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点点头。他也很怕阿尼,而且对他无可奈何。根据过去几天利报告的情形来看,阿尼已濒临崩溃。其实利描述的情形只是最近她看到的。当然他可以打电话给维克先生,看看他有什么办法,他也可以打电话给阿尼……只是利说过,这阵子阿尼不是在学校就是在达内尔车厂,即使在家也是睡觉,他爸出去参加某个会议还提前回来,据利说,为了这件事,他们家又起了一次争执。利还猜阿尼随时可能离家出走。
丹尼斯不想在达内尔车厂跟阿尼谈事情。
“我该怎么办?”她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除了等待,我不晓得你还能怎么办。”丹尼斯说。
“可是这才是最难的,”她答得很小声,丹尼斯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低头扯着裙子上的线头,“我家人叫我和他断绝来往,他们怕……怕赖普顿那帮人再做出什么事。”
“你确定是赖普顿那票人干的,嗯?”
“嗯,每个人都这么猜。坎宁安先生还打电话报警,阿尼叫他别这么做,他说要自己摆平这件事。他们两个被他这句话吓得半死,我也是。警察约谈了赖普顿,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叫威尔奇的……你晓得那个人吧?”
“晓得。”
“还有那个在机场停车场打工的男生……他们也约谈他了。他好像叫——”
“桑迪。”
“对。他们认为他也许跟这件事有关。”
“他是常跟他们一起混,”丹尼斯说,“可是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坏。利——我要说的是就算阿尼没跟你谈过这件事,也一定跟别人谈过。”
“先是阿尼他妈,再来是他爸。可是我想他们都不知道我跟另一个人谈过,他们对阿尼的问题很……”
“头痛。”丹尼斯接着说。
她摇摇头。“还不止——”她说,“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好憔悴。我不为坎宁安太太惋惜,因为她很强硬,处处要人听她的——可是坎宁安先生实在很可怜……昨天我放学去他们家的时候,坎宁安太太——她坚持要我叫她雷吉娜,这点我实在办不到——”
丹尼斯笑了。
“你能吗?”利问。
“勉强可以,不过也是过了很久才适应。”
她也笑了,这是她今天来访后第一次真正笑出来:“总之昨天我去的时候,坎宁安先生还在学校……我是指他们教书的大学。”
“我知道。”
“她从感恩节之前三天起请了一周假,说她没办法上课。”
“她的气色还好吗?”
“糟透了,”利说,“看起来比我一个月前去时老了十岁。”
“他呢?迈克尔呢?”
“更老,但也更坚强,”利带着犹豫说,“这件事好像让他变得更……更像个男人。”
丹尼斯没吭声,他认识迈克尔十三年了,从来没见过他在雷吉娜面前抬起头,所以他不知道利说的是什么样的情形。坎宁安家的一家之主是雷吉娜,迈克尔只是跟班。家里请同事来开派对时,他是调酒的用人。丹尼斯只记得他玩录音机的样子,面露哀愁的样子……就是从来没看过他像个一家之主。
有一次雷吉娜牵着阿尼走下季德家门口的台阶,而迈克尔在路边的车里等着他们。那时阿尼和丹尼斯都才七岁,丹尼斯的父亲在窗口看了说:女权至上。不知道将来阿尼结婚那天,她是不是还会叫那个傻蛋在车里等他们。或许她可以——
当时丹尼斯的母亲对父亲皱起眉头并瞪了他一眼。他永远忘不了他爸的话和他妈的眼神——他才七岁,可是他知道他爸说的“傻蛋”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迈克尔为什么是傻蛋。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同情迈克尔,一直到现在。
“她刚跟我谈完他就进来了,”利接着说,“他们邀我留下来吃晚餐——阿尼留在达内尔车厂不会回来——可是我告诉他们我得回家。于是坎宁安先生送我回家。回家路上我们自然也聊了很多。”
“他们两个的看法不同吗?”
“也不尽然,只是……坎宁安先生报了警,而阿尼不愿他这么做,坎宁安太太——雷吉娜——又拉不下面子。”
丹尼斯问:“阿尼真的想把那辆破车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我想是的,”她小声地回答,“昨天上午第三节 课,他在走廊上对我说今天下午和晚上他要帮它——那辆车换新的保险杠。但我知道他跟那个叫达内尔的越搅越深了。我问阿尼修车要多少钱,他负担得起吗……他说很贵,但我不用担心,他自有办法——”
“慢慢来。”
她又哭了:“他说自有办法是因为每周五和周六他都替达内尔打工……我想他帮那王八蛋做的事一定有很多是不合法的。”
“警察问到克里斯汀的事情时,他怎么说?”
“他告诉他们,他看到克里斯汀时就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他们问他能不能猜到是谁干的,阿尼说不知道。他们又问他是不是跟赖普顿有过节——他们是指赖普顿拔刀那件事。阿尼说赖普顿把他的午餐打翻在地上用脚踩,后来凯西先生过来解围。他们问他赖普顿是不是说过要找他算账,他说赖普顿是讲过类似的话,但赖普顿这人一向爱放狠话。”
丹尼斯没吭声,静静地看着窗外十一月的天空,他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大对劲。如果警察问话时利也在场,那阿尼就不会说谎……但是他把那天实习工厂发生的事形容得就像是普通的打打闹闹。
所以丹尼斯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征兆。
“你知不知道阿尼都为那个叫达内尔的做些什么事?”利问。
“不知道。”丹尼斯回答,不过他总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脑中的录音机又开始播放他爸以前说过的那段话:偷车……私烟……违禁烟火……
他端详着利,她的脸实在太苍白了,淡淡的妆粉上出现了几道泪痕。她尽可能迁就阿尼,也许她已经学会如何做个坚强的女孩,如果不是阿尼,也许再过十年她也不会坚强起来,可是这样对事情没有帮助。此外,丹尼斯无意间想起,他第一次发现阿尼脸上的皮肤大有改善,就是在阿尼和利认识前一个月,也就是阿尼买回克里斯汀之后。
“我会跟他谈谈的。”丹尼斯承诺说。
“那好,”她站起来说,“我——我不奢望所有事情都能一成不变,丹尼斯。我知道没有任何事能永远不变,可是我还是爱他……希望你能转告他这点。”
“当然,没问题。”
两人都很尴尬,所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说话。丹尼斯心想,这该是和利成为好朋友的好机会。他心中一直有种鬼祟的念头在鼓励自己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他仍然深深被她吸引,这是过去他对其他女孩没有的。让阿尼去弄他的车吧,他和利可以趁这段时间增进对彼此的了解,至少他们可以彼此帮助,互相安慰。
在利表明她对阿尼的爱意后的那段尴尬期间,他确信他能成功,因为她太脆弱。也许她正学着做个坚强的女孩,可是这不是学校里的必修课程。他可以对她说些安慰的话——也许只要一句:来这里坐着——她就会过来坐在他床边。然后他们可以多聊一些,或许先聊些愉快的事……说不定再下去他就可以吻她。她的唇是那么可爱,那么富有情感,好像天生就是要让人亲吻。头一个吻算是安慰,第二个是增进友谊,第三个以后她就会把自己交给他了。刹那间,他对自己信心十足,相信一定会成功。
可是他没有说任何话以促使这些事情发生,利也没有。他们心中都有阿尼的影子。
“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出院?”她问。
“不晓得我还能不能出去。”丹尼斯说完笑了起来,利也跟着笑。
“说不定哦,”她说,然后又不太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别这么说,”丹尼斯说,“这段日子朋友常拿我开玩笑,我已经习惯了。医生说要我待到一月,可是我要骗他们,我打算回家过圣诞,在刑讯室里差点被他们整死了。”
“刑讯室?”
“物理治疗室啦,我的背伤差不多好了,但是有几根肋骨正忙着长合——有时候真是痒死人,普飞教练每次来看我都给我带一种帮助骨头愈合的补药。”
“他常来看你吗?”
“常来,可是现在他也不太相信那些补药了,”丹尼斯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当然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打球了,毕业典礼时我可能还要拄拐杖。乐观的艾洛威医生告诉我可能会跛上几年,不过也可能下半辈子都要跛着走路了。”
“我很难过,”她低声说,“我很难过像你这么好的人还会发生这种事,丹尼斯。说句自私点的话,我在想如果你没发生这件事的话,阿尼那件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这是实话,”丹尼斯夸张地翻个白眼说,“所以阿尼的事应该怪我。”
可是她没有笑。“我倒是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还能理智地面对这件事,你知道吗?这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我的家人或他的家人。可是我想他的母亲……这也只是猜测啦……我不晓得车子被砸坏那晚,他对他的母亲说了些什么,但我想他们一定起了很严重的争执。”
丹尼斯点点头。
“这件事实在太……疯狂了!他爸妈说要再给他买辆二手车取代克里斯汀,可是他拒绝了。那天坎宁安先生送我回家时也说要给他买辆新车……他说他愿意把一九五五年就买的股票兑成现金,但阿尼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他不想接受那么贵重的礼物。坎宁安先生说他了解阿尼的想法,但是阿尼不一定要把它当作礼物,将来他可以慢慢偿还,如果阿尼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加利息……丹尼斯,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丹尼斯说,“他就是要定了那辆车——克里斯汀。”
“我觉得这是走火入魔。他找定了目标就死咬不放,这不是走火入魔是什么?我怕死了,有时候我也好恨……可是我怕的不是他,恨的也不是他。是那个怪物——不,应该说是那辆烂车,那只老母狗克里斯汀。”
她的脸颊充血,眼睛眯成细缝,嘴角下垂。她的面孔不再美丽,也许连端正都谈不上。照在她脸上的光线那么冷漠无情,把她变得又丑又可怕。丹尼斯觉得她仿佛成了个绿眼妖精。
“你猜我希望发生什么事?”利说,“我希望有人误把他那辆宝贝狗屎车开到废车场去,”她眼中闪着邪恶的光芒,“然后第二天,那个有巨大圆形磁盘的起重机把它吸起来扔进砸锤机里。我希望有人按一下那个按钮,几秒钟后,就会有一个三立方英尺的铁块送出来。这样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
丹尼斯没有回答,他仿佛看到有个怪物偷了利的面孔,蜷起尾巴坐在那里。
“这话听起来怪可怕的是不是?好像我希望那些流氓把它砸烂了最好。”
“我了解你的感受。”
“真的吗?”她不太相信。
丹尼斯想起他用拳头捶克里斯汀的仪表板时阿尼的表情,还有他在李勃的车库里坐进车里后产生的幻觉。
最后,他又想到他的梦:克里斯汀亮着车头灯向他冲来。
“我想我真的了解。”他说。
然后两人在医院病房里互相凝视着对方。
第29章 感恩节
两三小时过去,
油表越来越低,
油箱见底前我们回家吧,
你追不上我,宝贝,你追不上我,
只要你一上来,
我会像阵清风把你甩开。
——查克·贝瑞
医院的感恩节大餐有专人服侍,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丹尼斯在十二点一刻享受到了他的大餐——三长条小心切割的火鸡肉、三勺肉汁、一团棒球大小的马铃薯泥(只可惜上面没有红色缝线)、一杯柳橙汁、一小盒黑莓果冻、一份冰激凌,另外餐盘旁边还有一张蓝色小卡片。
后来他向护士打听才知道,如果附的是黄卡片,大餐的内容就只有两片火鸡肉,没有肉汁,没有果汁,其他都一样。至于红卡片就只有一片火鸡肉和马铃薯泥。
不过丹尼斯还是很沮丧。这种时节太容易令人回想起下午四点左右,妈把油淋淋香喷喷的火鸡端上餐桌,爸在一旁磨他的切肉小刀,妹妹头上系了红丝带,替每个人倒红色的水果酒。他甚至可以想起那股香味,和全家人坐下时的欢笑声。
或许他不该这么一直回想下去。
这是他一生中最沮丧的感恩节。下午他睡了个觉(因为是节假日,物理治疗可以暂停一次),而且做了场有点奇怪的梦:几个护士走进病房,在维生系统和静脉注射器上贴上火鸡图案。
那天上午他爸、他妈、他妹妹都来看过他。他们只待了一小时,而且这是他头一次感觉伊莱恩一直急着要走。卡利森家邀他们去吃感恩节早午餐,而他们家三个儿子当中,有个十四岁的男孩路·卡利森,听说长得很“可爱”。所以受伤的老哥当然就变无聊咯。十二点半时,他们从卡利森家来了个电话,爸有点像是喝醉了——丹尼斯猜当时他正在喝第二杯血腥玛丽,而且被妈白了两眼。接电话时丹尼斯刚吃完那道“蓝卡感恩大餐”——这是他入院来头一次在十五分钟内吃完一顿饭——他尽量装出愉快的口气,免得坏了他们的胃口。伊莱恩过来简短说了几句话,听起来就像母鸡咯咯乱叫,也许就是和伊莱恩说过话觉得太疲倦才想睡觉的。
他一直到两点才不知不觉睡着(也可以说到两点才开始做梦),这天医院格外安静,整个建筑似乎只剩个空架子。平日隔壁房间的电视声和收音机声现在也消失了。助理护士笑着把他的餐盘收走,并祝他感恩节愉快,丹尼斯也回祝她,毕竟这也是她的感恩节。
后来他开始做梦,那是场断断续续的梦,醒来时已经快五点了。他睁开眼看见阿尼坐在昨天他女友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丹尼斯看到他坐在那里一点也不惊讶,他以为那只是另一场梦。
“是你,阿尼?”他说,“最近还好吧?”
“还不错,”阿尼说,“你好像还没睡醒。要不要来根烟好让你清醒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