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
飞机声越来越小,但阿尼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的手像抽筋一样紧捏着不放,脸上的表情冻结在惊讶与恐惧之间。她想,他一定是心脏病突发还是怎么了……
“阿尼,怎么回事?”她问,“阿尼……你捏得我好痛。”
他还在继续加压,而她已经痛得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他的脸上不见血色,整张脸如同白蜡。
他只说了一句:“克里斯汀!”然后松手跑开。他往前跑,先是撞到一辆凯迪拉克的保险杠,接着又差点跌了一跤。可是他没有因此停下,只是不要命地往前冲。
她这才明白又是车子——车、车、车,每次都是那辆天杀的车。她又气又失望。这时候她第一次怀疑,自己怎么会爱上阿尼。
可是当她真正看清那辆车时,她的怒气马上又消了。
阿尼奔向他的车子残骸,双手摊开,猛然在车前面停下,那光景有点像是动作片中车子撞到人之前那一刹那的画面。
他以这个奇怪的姿势站了好一阵子,仿佛想阻止那辆车前进,又仿佛想要阻止整个世界,不让时间前进。接着他慢慢放下双手,喉结上下移动两次,咽下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声怒吼或一声尖叫——然后喉结锁住,身上每一块肌肉渐渐隆起,每根血管、每根筋都鼓了出来。那股力量说不定能举起一架钢琴。
利慢慢走向他。她的手指还是痛得不能弯,等到明天就会肿起来,甚至可能就此废了。可是现在她已忘掉这一切。她的心飘出体外追上阿尼,和他一起分担那份痛苦。事后她才知道那天阿尼隐藏了多少痛苦和愤恨不愿和她分担。
“阿尼,是谁干的?”她问。她的声音划过空中,带来更多悲愤。她不喜欢那辆车,可是看到它遭到这种伤害,她才真正了解阿尼有多爱它。也许她再也不会讨厌它了。
阿尼没有回答。他站着凝视克里斯汀,眼里燃着怒火。
风挡玻璃被砸了两个大洞,碎裂的玻璃碴儿像钻石般撒满前座。前保险杠几乎脱离车身,拖在柏油路上,四扇车门的窗子被砸了三块,由玻璃裂痕可以判断那是用坚硬的重型铁器干的——很可能是修车工具。有扇车门被撬开,利看见仪表板上的玻璃全都碎了,车里一片狼藉,速度表的指针掉在脚垫上。
阿尼慢慢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注意每一个细节,利问了他两次他都没回答。现在他那张白蜡脸上出现燃烧的火红色。他走到车头前面,拾起地上一个八角形的东西,上面还连着黑色电线。她知道那是分电器盖——以前修车时父亲曾经指给她看过。
他把分电器盖拿在手上看了很久,好像在研究一种稀有动物的标本,然后扔在地上。她踩着满地碎玻璃走过去跟他讲话,他还是不回答。现在除了同情之外,她甚至开始怕他了。事后她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丹尼斯·季德,他认为当时阿尼就已失去了理智。
他一脚踢开挡住他去路的铁格板,那玩意儿撞上后面的铁栏杆,发出很大的响声。尾灯也被砸了,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片。
“阿尼——”她又试了一次。
他停下来,从驾驶座旁车窗上的破洞往里看。他的胸口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她越过他的肩头往里看,突然觉得想笑、想尖叫,也想昏倒。在仪表板上……起先她没注意到……在这么一片狼藉中,她也不可能注意到仪表板上的东西。她忍不住吐了出来。有谁会下流、卑鄙到这种程度,竟然在仪表板上……
“猪!”阿尼叫道。那根本不是他的声音。
利转身伏在旁边的车上。她闭着眼睛,却看到满天飘浮的小白点。她想到郡里一年一度的拆车比赛。人们把一辆破车放在台上,由比赛者拿一个大铁锤在最短时间内把它砸得稀烂。他们是在拆车,破坏车子,而不是……
“你们这些猪!”阿尼吼叫道,“我要逮到你们,我性命不要了也要逮到你们。”
利又呕吐了,她发现自己有点希望当初没有认识阿尼。
第27章 阿尼与雷吉娜
要不要坐我的一九五九年别克出去兜风?
要不要坐我的一九五九年别克出去兜风?
它有双化油器,
外加改装增压引擎。
——勋章合唱团
那天晚上阿尼十二点多才回家,衣服上都是油斑和汗水,手上油污更多,左手背还有一道伤痕。他看起来好憔悴,眼睛下边也出现两个黑眼圈。
他的母亲在饭厅等他,桌上摆了一份拼图游戏板。她已经焦心等了一晚上。利已经先打过电话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雷吉娜很喜欢这女孩(却又嫌她没有好到足以配得上她儿子),在电话里她听出利刚哭过。
雷吉娜心里明白事态严重,所以挂了电话后立刻拨到达内尔车厂。利告诉她阿尼向达内尔租了辆吊车把克里斯汀拖回厂里去了。在这之前,他叫了辆出租车要利先回家。铃声响了两次,然后她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达内尔车厂,找谁?”
她赶紧挂上电话。她知道这时候跟阿尼通话是不对的。在阿尼和他的车子这件事上,她跟迈克尔已经犯了很多错误。她宁愿等他回来,先看他的脸色再决定要说什么。
因此现在她说:“阿尼,我很难过。”
如果迈克尔在的话,情况也许会好一点。可是他在堪萨斯城参加中世纪欧洲自由贸易研讨会,要周末才能回来——除非他会因为这件事提前回家。
“难过?”阿尼平淡而不带感情地说。
“真的,我——我们……”她无法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神呆滞,表情仿佛木雕。她只能看着他,摇了摇头。她的眼角都是泪水,但她不想哭,她痛恨哭泣。她出身自七男两女,九个兄弟姐妹的蓝领天主教家庭,在那个父亲认为女孩只能跟人上床然后嫁人的环境中,靠着自己的力量上了大学,所以如果她的家人认为她太强硬,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待在地狱被地狱之火炙烤的滋味。
“你知道吗?”阿尼问道。
她摇摇头,眼泪灼伤了她的眼睑。
“你的话让我想笑。如果不是这么累,我一定会笑得站不起来。搞不好你还会跟那些人一起用铁锤砸我的车,搞不好你比他们还高兴看到这件事。”
“阿尼,这样说太不公平!”
“公平得很!”他吼了回去,眼中同时冒出火光。她平生第一次害怕自己的儿子。“是你叫我把车放到你看不见的地方!是他叫我停在机场!现在我该怪谁?你说!你觉得如果我把车停在家门口,这种事会发生吗?嗯?”
他向她逼近一步,两手紧握着拳头,她尽量稳住不让自己后退。
“阿尼,难道我们不能理智地谈谈?”
“他们当中有个人在我的仪表板上拉屎,”他冷冷地说,“妈,你叫我怎么理智?”
她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了眼泪,可是一听到这件事——这么一件愚蠢、疯狂的事——她终于哭了出来。她低头捂着脸哭,啜泣声中带着痛苦和恐惧。
她这一生都自认比别人强,和其他母亲比起来,她总觉得骄傲。一般的小孩到了五岁就晓得讲脏话、玩火柴、破坏东西,可是阿尼五岁的时候跟他一岁时一样乖,别的母亲对她说小孩十岁的时候就有的瞧了。然后她们又说等孩子到了十五岁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抽大麻、跑摇滚演唱会、交女友、偷车……甚至传染性病。
而在阿尼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为他的表现窃窃自喜。她要她的儿子拥有一切她自己小时候该有而没有的东西。她要儿子有最关心他的父母、最好的物质享受(在合理范围内),让他进想进的大学(只要真的是所好学校)。如果你告诉她阿尼没什么朋友,而且在学校总是被人欺负,她会告诉你,在她小时候念的教区学校,女生内裤被剥下来拿打火机烧掉,然后跟十字架圣像一起埋掉根本就是司空见惯。如果你再说她的教养策略其实只是满足物质需求,但骨子里跟她痛恨的父亲没两样,你就会看到她抓狂,然后拿她的好儿子来当辩护证据。
可是现在她的宝贝儿子满怀愤怒,筋疲力尽且全身油污地站在她面前,简直就是他外公的翻版,她觉得自己努力建构的世界似乎开始动摇。
“阿尼,我们明早再谈这件事吧,”她努力止住眼泪说,“明早再谈吧。”
“除非你起得很早,”他说,似乎对这件事完全不感兴趣,“我现在上楼睡四个小时,然后还要赶到达内尔车厂去。”
“去干吗?”
他发出奇怪的狂笑声,伸手在吧台上用力拍了几下,好像希望自己能飞起来:“你以为我去干吗?我有忙不完的事要做——比你想的要多很多。”
“不行——明天你有课……我……我不准你这么做。阿尼,我绝对不准——”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打量她,她再次被他的眼神吓到。这一幕对她来说仿佛一场不会终止的噩梦。
“我会去学校的,”他说,“我会带包干净衣服,临走前我还会冲个澡,免得同学嫌我臭。放学后我直接回达内尔车厂,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相信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完成所有工作……当然这可能会花光我的所有积蓄。不过放心,我会继续帮达内尔打工赚钱。”
“阿尼,你的功课……你的学业。”
“哦,那些东西……”他机械地一笑,脸上全无表情,“它们当然也得委屈点。这点我不能骗你,我不能再保证总平均分一定在九十三以上。可是我想大致还过得去,我至少会拿到C,有些也许可以拿到B。”
“不行!你要想想申请大学的事!”
他从吧台走向餐桌,雷吉娜看出他有点跛。当他双手扶着桌面,身体向前倾时,雷吉娜心想,他是个陌生人……我儿子对我像陌生人一样。这真是我的错吗?只因为我凡事为他着想吗?真是这样吗?上帝,我求您,让这一切只是场噩梦吧。
“现在,”他专注视线,用缓和的语气说,“我只在乎三件事,第一,克里斯汀;第二,利;第三,好好待在达内尔车厂把车修好,让她跟新的一样。我不会去想大学的事,如果你一定要插手,我就立刻休学。我想这招对你最有效。”
“你不能这么做,”她勇敢地面对他的视线,“阿尼,或许你有理由对我这么……这么残酷……可是我要尽一切所能来改变你自我摧残的弱点,所以你少对我说要休学这种话。”
“可是我真的会这么做,”他回答,“你不要安慰自己说我只是开玩笑。明年二月我就满十八岁了。如果现在你不退出这件事,到时候我就照自己的意思做。你懂吗?”
“上床睡觉,”她流着泪说,“上床睡觉去,你太伤我的心了。”
“是吗?”出人意料地,他居然笑了,“很痛吧?我知道一定很痛。”
说完他便走了。他的步子很慢,身子倾向跛脚的那边。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上楼时的沉重步伐——那可怕的声音不禁又使她想起她的童年。
她又涌出新的泪水,哭意油然而生。于是她笨拙地起身走向后门,要哭也得找个隐秘的地方。她抬头隔着一层模糊的泪光看着天空中牛角般的月亮。一切都变了,而且就像龙卷风一样突然。她儿子恨她,她从他脸上看得出来——那不是出于一时激动,也不是只有今晚如此。他恨她……这种事不该发生在她宝贝儿子身上,完全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
她弯着腰开始哭泣,一直哭到泪水顺着它的轨迹越流越顺畅,哭泣声中出现了呻吟,但她没有停止。夜晚的寒气冻疼了她的脚,草地上冰凉的露水沾湿了她身上单薄的睡衣。她又回到屋里,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楼上走。她在阿尼房间门口站了一分多钟,才毅然决定推开门走进去。
阿尼趴在被子上睡着了,连长裤都没脱。他不只是熟睡,看起来好像失去了知觉,他的脸变得又老又恐怖。一束灯光从走廊照进来,刚好照亮了他的肩膀。有一度,她似乎觉得他的头顶快秃了,她不晓得是不是那束光线的关系。接着她又发现他微微张着的嘴里好像没有牙齿。
她全身毛骨悚然,并不自觉地伸手捂着嘴,她赶紧向他走去。
她这一走动,原先投射在床上的影子也跟着移动。她走近床前细看,才认出那还是原来的阿尼。刚才是因为昏暗的光线和自己过于疲累,才会有那么荒谬的错觉。
她瞥向收音机上的电子钟,发现闹钟设在早上四点半。她想把它关掉——她甚至伸手准备这么做了——但她又发现有股力量在阻止她。
最后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电话桌旁。她拿起话筒,开始犹豫:如果她半夜三更打电话给迈克尔,他一定会以为家里……
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她冷笑一声,好像在嘲笑自己。难道没有发生吗?不仅如此,事情才刚开始,而且没人晓得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她拨了堪萨斯城雷玛达饭店的号码,她的丈夫就住在这家饭店。从二十七年前她离开家乡那栋灰暗的三层楼房外出念大学起直到现在,她从未求助于人。所以当她打电话给迈克尔时,也完全没想到这是她二十七年来第一次向人求援。
第28章 利探病
我不想跟你吵,
只想问能不能买你的魔法巴士。
我不在乎付多少,
只要能驾着它四处逍遥。
我要它……我要它……我要它……
(你得不到它。)
——谁合唱团
她坐在沙发上,膝盖紧紧并着,两脚斜斜交叉。她穿的是件花毛衣和灯芯绒裙。刚开始她看起来还好好的,可是到了最后她突然哭了。她找不到手帕,丹尼斯·季德只好从床头柜里拿了盒卫生纸给她。
“不要难过,利。”他说。
“我不能不……难过!他好……好久没见我,到了学校又一副疲……疲倦的样子……你……你说他也好久没来这里——”
“他只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才会来找我。”丹尼斯说。
“这话真是狗……狗屎!”她哭着说,然后又突然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震惊。泪水滑过那张化了淡妆的脸蛋。她和丹尼斯对望了一会儿,两人都笑了,但那不是真正的笑容。
“机枪嘴有没有见过他?”丹尼斯问。
“谁?”
“机枪嘴。我们学校的安全顾问维克先生——这个绰号是蓝尼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