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研究了半天,用干涩沙哑的声音问护士:“你看这两个签名一样不一样?”他几乎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不一样,”护士说,“我只听过比对支票签名,还没听过有人比对石膏签名的,这是恶作剧吗?”
“没事,”丹尼斯感觉一股寒气从胃里一直凉到喉咙,“好玩而已。”他看着两个签名,将它们并在一起仔细比对,只觉得全身发冷,连颈背汗毛都悚然竖立:
这两个签名完全不一样。
那个感恩节的夜里突然起了强风,明亮的月光立刻被黑云吞噬。秋末的最后一片树叶被刮落在地上翻滚,发出宛如骨头滚动时的恐怖沙沙声。
冬天已降临自由镇。


第30章 穆奇·威尔奇
夜已深,天正蓝,
街尾有辆冰激凌车飞快逃窜,
门户砰然作响,
有人尖声嘶叫,
这些你一定都已听到。
——鲍·迪德利
感恩节过后的那个周四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杰克森·布朗在匹兹堡市民中心的演唱会卖了个满座。威尔奇、崔洛尼和尼基·毕林汉约了一起去看,可是演唱会还没开始,三个人就分散了。这一晚威尔奇非常愉快。为了这个日子,他收集了三十块钱的硬币,分散在全身每一个口袋,走起路来就像响当当的大扑满。回家不是件难事,因为散场时总有便车可搭。演唱会结束时是十一点四十分,半夜一点十五分他就已经回到自由镇了。
他的最后一趟便车是搭到六十三号公路和肯尼迪大道交叉口。威尔奇决定走到范登堡的快乐加油站找赖普顿,赖普顿有辆车,这样他就不必走回家了。从自由镇走到他家还有好长一段路,再说这么冷的晚上去找赖普顿或许还能喝点小酒。
他从交叉口下车后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路。在冷涩的空气中,荒凉的人行道上只有他鞋跟发出的响声,他的身影在阴森的橘黄路灯下拉长又缩短。还剩一英里路要走时,他发现前面路边停了辆车,排气管正冒着白烟。散热器外面的铁格板映着橘黄色灯光,强烈的车头灯照着他,像在跟他微笑。威尔奇认得那辆车,那是两吨重的普利茅斯,在路灯下显现出象牙白和干凝的血红色,那是克里斯汀。
威尔奇停下来,心中不禁冒出一大串问号——他并不恐惧,至少现在还不到恐惧的时候。它不可能是克里斯汀,完全不可能——他们在芝麻脸车子的散热器上扎了十几个小孔,又在化油器里倒了整整一瓶酒,另外赖普顿还准备了五磅白糖,要威尔奇把手圈成漏斗,好让他把白糖倒进油箱。这些都是赖普顿想出来的,整完了芝麻脸的车后,威尔奇又高兴又担心。经过这么一折腾,那辆车就算还能开,可能也要等六个月之后了。所以这辆车不会是克里斯汀,一定是同款的一九五八年复仇女神。
可是他打心底明白,那就是克里斯汀。
威尔奇呆站在荒僻的街上,掩在长发下的耳朵中只听到怦怦的心跳声。
那辆车面对着他,引擎轰隆隆响着。即使车里有人,面对这么强的灯光也很难看出是谁。它的正上方是盏路灯,风挡玻璃上映着橘黄的灯光,有点像浸在黑水中的防水灯。
威尔奇开始害怕起来。
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往四周看看。左边是肯尼迪大道,六车道,在半夜时分看起来像条干涸的大河;右边是家照相馆,招牌上写着“柯达”两个大字。
他把视线转回来。车还在那儿,仿佛在等待着他。
他张嘴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他又试了一次,终于听到沙哑的嗓音:“嘿,坎宁安。”
排气管又冲出一阵白烟,表示克里斯汀在加大油门让引擎空转。
“是你吗,坎宁安?”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鞋底的钉子在柏油路上磨出声响。他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他再次回头,总该有别的车路过吧?才半夜一点二十五分,难道肯尼迪大道上一辆车都没了吗?可是的确连一辆车都没有,只有一长排的路灯。
威尔奇清清喉咙。
“你没生气吧?”
克里斯汀的另一组车灯亮了,照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然后它突然向他冲过来,轮胎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声音。由于起动的力量太大、太突然,它的尾巴向后一坠,就像狼蹲踞着准备向前扑跃似的。车子前轮跃上人行道冲向威尔奇,底盘磨到人行道边缘,发出恐怖尖锐的叫声,并激起一阵火花。
威尔奇尖叫着往旁边闪躲,克里斯汀的保险杠擦过他的左大腿,剐去一块肉。温热的血沿着裤管一直流进鞋里,现在他才感觉出天气有多冷。
他跳到照相馆门口,摔倒在地,差点撞破玻璃橱窗。再多往左一英尺,他就会掉在玻璃碎片和一堆尼康及拍立得相机之中。
他听到车子的引擎声突然停下来,然后又是恐怖的轮胎声。威尔奇转身,狼狈地喘着气。克里斯汀在水沟前倒车,这时,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车子内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向盘后面没人。
威尔奇从地上爬起来,心里一阵慌乱。他沿肯尼迪大道往下冲,在前面的市场和干洗店之间有条小巷子,车子开不进去。如果他能冲到那里——
满口袋零钱在他身上叮当作响,二毛五的、一分的、一毛的撞成一团。他的膝盖抬高到几乎撞到下巴,装了钉子的靴子在柏油路上打着急促的节拍,军用大衣左右摇摆,他的影子在后面拼命追赶自己。
车子在他背后倒车,停下来,又倒车,又停下来,然后引擎开始尖叫,轮胎发出哭号——克里斯汀已经掉过头正追着他来。威尔奇高声大叫救命,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克里斯汀的咆哮。它像个疯狂女杀手,它的尖叫声充斥在世上的每个角落。
现在他的影子不再追逐,而是在前面引导他,而且越来越长。他看见洗衣店的窗内亮着黄灯。
他们居然还没打烊。
在最危急的一刻,威尔奇想突然转向左边,可是克里斯汀好像窥知了他的意图,比他早一步偏向左边。它在加速时撞上了他,当场撞断他的背脊。威尔奇飞到四十英尺外的市场门口,这回又是差点撞破市场的玻璃门。
由于撞击力道太大,他又弹回马路上,并在市场门口的砖墙上留了一大摊血,看起来就像红墨水印。这摊血的照片第二天一定会出现在自由镇的报纸头版上。
克里斯汀停下来,再次倒车。威尔奇躺在人行道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根本不能动。
四盏耀眼的车灯照着他。
“不,不要,”他吐着血和碎裂的牙齿呻吟说,“不——”
满地都是零钱和血迹。威尔奇翻了个身,克里斯汀停在不远的地方,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它又冲过来。它撞到他,冲上人行道打个转,又倒着冲下人行道。
它再次撞向他。
再倒车。
再撞他。
大灯依旧亮着,排气管冒出青蓝色的烟。
马路中间的威尔奇已经不成人形,只是一摊模糊的血肉。
它最后一次倒车,在车道中央画了半个圆圈,然后沿着地上的血迹加速直奔离去,引擎的咆哮声回荡在沉睡的房舍间,可是这条街上仅有的几家住户已不再沉睡,电灯纷纷亮起,住在店铺楼上的人家走到窗前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汀撞碎了一个前灯,另一个则一闪一灭,上面还沾着威尔奇的血。散热器外的铁格板向内凹陷,引擎盖上到处是凹痕,而每一道凹痕都代表死亡的符号。车篷和尾翼上也是血迹,当它加速离去之际,血滴被风吹得向后飞散。两个消声器中有一个已经坏了,所以排气管也发出嘈杂的噪声。
在车里,秒表继续倒着跑,仿佛克里斯汀又使时光倒流,并使自己回复原来的样子。
首先发生变化的是排气管。
咆哮的引擎声突然减弱,发出的声响不再嘈杂。
车篷和尾翼上的血开始逆着风往前飞散,就像倒放电影一样。
闪烁不定的前灯恢复稳定的光芒,秒表倒回十分之一英里后,原先不亮的车灯也亮了。同时灯罩玻璃在极不显著的叮当声中——那声音就像小孩子摇晃杯中的冰块——又重新组合成完整的一块。
车头盖和两侧车身接着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你用拳头捶打钣金,或捏扁空啤酒罐的声音。可是克里斯汀的铁壳并没有凹下去,反而原先凹陷的部分现在都鼓起来了。就算一位有五十年修钣金经验的技师也不可能修复得那么完美。
在那些被吵醒的居民赶到威尔奇陈尸现场前,克里斯汀早已夹着尖锐刺耳的轮胎声转入汉普顿街。这时,车上的血迹已完全消失。它们沿着车篷和玻璃倒流向车头,然后就消失了,接着车身表面的所有伤痕也全部消失。当它悄悄滑向达内尔车厂入口处那块“入内请先鸣喇叭”的牌子时,钣金又砰地响了最后一声,同时保险杠左端的凹痕——那儿正是克里斯汀第一次擦撞威尔奇大腿的地方——也鼓回原来的形状。
克里斯汀看起来又跟一辆新车一样。
它停在漆黑、寂静的厂房门口,车头正对着大门入口。靠驾驶座的遮阳板下,有个塑胶小盒子。在阿尼刚开始帮达内尔把私烟私酒运往纽约州时,达内尔就送了那个小玩意儿给他,好让他进出方便,那是进入达内尔犯罪之屋的金钥匙。
在寒冷清净的空气中,开门遥控器只轻微哼了两声,笨重的大铁门就顺从地打开来,接着另一道卷门也冉冉上升,车道两侧的灯跟着点亮。
仪表板上控制大灯的钮突然自动跳回去,克里斯汀的四个大灯立刻熄灭。它静悄悄地碾过油渍满布的水泥路面,滑向第二十号车位。在它身后的三十秒定时卷门又自动下降关闭,同时车道两侧的电灯也随之熄灭,车库里又是一片漆黑。
克里斯汀的钥匙突然向左转,把引擎关掉,那块烙着“罗兰·李勃”字样的钥匙皮垫吊着摇晃了一会儿,最后摇摆的弧度越来越小终至停止。
克里斯汀静静地停泊在漆黑中,这时达内尔的自助修车厂中唯一的声响就是它的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嗒嗒声。


第31章 翌日
我有辆一九六九年雪佛兰三九六,
它有改装车头和赫斯特轮胎,
今晚它蓄势待发,
蛰伏在停车场,
在7-11店门之外……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
第二天阿尼·坎宁安没去学校,他说他可能得了流行性感冒,身体不太舒服,可是那天晚上他又对父母说要去达内尔车厂看看他的克里斯汀。
雷吉娜不太想让他这么做,不过没说出来,她相信阿尼一定病得不轻。阿尼脸上的青春痘和雀斑已经完全消失了,可是他也付出了代价,他变得苍白、憔悴,垂着黑眼圈,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此外,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使她不禁怀疑儿子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也许他的背伤比他透露的更严重,所以必须吃些止痛药以便继续修理他那辆天杀的破车。可是她又立刻驱散这些想法,阿尼也许真的对那辆车走火入魔了,可是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我真的很好,妈。”他说。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晚餐你几乎一口都没吃。”
“我晚一点再随便吃点东西。”
“你的背怎样了?是不是在达内尔那里抬了什么重物?”
“我的背很好,妈。”这是谎话。他的背疼了一整天,这是自他在赛车场扭伤以来复发最严重的一次(他心想,谁晓得是不是从那次开始才背痛的),他曾经把绷带拿下来过一阵子,可是差点痛得要了他的命。十五分钟后,他又把绷带缠紧,现在他觉得好多了。他知道原因,他要去看她,这才是根本原因。
雷吉娜看着他,除了担忧之外,同时觉得怅然,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阿尼现在已经完全脱离她的控制,想到这点她就常有失望、空虚和寒冷的感觉。这一切都只因为她儿子爱上一个女孩和一辆车?就因为这样,所以他要在那灰色的眸子里露出愤恨的眼神?的确是这样吗?其实这件事和那女孩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不对?在她心里早就明白问题症结在那辆车。她变得越来越惶恐不安,从她二十年前流产到现在,她都没找过医生,可是现在她发现她又想找马仕加医生开点药来治疗她的神经紧张和失眠。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都在想着阿尼的事,还有时间能如何改变一切。
“你会早点回来吗?”她问。说出这句话时,她知道自己身为父母的权威已完全消失。她痛恨这样,却无法挽回。
“会的。”他说。可是她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阿尼,我希望你能留在家里,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
“我很好,”他说,“我一定得去,明天达内尔要送批汽车零件到詹姆斯堡去。”
“可是你病了,”她说,“詹姆斯堡离这里少说也有一百五十英里。”
“不用替我担心。”他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就像鸡尾酒派对上的熟人间那种不带感情的吻。
他正推开厨房门要出去时,雷吉娜问他:“你认不认识昨晚在肯尼迪大道上被车撞死的男孩?”
他转回来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什么?”
“报上说他是自由高中的学生……”
“哦,你说的是撞死人逃跑的那件事……”
“是啊。”
“一年级的时候和他同堂上过课,”阿尼说,“我想我不算真的认识他。”
“哦,”她稍微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报上说他身上携有毒品。阿尼,你没嗑过药吧?”
阿尼向脸色苍白、全神贯注等待答案的母亲笑笑:“没有,妈。”
“如果你的背又开始疼的话——我是说,如果真的很疼——你会去看医生,不会自己到药房去乱买药吃,对吧?”
“不会的,妈。”说完,他转身离去。
早先下了一场雪,现在已经融化了大半。在树篱间和屋檐上还留下一片片残雪。可是尽管草坡边缘还覆着白雪,草地却显得格外嫩绿。阿尼走入黄昏中,看见父亲正在清理秋天最后的落叶,他看起来像是个陌生的流浪汉。
阿尼伸手向父亲打了个招呼,表示不想停下交谈,但迈克尔叫住他。阿尼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他不想误了这班公交车。
克里斯汀带来的这场风暴使他的父亲也老了不少,当然,其他事情也占了一部分原因。夏末时他曾试过角逐霍利克大学历史系主任的职位,结果落了个大败。十月份健康检查时,医生说他有初期静脉炎——尼克松就差点因为这种病而送命。因此那年冬天,迈克尔·坎宁安看起来既苍老又憔悴。
“嘿,爸,我得赶公交车——”阿尼说。
迈克尔从棕色的落叶中抬头望着他,夕阳照得他满脸通红。阿尼向后退了一步,因为他发现父亲的神色有点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