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膝上放着一个褐色纸袋。丹尼斯昏头昏脑地想,那不是他的午餐吗?也许赖普顿根本没把它踩扁。他设法坐起来,但是弄痛了他的背。于是他开动床边的马达,把床头升高。“老天,真的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阿尼说,“三个头的基多拉?”
“我刚刚在睡觉,我以为我还在梦里。”丹尼斯搓搓前额,好像想驱走睡意,“感恩节快乐,阿尼。”
“你也是,”阿尼说,“他们有没有喂你全套火鸡大餐?”
丹尼斯笑了:“他们拿给我吃的东西,就像伊莱恩七岁时在玩的‘快乐自助餐’玩具做出来的一样,还记得吗?”
阿尼捂着嘴发出吞咽声:“我记得,那东西恶心死了。”
“真的很高兴你来看我。”丹尼斯说道,有一度他差点哭了出来。也许阿尼不晓得刚才他有多沮丧。现在他更下定决心圣诞节前一定要出院了,如果圣诞节还留在这里,他非自杀不可。
“你家人没来?”
“来是来了,”丹尼斯说,“不过又走了。今晚他们还要来——至少爸妈会来。反正来不来都一样。”
“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刚刚我骗楼下护士说给你送浴袍来。”阿尼笑了。
“什么玩意儿?”丹尼斯朝他膝上的手提袋点头问道。他发现那不是午餐袋而是一般购物袋。
“呃,我们吃了那只大鸟之后,我把冰箱搜了一遍,”阿尼说,“我爸妈看朋友去了——每年感恩节他们都有些节目。我想晚上八点前大概都不会回来。”
他边说边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丹尼斯看得目瞪口呆。两个铜铸烛台,两支蜡烛。阿尼把蜡烛插上,用印有“达内尔”字样的纸板火柴点燃,然后关掉电灯。接着他拿出四份用蜡纸包着的三明治。
“这是你说的,”阿尼说,“周四夜里十一点半的火鸡肉三明治比感恩节的好吃,因为没有过节的压力。”
“可不是吗?”丹尼斯说,“边吃三明治边看强尼·卡森秀或老电影。可是说真的,阿尼,你不用——”
“别胡说,丹尼斯。我几乎三周没来看你了。幸好刚刚我进来时你在睡觉,否则你非开枪打我不可。”他用手指敲敲丹尼斯的两份三明治说,“你最爱吃的——白火鸡肉加蛋黄酱,还有万达面包。”
丹尼斯看了先是咯咯暗笑,然后忍不住放声狂笑。阿尼知道他把背都笑痛了,可是没用,他就是停不下来。万达面包是他们俩小时候共有的小秘密。
两人的母亲对家里面包的口味都有偏好:雷吉娜买的是“淡食”长形面包,偶尔也换吃“石基”牌粗裸麦面包;丹尼斯的母亲则偏好“罗马餐”的裸麦面包。丹尼斯和阿尼都默默接受母亲准备的食物,可是打心底他们都喜欢“万达”面包。小时候两人不止一次用零用钱买上一长条万达面包和一瓶法国芥末酱,然后偷偷溜进丹尼斯家的车库(或阿尼家的温室——可惜九年前被暴风吹垮了),边吃边看漫画打发一下午时间。
过了一会儿,阿尼也跟着一起笑。对丹尼斯来说,这是今年感恩节最愉快的时光。
丹尼斯的病房室友十天前就出院了,所以他在这间屋里还能享有一点隐私。阿尼把门关上,从袋子里拿出几罐啤酒。
“‘万达’永远为我们存在。”丹尼斯说着又笑了。
“永远!”阿尼扔了罐啤酒给他,“开罐见喜!”
“永远。”丹尼斯附和说。两人开始喝酒。
吃完了厚厚的三明治,阿尼又从他的无底袋里拿出两个塑胶盒。他拉开盒盖,盒里立刻现出两个自家烘制的苹果派。
“不行,兄弟,我不能再吃了,”丹尼斯说,“再吃会炸掉的。”
“吃。”阿尼推上前说。
“真的吃不下了。”丹尼斯接过塑胶盒说。他拿起塑胶叉,四口吃光那块楔形苹果派。他先打了个嗝,喝了两口啤酒后又打了个嗝。“在葡萄牙,这是对厨子最大的敬意。”他说。现在他有点头昏眼花了。
“同意。”阿尼笑着站起来。他打开头顶的日光灯,吹熄蜡烛。外面下起不算小的雨,斜斜的雨滴打在窗上,这间屋子看起来又变得冷冷清清的了。对丹尼斯来说,友谊的温馨和真正的感恩节气氛似乎都随着蜡烛的熄灭而消散了。
“明天我会恨你,”丹尼斯说,“我可能得在马桶上坐个一小时,那样我的背会痛死。”
“你还记不记得伊莱恩放屁的事?”阿尼说,两人都笑了,“我们糗她糗得最后你妈不得不把我们赶出门去。”
“那些屁并不臭,但响度相当够。”丹尼斯笑着说。
“像开枪一样。”阿尼点头表示同意。两人虽然都笑了,但那是略带哀愁的笑容。现在回想起七年前那件事,两人只觉得歉疚,已不觉得有当时那么好笑。
对话中断了一会儿,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最后丹尼斯说:“利昨天来过了,她告诉我克里斯汀的事。兄弟,我真为你难过。”
阿尼抬头,脸上原本哀愁的表情突然化成开心的笑容。不过丹尼斯不相信那是真的。
“可不是吗?”他说,“太卑鄙了。不过我可能有点气过头了。”
“任何人都会生气的。”丹尼斯说。他突然发觉屋里的气氛变得很冷。刚才友谊的温馨已悄悄流逝,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我知道我给我妈带来很大的困扰——我猜利也是。看到车子变成那样,我实在没办法不痛心,”他摇摇头,“发生这种事真是太糟了。”
“你要把它修好吗?”
阿尼脸上立刻掠过一阵光芒——丹尼斯知道这次他是真的兴奋:“当然!我已经把她修好了。丹尼斯,你一定不会相信,如果那天你看到她停在机场的样子,你绝对不会相信我还能把她修好。二十年前的车果然经得起考验,不像现在,看起来是铁壳,其实都是塑胶制品。那辆车根本就是坦克,当然车胎和玻璃是她最弱的地方,他们把轮胎也刺破了。”
“引擎呢?”
“没伤到——连引擎盖都没打开。”阿尼立刻回答。不过那是谎话,他们把引擎伤得很惨。那天阿尼和利看见克里斯汀的时候,分电器盖掉在地上。利认得那是什么东西,因此她把这些都告诉了丹尼斯。现在丹尼斯心里不禁怀疑他们对引擎还动了什么手脚。散热器?如果有人会拿利器刺破轮胎,难道他们不会顺便在散热器上戳几下吗?火星塞呢?整流器呢?还有化油器……
阿尼,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丹尼斯问。
“除了花钱还能怎样?”阿尼故意潇洒地一笑,如果不是丹尼斯知道真相,他也许会相信阿尼的笑容是真心的,“新胎、新的风挡玻璃,钣金再修修,就跟新车一样了。”
跟新的一样。可是利说克里斯汀几乎被砸成废铁,论斤卖都不会有人要。
你为什么要骗人?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阿尼并不疯狂,现在他给丹尼斯的感觉是鬼祟、狡猾。接着,他头一次有了一种更疯狂的想法:阿尼说谎是为了使某件事在将来听起来比较合理。那件事也许和“再生”有关……但这样想是不是太离谱、太荒唐了?
是不是?
是很荒唐,丹尼斯心想,除非你见过玻璃上的裂纹会缩小这种怪事。
那也许是光线折射造成的错觉,当时你也这么想。
可是光线折射并不能解释阿尼古怪的修换方式,整辆车被他搞得就像新旧零件大拼图,当然它更不能解释丹尼斯在李勃车库里坐进驾驶座时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有,自从头一次去达内尔车厂的路上替克里斯汀换过轮胎后,他常产生一种幻想,那就像把一张老车的照片盖在一张新车照片上,但有某个新车的轮胎露了出来。
至于阿尼现在为什么要说谎,那更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还有他那鬼祟的眼神和提高警觉的样子,好像在存心考验自己的谎言能不能被丹尼斯接受。因此丹尼斯露出放松的笑容:“那很好啊。”
阿尼警觉的表情僵持了一会儿才化作微笑。“我是运气好,”他说,“情况也许会更糟的,很多事他们都没做——比如在油箱里撒糖,或在化油器里倒糖蜜。我想他们很笨,这点也是我走运。”
“是赖普顿那伙人干的?”丹尼斯平静地问道。
阿尼又换上提高警觉的表情,但那样子太阴沉,太不像阿尼了。“没错,”他叹口气说,“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可是你没去报案。”
“我爸报了。”
“利也这么说。”
“她还告诉你什么?”阿尼尖锐地问。
“没什么,我也没追问,”丹尼斯伸出一只手说,“这是你的事,我知道,阿尼,轻松点。”
“当然,”他稍微笑了笑,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我的情绪还没恢复。×!我想我大概永远无法完全恢复了,丹尼斯。那天我高高兴兴和利去机场取车,然后看见——”
“你把它修好了,他们难道不会再来一次吗?”
阿尼的脸色突然像死人般冰冷:“他们不会了。”他的灰眼珠像三月的冰,丹尼斯这时很庆幸自己不是赖普顿。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
“我要把车停在家里,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说着他再次挂上不自然的笑容,“难道你还有什么妙方不成?”
“我也不知道,阿尼,”丹尼斯说,“只是你好像很确定赖普顿不会再招惹你。”
“我希望他觉得这样就算扯平了,”阿尼冷淡地说,“我们害他被退学——”
“是他自己害自己!”丹尼斯气愤地说,“他拿刀威胁你——老天,那是弹簧刀,不是普通的小刀!”
“我只是说,我希望这件事到此就算扯平了。”他比出两根手指笑着说,“和平。”
“好吧,我同意。”
“我们害他被退学——说得更正确点,是我害的——然后他和他那伙人找克里斯汀出气。一报还一报,到此结束。”
“如果他也这么想就好。”
“我想他是这么想的,”阿尼说,“警察传讯过威尔奇、崔洛尼和赖普顿,我猜他们已经吓得半死。桑迪说不定还差点招认了呢。”阿尼的嘴角向上扬,“他妈的小鬼。”
这一点也不像阿尼会说的话。丹尼斯惊讶得忘了他的伤势,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然后立刻痛得咬牙切齿:“老天,你好像还在袒护他似的。”
“我不在乎他或他们那伙人做了些什么,”阿尼说,然后又随兴加上一句,“事情过了就算了。”
丹尼斯说:“阿尼,你不是说你的情绪永远无法恢复吗?”
那一瞬间,丹尼斯发现阿尼的脸上布满烦恼和疲于挣扎的痕迹。
可是那表情就像先前提高警觉的眼神一样,很快就消失了。
“但现在我很好,”他说,“只不过你不是世上唯一背部受伤的人。还记不记得我在费城平原赛车场扭伤背那次?”
丹尼斯点点头。
“让你瞧瞧。”他弯腰,把衬衫从裤子里拉出来。这时有种深邃的光芒在他眼中闪动。
他把衬衫掀起来。丹尼斯看见他腰上缠了一条十二英寸宽的绷带,它固然不像李勃腰部的撑架,至少它比较新,也比较干净。可是丹尼斯心想,这种玩意儿都很像,它跟李勃的撑架实在太像了。
“把克里斯汀弄回达内尔那儿的时候,我的背又受了一次伤,”阿尼说,“我完全不记得怎么受伤的,我想大概是把她弄上吊车的时候吧,但我实在不确定。刚开始情况还不太糟,后来就越来越严重。马仕加医生替我开了份处方——丹尼斯,你还好吧?”
丹尼斯的表情有点呆滞,却又带着几分好奇,阿尼眼中有种奇怪的东西一直在那儿跳动。
“总有一天你会把背上那玩意儿拿掉的。”丹尼斯说。
“当然,”阿尼把衬衫塞回裤子里,“如果现在还是征兵制的话,我就可以免役了。”他笑着对丹尼斯说。
丹尼斯尽量不让自己露出惊讶的样子。看着阿尼背上的绷带,他觉得李勃仿佛又出现在他面前。
阿尼的眼神就像一池封冻在三月冰雪下的黑水。那黑色的池水在冰层下荡漾,有点像一个濒临溺死的人在挣扎。
“听着,我该走了,”阿尼轻松地说,“你该不会以为我想在这鬼地方待上一整夜吧?”
“说真的,兄弟,”丹尼斯说,“谢谢你带给我这么愉快的一天。”
他有种很短暂的奇怪感觉,那就是他觉得阿尼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他的眼神已不再跳跃,丹尼斯看到的是诚挚的友谊。接着阿尼诚恳地笑笑:“只要记得一件事,丹尼斯,每个人都想念你。”
他把烛台和空啤酒罐收进手提袋里。告别仪式完成,阿尼可以走了。
丹尼斯灵机一动,用指关节敲敲腿上的石膏。“在这儿签个名好吗,阿尼?”
“我不是签过了吗?”
“我知道,可是它又掉了。再签一次好吗?”
阿尼耸耸肩。“有没有笔?”
丹尼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了支签字笔给他,阿尼笑着俯身,在石膏上找了块较平整的地方草草写了几个字:
为世界上最大的笨驴丹尼斯·季德签名
——阿尼·坎宁安
签完后,他在石膏上拍了拍,然后把笔还给丹尼斯。“这样可以吗?”
“可以,”丹尼斯说,“谢了,阿尼。”
“感恩节快乐。”
“你也是。”
阿尼走了。过了不久,丹尼斯的父母都来看他,伊莱恩显然是今天玩得太兴奋,所以先回家睡觉了,季德夫妇在回家途中谈到丹尼斯看起来好像很寂寞。
“毕竟在医院里过感恩节,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季德先生说。
至于丹尼斯,那一晚他花了很多时间比对两个签名,然后陷入沉思。阿尼曾经在他腿上签过一次名,那时丹尼斯两条腿都上满了石膏。头一次他是签在右腿上,因为当时右腿吊在半空中,而这次他签在左腿上。
丹尼斯按铃呼叫护士小姐,并且用尽他的魅力说服她放下他吊在半空中的左腿,好让他比较两个签名。右腿的石膏已经切小,再过七到十天就可以拆下来。阿尼的签名并没有被磨掉——这点丹尼斯说了谎,不过的确差点就被切掉了。
阿尼在右腿上除了签名之外,并没有写其他的字。丹尼斯在护士的协助下,花了番苦心(当然也尝了不少苦头),把两条腿靠拢,这样才好比对两个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