盏霓虹灯在他脑中闪着,一直不肯熄灭。他儿子脸上是做贼心虚的表情,还是完全只是光线的关系?如果他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今晚他就不可能睡好。
“我半夜一点起来过,”雷吉娜说,然后赶紧加上一句,“只是上厕所,顺便去他房间看看。”她笑笑说,“老习惯很难改,不是吗?”
“可不是,”迈克尔说,“的确如此。”
“当时他睡得很好,只是天这么冷,我想叫他起来换睡衣。”
“他穿着内衣?”
“是啊。”
他躺回枕头上,稍稍松了口气,并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羞愧。不过这总是好事。阿尼这孩子不可能杀人,就像他不可能在水上行走一样。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可是人的思绪——那固执的老猴子——可以制造出任何想法,而且想得越偏激,它似乎就越高兴。迈克尔双手抱着后脑勺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他想,也许生命本身就是场噩梦,人的头脑就是符咒。在一个人的幻想中,老婆可以和他最好的朋友发生奸情,最好的朋友可能在背后算计他,儿子则会利用汽车当作杀人工具。
有这种想法实在可耻,最好让那思想的蠢猴赶紧入睡吧。
半夜一点钟时阿尼还在家。雷吉娜不太可能看错时间,因为阿尼床头柜上放的是数位电子钟——雷吉娜不可能把那么大的蓝色数字看错。一点钟时,他儿子还躺在家里,而二十五分钟后,威尔奇家那个男孩在三英里外被车撞死。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阿尼能在二十五分钟内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门(而且还要不让当时显然醒着的雷吉娜听见),赶到达内尔车厂去取他的克里斯汀,然后再开车跑到威尔奇遇害的地方去。
在逻辑上绝对不可能。
这么一来思想的蠢猴可满意了,迈克尔不再胡思乱想,他向右翻了个身,不知不觉睡着了。稍后,他梦到九岁大的儿子和他在一望无际的绿野上玩迷你高尔夫,风车和水车都在懒洋洋地旋转……他梦中的这对父子在世上是那么寂寞。孩子的妈在孩子出生时就去世了,这真是最悲惨的事,所有亲友仍记得当时迈克尔有多难过——可是一旦他和儿子回到家,就在他们的小天地中独处,像单身汉那样自己下面吃。饭后,洗过碗碟,他们在餐桌上摊开报纸,父子俩一起组合塑胶模型——它们也有引擎,但不会伤人。
迈克尔·坎宁安不禁在梦中笑了起来,可是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雷吉娜却没有他这么开心。她睁着眼等待儿子回来,等不到那声门响,她就无法安心入睡。
她要听到门推开又关上……要听到轻轻上楼的脚步声……要听到儿子卧室的房门被推开,然后她才可能睡着。
也许就算如此,她还是不能安心。
第33章 琼金斯
嘿,正妹,慢着点,
跟我来……
你说什么?
叫我闭嘴管好自己?
可是宝贝,看到你我就不能自已!
你知道你有多……正,宝贝,
我就爱你这种正妹!
我开什么车?
一九四八年凯迪拉克,
加装福特雷鸟挡泥板,
告诉你,它飙起来可神了,
上路吧,约瑟芬……
——艾拉斯·麦克丹尼斯尔
第二天晚上琼金斯警官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到达内尔车厂去找阿尼。那晚他刚为克里斯汀换好一根新的收音机天线——原来的天线被赖普顿那伙人折断了。从八点半起,他就坐在驾驶座上收听周五晚上的《骑兵队金曲选播》。
起初他只想试试新装的天线会不会有静电杂音,可是马上就收到清晰的怀旧老歌,博比·富勒的《我以身试法》、法兰基·莱蒙与青少年合唱团的《傻人为何坠入爱河》、埃迪·科克伦的《大伙来吧》,还有巴迪·霍利的《舞吧》。他凝视着风挡玻璃,眼神飘散在远方。
阿尼在方向盘后神游,收音机的红色指示灯在仪表板上发出幽灵般的光芒,新装的天线效果非常理想。诚如达内尔所说,他的那双妙手的确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一切都应验在克里斯汀身上。把她买回来时,她不过是李勃草坪上的一大块废铁;当阿尼把她从机场拖回来时,她又再度成为废铁。而他却……
舞吧……舞吧,告诉我……
告诉我……不再寂寞……
却怎样?
却把凹痕敲回原来的样子,而且还换了新的天线。可是他并没有到过任何材料行订购风挡玻璃或新的沙发套(然而这两样东西显然都刚换过)。克里斯汀被破坏后,他只打开引擎盖看了一眼,然后就愤怒地把它关上。
可是现在散热器又完好如初,引擎箱闪闪发亮,活塞毫无阻拦地上下运动,发出的声音温柔得像猫打着呼噜。
他做过一场梦。
他梦见李勃穿着发霉的军服,衣服里面是发亮的骷髅架。他的眼睛成了两个黑色的大窟窿(可是里面好像闪着光芒),接着克里斯汀的大灯亮了,车头上似乎钉着一个人影,就像卡纸上的昆虫标本,那个人好面熟。
是威尔奇吗?
也许是。可是当克里斯汀突然加油,在车胎尖锐的摩擦声中向前猛冲时,阿尼看见钉在车头上的那人的面孔化成了溶蜡。过了一会儿,它变成了赖普顿,然后又变成桑迪,最后是达内尔那张肥肥的月亮脸。
不管那人是谁,总之他的表情是惊恐万分。李勃突然把车刹住,用他那只腐烂发黑的手挂上倒挡。车头上的人影跳下来逃跑。阿尼看见李勃的手指上还挂着松动的结婚戒指,就像个大铁环套在枯枝上。克里斯汀再度往前冲,那人仓皇地回头望了一眼,阿尼发现那竟是他母亲……是丹尼斯……是利……是他自己。他扭曲的嘴尖叫着:“不!不!不!”
在那一片混乱和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中(显然排气管又坏了),他听到李勃胜利的狂笑,那尖锐、恐怖的笑声来自其腐烂的喉咙。李勃张着没有嘴唇只有牙根的口腔,隔着绿色的霉和蜘蛛网说:
“狗杂种,我来了!你喜欢吗?”
接着是克里斯汀碰撞肉体的响声,一副眼镜在黑夜中飞滚翻转。阿尼醒来发现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蜷成一团抓着枕头打哆嗦,时间是午夜两点一刻。他的头一个感觉是大大松了口气。毕竟这是场梦,他还好好活着,李勃死了,克里斯汀也安然无恙,这世上他只关心这三件事。
“可是阿尼,你的背伤是怎么来的?”
有个阴险冷酷的声音在他体内问他,阿尼害怕得不敢回答。
“在费城平原赛车场弄伤的,”他对自己说,“我把一辆废车拉上达内尔的拖车,那杂种突然往后滑,我赶紧用力顶着它,所以把背扭伤了。”可是他真是这样受伤的吗?不!
他和利在机场发现克里斯汀被砸得稀烂,四个轮胎都被刺破的第二天晚上……他一个人在达内尔车厂里修车,并打开达内尔办公室的收音机……现在达内尔十分信任他,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帮达内尔运私烟到纽约州,运烟火到柏林顿,还有两次帮达内尔送个棕色扁平包裹到惠灵和一个开道奇挑战者的年轻人换回一个更大的棕色扁平包裹。他怀疑过那是在交易可卡因,可是他不想知道真相。
达内尔把自己的车给阿尼用。那是辆一九六六年的黑色克莱斯勒。另外他还把车厂的钥匙交给他,这样他就可以在所有人都离开后再到车厂来——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总之,那晚阿尼拧开达内尔办公室的收音机,然后……然后……
然后他的背又受伤了。
他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受伤的。
可是他并不想知道,事实上有时候他连车都不想要了。他觉得把车丢掉或许会快乐点,可是他又不敢这么做,因为有股奇怪的力量一直在阻止他(昨晚那场噩梦就是个例子)。
收音机突然出现静电干扰的杂音。
“没关系。”阿尼对自己喃喃说道。他轻轻抚摩仪表板,有时他也会怕这辆车,也许爸说得对,她改变了他,可是他宁可自杀也不愿把车丢掉。
静电干扰消失了,收音机正在播《等一下,邮差先生》。
接着他听到有人对着他耳朵说:“阿尼·坎宁安吗?”
他吓得跳了起来,关掉收音机。他转头,看见一个外表精明的小矮个靠在克里斯汀的车窗上。他有一对深褐色眼睛,脸颊红润——阿尼猜那是在外面冻出来的。
“什么事?”
“我是鲁道夫·琼金斯——州警局刑事组警官。”琼金斯把手伸进车窗。
阿尼看看他,心想他爸没说错。
阿尼尽可能向他微笑,并握住他的手,两人结实地握了个手。阿尼说:“别开枪,警官,我把武器扔掉就是了。”
琼金斯回他一笑,可是阿尼注意到他的眼睛在打量这辆车。阿尼非常不喜欢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喜欢。
“哇!我听本地警察说你的车被一群流氓砸得面目全非,可是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阿尼耸耸肩从车里出来。每到周五达内尔车厂总是那么冷清,达内尔很少进来,而且今晚他压根儿就不在。对面十号车位上有个叫盖柏的家伙正在给他的老爷车换消声器,另外车厂里面时时传来气压螺旋钳的旋转声,很可能是某个人正在装轮胎防滑链。如果不是这些人在场,他和琼金斯警官谈事情会方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