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对克里斯汀做了哪些修复工作。
现在回想起在达内尔车厂修车的那段日子,只有一片模糊——今晚他开车到机场途中发生的事也是如此。他只记得第一项工作是敲打尾部撞凹的钣金,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工的。他只记得在车篷上喷漆,在锈蚀的地方涂底漆,可是他不知道避震器是什么时候换上去的,他更不记得四个避震器是哪儿来的。他记得他常一个人坐在方向盘后,沉浸在莫名的快乐中……那种感觉就像利吻他时一样。当其他在达内尔车厂修车的人都回家吃晚饭了,他就时常这么坐在车里听收音机播的怀旧老歌。
风挡玻璃的事最叫他费解。
他从来没替克里斯汀换过风挡玻璃,这点他非常确定。因为如果他买了块这么大的风挡玻璃,他的银行存折一定会更加枯竭,而且买东西会没有收据吗?他曾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寻一张这样的收据,可是什么都没发现。而且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神志恍惚。
丹尼斯说过——他发现风挡玻璃上的裂纹越来越小。然后到了去隐山镇看球赛那天,它竟然完全消失了,偌大的风挡玻璃上竟然没有一丝痕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完全不知道。
他睡着后做了场可怕的梦。窗外的雨停了,秋夜的星星在云缝间露脸。阿尼在被窝里扭成一团。
第24章 现身夜幕
上我车车来兜风吧,
上我车车来兜风吧,
来去兜风,
来去兜风,
上我车车来兜风吧!
——伍迪·格思里
利一直到了结尾才确定那是一场梦。
她从梦中醒来,在梦中——这场梦是她和阿尼在做爱……不是在车里,而是在一个没有家具,只有蓝地毯、蓝窗帘、蓝枕头的蓝色房间里。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家里,时间是周末凌晨。
她听到外面有车声,于是走到窗边往下看。
克里斯汀停在人行道旁,引擎还发动着——利可以看到排气管不断冒出废气——可是车里没人。虽然没听到敲门声,但是她知道阿尼就站在门边。她得赶紧下去开门,如果她爸醒来发现阿尼一大早跑来找她,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可是她没有下去,只是站在窗口看着那辆车,心想它有多可恨、多可怕。
而且她知道那辆车也讨厌她。
情敌,她心想。即使在梦中她也感觉得出嫉妒心带来的灼热感。那辆车在凌晨时分停在路口等她——利,下来吧,利,下来吧,我们兜风去。让我们好好谈谈谁需要他,谁关怀他……下来吧,你不是怕我吧,嗯?
她吓得毛骨悚然。
这不公平,克里斯汀太老了,它知道如何骗取他的心——
“滚开!”利在梦中狠狠地低语,并且用指节敲着窗户。玻璃是冰凉的,她看见上面还留下了指印。有时梦里的感觉竟真实得让人惊讶。
可是她知道这一定是梦,因为那辆车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话才刚说出口,克里斯汀就转动它的——或说“她”的——雨刮器把积雪刷下风挡玻璃,然后转出人行道,慢慢驶上马路走了。
然而车里还是没有人。
这点她十分肯定……在梦里你对任何事情都会很肯定。驾驶座窗户沾了很多雪花,可是还不至于看不到里面。她看见方向盘后是空的,所以她知道这当然是场梦。
她回到床上(她从没带男朋友上过这张床——其实除了阿尼,她根本也没有过男朋友),想起十四年前克里斯汀正年轻时,她才四五岁……母亲带她逛波士顿的百货公司。
她把头埋在枕头下,睡意逐渐降临,然后,(在梦中)她睁开眼——在梦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她看见百货公司里金光闪闪的玩具部门。
他们正在找礼物送给表弟布鲁斯。百货公司的扩音器里突然传出圣诞老人的呵呵笑声。可是那声音一点都不欢乐,反而有种不祥的感觉,有点像个手持屠刀的神经病正在傻笑。
她指着展示台上某样东西,告诉母亲叫圣诞老人把它送给她。
不行,乖孩子,圣诞老人不会把它送给你,那是男生的玩具。
可是我要!
圣诞老人会送你个芭比娃娃——
我要那个!
那是男生玩的,乖宝宝。女生要玩娃娃。
我不要娃娃,我不要芭比,我只要那个……
利,再不听话,下次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她只好听话了。那年圣诞节她不但收到马里布海滩版芭比,也收到了马里布海滩版的肯尼,她也蛮喜欢这些东西的(大人觉得她应该喜欢),可是她还是忘不了那辆红色赛车。它没有电线操纵,却能在模型公路上来回奔驰。她记得模型板上有翠绿的假山、灰色的环形公路。那辆车跑得好快,在记忆中它是神奇的亮红色,造型也很特别……最特别的是它自己会跑。她知道后面一定有个店员从柜台那里用无线电遥控。妈妈是这么说的,所以事实一定是这样,可是她从心底不肯相信。
她就是不肯相信。
她站在那里看傻了眼,戴着手套的小手扶在展示台围栏上。那辆车不停地绕圈,跑得好快,而且自己在跑,没人操纵它。她站着不肯走,一直到最后,妈妈才不得不把她抱走。
离去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百货公司扩音器里传出的可怕的圣诞老人的笑声。她总觉得那是不祥的征兆,她抬头,看见垂挂在屋顶上的装饰小亮片都被笑声震得摇摇晃晃的。
利越睡越沉,到了最后梦境和记忆都从脑海中逐渐退却,随之而来的是窗外耀眼的阳光像冰冻鲜奶般洒了进来。外面呈现的是周末早晨宁静、空旷的街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铺满一地,洁净柔白的街道上没有任何痕迹——除了人行道旁靠近卡伯特家门口有两道车轮印,它从这里一直划向通往郊区公路的尽头。
华氏温标的标度,用符号“F”表示,当x华氏度换算为以开尔文或摄氏度表示时,则为(5/9)(x+459.67)开或(5/9)(x-32)摄氏度。 那天早上她一直到十点多才起床(她的母亲不喜欢看人睡懒觉,所以最后终于叫她下楼吃早餐,免得跟午餐挤在一起),她下楼时气温已经回升到六十华氏度 ——在宾州西部,十一月的天气跟四月一样反复无常。
因此十一点不到,地上薄薄的积雪全都融化了,当然那两道车轮印也跟着消失了。
第25章 赖普顿夜访机场
让他们闭嘴,然后出手摆平。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
十天后的晚上,一辆蓝色福特科迈罗悄悄驶进机场长期停车区。它的屁股翘得老高,车鼻几乎磨到地面。
桑迪从管理亭里紧张地探出头来,福特驾驶座也露出一张嬉笑的脸。那是赖普顿,他留了一周的胡须,眼神涣散,一看就晓得刚吸了可卡因。那晚他们几个兄弟先吸了个过瘾才过来的。除此之外,赖普顿的外形还真像堕落版的克林·伊斯威特。
“干得还愉快吧,桑迪?”赖普顿嬉皮笑脸地问。
科迈罗里挤了赖普顿、范登堡、威尔奇和崔洛尼四个人。在一堆可卡因加上六瓶得州司机后,他们兴致正高,打算好好“修理”阿尼那辆普利茅斯。
“你们几个要是被逮到,我的工作就砸了。”桑迪紧张兮兮地说。他是在场唯一清醒的人,现在他很后悔告诉他们坎宁安把车寄在这里,不过他还没想过自己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和他们一起坐牢。
“如果我们这趟他妈的不可能的任务失败了,你这群勇敢的朋友会否认你跟我们的关系,你会他妈的活得好好的。”威尔奇在后座说道,这段话免不了引来一阵哄笑。
桑迪回头看有没有别人在往这儿看,下班飞机还要一小时才到,因此停车场就像荒无人烟的沙漠。天变冷了,利刃般的寒风从跑道上刮来,穿过停车场上一排排的车子,一直吹向公路。
“你们尽管笑吧,低能儿,”桑迪说,“我根本没看见你们。如果你们被逮了,我就说我撇大条去了。”
“嘿嘿,瞧这老小子多胆小,”赖普顿故意装出惋惜的表情说,“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胆小的人,圣人桑迪。”
“汪!汪!”崔洛尼学狗叫,引来了更多笑声,“快闪到一边趴着装死吧,不然我老狗要咬人了!汪!”
桑迪的脸变得好红。“随你们,”他说,“反正当心点就是了。”
“会的,老弟,”赖普顿诚挚地说,他拿了一瓶得州司机交给桑迪,“给你,好好喝个痛快。”
桑迪勉强咧嘴笑了一下。“好吧,”他说,“要干就好好干一场。”
赖普顿的笑容变得像金属般坚硬。他眼中的光芒退去,乍看有如一对义眼。“哦,当然,”他说,“这点你可以放心。”
福特科迈罗悄悄滑进停车场。起初桑迪还可以从尾灯看出他们滑到什么地方,可是后来赖普顿把灯关了。有一阵子引擎声跟着寒风一起飘过来,稍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桑迪把可卡因放到柜台下方电视旁边,然后把酒打开。他知道工作时喝酒会被开除,可是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喝醉总比坐在那里看乏味的黑白电视要好。
一阵风吹向他,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些声音。
有人在砸玻璃,用金属敲打金属,还有隐约的笑声。
接着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
然后是一片寂静。
风声中夹杂着交谈声,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突然他又听到一连串撞击声,桑迪不禁打了个哆嗦。玻璃跟着碎裂,某部分零件也掉在柏油路上——听起来有点像散热器前面的隔板之类的东西。他真希望赖普顿能多带些可卡因给他,好让他暂时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
接着是急躁的说话声,没错,那准是赖普顿。
“弄这里!”
有人不同意。
又是赖普顿的声音:“别管那么多!砸它的仪表板。”
仍旧有人不同意。
“我才不在乎!”赖普顿说。
然后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
尽管寒风刺骨,桑迪还是满头汗水。他把窗户关上,扭开电视机,开始一个劲地灌酒,果汁混着廉价劣酒的味道让他的脸皱了起来。他不在乎这些,平常他们在一起不喝冰啤酒的时候就喝这种得州司机。现在他该做何感想,觉得自己比他们高级吗?不过反正他早晚都会被炒,但赖普顿可不喜欢胆小鬼。
几口酒下肚,他觉得舒服多了——至少有点头昏眼花了。稍后一辆机场安全巡逻车经过时,他也面不改色。那个警察跟桑迪挥挥手,桑迪回了个招呼,冷静得就跟平常一样。
蓝色福特科迈罗进去十五分钟后,终于出现在出口车道上。赖普顿若无其事地把车停在管理亭门口,仪表板上还放着四分之一瓶得州司机。赖普顿虽然在笑,但桑迪看出他的眼神有点不自在。赖普顿什么事都敢干,阿尼·坎宁安一定会想到这件事是他干的。
“都处理好了,老弟。”赖普顿说。
“很好。”桑迪说。他勉强一笑,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恶心。他跟坎宁安一点交情也没有。他也不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可是他实在不难想象明天坎宁安看到自己的车后会有什么感受,不过这是赖普顿的事,跟他无关。
“很好。”他又说了一遍。
“你继续开心吧。”崔洛尼嘻嘻哈哈地边笑边说。
“当然。”桑迪说。他很高兴他们终于要走了。也许经过这件事后,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常去范登堡他爸的加油站了,或许根本不会再去了。这次玩笑开得太大,实在有点过头了。他会丢了这工作……想开点,这工作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也许去夜校修几门课好了。
赖普顿一个劲地对他笑,桑迪很不自在,只好连灌几口酒,还差点呛到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把酒喷在赖普顿的脸上。然后,他的不自在变成了恐惧。
“如果条子来了,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就像你说的,九点半左右你撇大条去了。”
“我知道,赖普顿。”
“我们都戴了手套,所以没留指纹。”
“那很好。”
“冷静点,桑迪。”赖普顿安慰他。
“是啊,我知道。”
科迈罗重新发动,桑迪按按钮升起栅栏,科迈罗稳稳地驶向机场的出口。
车里有人在学狗叫。桑迪听到汪汪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寒风中。
麻烦大了,他坐回去继续看电视。
十点四十由克利夫兰飞来的班机马上要降落了。他把剩下的酒倒在窗外地上,他不想再喝了。
第26章 克里斯汀惨遭海扁
点滴、点滴,
哦,我以后绝对绝对不再开快车。
那包血拿过来吧,巴德。
——“小神经”·诺瓦斯
第二天放学后阿尼和利搭公交车到机场取车,他们打算开到匹兹堡买点圣诞用品——这很像是大人才会做的事。
在公交车上阿尼心情好极了。他随口编起邻座乘客的有趣小故事,逗得利频频捂着嘴笑:那个穿男用工作鞋的胖女人一定是个还俗修女,那个戴牛仔帽的是个骗子……她看事物的目光就不像阿尼这么透彻,而且没想到阿尼走出自己的封闭世界时,竟然这么活泼……而且多才多艺。她爱他,并深信自己绝对没爱错人。
两人在机场终点站下了车,手牵着手走人行道去停车场。
“这方法倒也不错,”利说,这是她头一次和他到机场来取车,“这里到学校只要二十五分钟。”
“地点不是很理想,”阿尼说,“不过为了能让家里安宁,我也只有认了。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妈下班回家看到克里斯汀,那张脸马上臭得跟狗屎一样。”
利笑了,风把她的头发由后吹向前。温度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回升许多,不过寒风刮在脸上依然生疼,对于这点她倒是很高兴,因为天气如果不冷一点,就没有圣诞节的气氛了。这时候匹兹堡的圣诞饰物恐怕还没有上市,不过没关系,他们上街也并不是真的为了买东西。突然,她变得好高兴,能够活着并沉醉在恋爱中就是两件最幸福的事。
她曾经自问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他,结果答案非常肯定。以前在马萨诸塞州她好像也恋爱过,但绝不像对阿尼这么肯定。他固然带给她一些困扰——比如对车子过于偏执这件事——可是偶尔的不安也在恋爱的感觉上扮演着一部分角色,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而且说起来她也承认自己有时是有点自私。
他们穿过车阵,朝长期停车区走去。头上有架美国航空班机刚起飞,聒噪的引擎声波浪般打在脸上,阿尼在说话,但除了头两个字外,其他都被引擎声吞噬了——他好像在说感恩节大餐的事——她偏头看着他的脸,欣赏他那光开口但听不到声音的滑稽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