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迈克尔吼叫说。
“怎样?不行吗?”阿尼也回吼道,“这不都是我的事吗?你们不也告诉过我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吗?”
雷吉娜说:“我对你非常失望,阿尼。你的行为实在太——”
“别对我说我的行为太怎样!你们了解我的感受吗?我为了让那辆车能上路,忙得屁股都冒烟了。忙了两个月,第一次把她开回家你们却叫我开回去。我该有什么感觉?开心吗?”
“你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跟你母亲说话,”迈克尔说,“更不能用那种字眼。”
雷吉娜把杯子交给丈夫。“再给我一杯。酒柜里还有一瓶没开封的金酒。”
“爸,留下来不要走,”阿尼说,“让我们把事情解决掉。”
迈克尔看看妻子,又看看儿子,两张脸都硬邦邦的,他接过妻子手中的杯子往厨房走。
雷吉娜冷眼瞪她儿子。“今年七月你的存款簿里还有四千多块,”她说,“你从九年级存到现在的,连本带利——”
“你一直在偷看我的存款簿是不是?”阿尼说,他猛然坐下来凝视着母亲,“妈——你为什么不把钱过到自己的户头里?”
“因为,”她说,“你好像直到最近才知道那些钱是干什么用的。过去两个月你不是车子、车子、车子,就是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这两样已经让你疯狂了。”
“这点你放心,我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七月的时候你还有四千块,阿尼,那些都是你的教育费——你自己的教育。现在你剩两千八百块,两个月内你花掉了一千二百块。你可以继续糟蹋,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心疼,只是我不想再看到那辆车。在我看来,它只是——”
“听我说——”
“——只是个金钱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我想没这个必要,阿尼。”她用结束争论的语气说,“真的没必要。”
迈克尔带着半杯金酒回来。他在吧台上加了半杯汤力水,再把杯子交给雷吉娜。她喝了一口,又露出一脸苦相。阿尼坐在电视旁的椅子上看着她,表情若有所思。
“你在大学教书?”他说,“你在大学教书,而你跟人这样说话?——我说完了,你们其他人都可以闭嘴了。我真同情你的学生。”
“你当心点,阿尼,”她指着他鼻子说,“你当心点。”
“我能不能说几句话?”
“说吧,反正你说跟没说都是一样。”
迈克尔清了清喉咙说:“雷吉娜,我想阿尼说得对。你这样的态度不利于——”
她像恶猫似的突然转向他。“没你说话的份!”
迈克尔有如抽筋般向后退了一步。
“第一点,”阿尼说,“就算你是匆匆偷看我的存款簿,你也会发现我的存款是突然减少的——那是九月第一周的事。因为我要给克里斯汀换个新车篷。”
“你的口气好像很光荣的样子。”她气愤地说。
“我是很光荣,”他平视着她,“是我自己把车篷换上去的,没有任何人帮我。我做得很好,你绝对看不出是我自己换的。”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然后再度变得坚决,“跟原厂的一模一样。我要说的是我的存款从那时候到现在又增加了六百块,那是达内尔雇我打工的工钱。如果我的存款簿能保持每两个月增加六百块——事实上如果我帮他卖旧车,收入可能还会更多——到了毕业时我就可以存进四千六百多块,再加上暑假打工,明年秋天我就有近七千块可以念大学。”
“进不了好大学,钱存得再多也没用。”她把话题转往别的方向,仿佛在表示她的立足点非常雄厚,“你的成绩正节节落后。”
“还没严重到要你担心的程度。”阿尼说。
“这话什么意思?——还没严重到要我担心的程度?你的微积分不及格,一周以前我们才收到红单通知!”(红单通知都在开学五周后寄出,寄发对象是某科成绩低于七十五分的学生。)
“红单上的成绩只是某次考试的分数,”阿尼冷静地说,“范德森先生一向喜欢在前几周给你很低的分数吓吓你,学期结束时再给你个A。我早就准备好了,只要你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可是你没问。而且这只是我进高中以来收到的第三张红单,我的总平均分目前还高达九十三分,你也知道这种成绩有多好——”
“可是你会慢慢退步!”她向他逼近一步说,“都是因为那辆车和你女朋友。后者我无话可说,可是那辆破车实在没道理!就连丹尼斯也认为——”
阿尼突然站起来。由于两人距离太近,她被吓得后退一步。“少把丹尼斯扯进来,”他轻声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好吧,”她再次改变立足点,“最简单的事实就是你的成绩一直在退步,我知道,你爸也知道。那张红单就是最明显的迹象。”
阿尼很自信地笑了笑,雷吉娜提高了警惕。
“那好,”他说,“这样吧,让我把车暂时保留到这学期结束。如果我有任何一科低于C,我就把车卖给达内尔。他一定会买,他知道照她现在的样子可以卖个好价钱,他会赚上一笔。”
阿尼停下来观望雷吉娜的反应。
“再加一项,如果我没上荣誉榜,我也把车卖掉。也就是说,我用车来赌我的微积分在学期结束时至少是B,你怎么说?”
“不行。”雷吉娜赶紧回答。她向丈夫递了个警告的眼色,叫他不要开口。迈克尔正准备发表意见,这么一来只好闭上嘴巴。
“为什么?”阿尼假装心平气和地问。
“因为这是陷阱——你布置的陷阱!”雷吉娜对他吼道,她的怒火好像突然挣脱了束缚,“我替你换了多少年臭尿片,现在我不必站在这里跟你谈条件。我要你把它弄走,我不想看到它,就是这么回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多谈了!”
“爸,你觉得如何?”阿尼转移视线问道。
迈克尔张嘴准备回答。
“他的想法跟我一样。”雷吉娜说。
阿尼回头看她。四只同样色调的灰色眸子对视着。
“反正我说什么都不算数就是了。”
“我想这件事已经——”
她没说完就转身离去。阿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
“是不是?当你决定一件事的时候,别人说的都不算数,是不是?”
“阿尼,够了!”迈克尔终于开腔了。
阿尼仍旧看着雷吉娜,她也回头盯着他。两人的目光仿佛冻结在一起。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见到那辆车——要不要我告诉你?”他还是用刚才那轻柔的声音说,“你不是为了钱,而是怕我因为对车子的兴趣找到相关工作,那样我就不会走上你安排的路,我想你明白得很。还有我的成绩,你明知道我没有退步,但你就是想用各种方法来控制我,因为你不能忍受我不像你的学生或‘他’那样服从你。”——他用拇指指了一下迈克尔,他的脸上露出混着愤怒、内疚与哀伤的表情,“我跟他们不一样。”
现在阿尼两颊充血,双手紧握成拳。
“说得好听,什么全家共同决定、共同讨论、共同解决,其实你才是王。我上学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子、交什么朋友、去哪里度假、什么时候换车、换什么车……样样都得依你。可是这件事你管不了,所以你他妈的恨我,对不对?”
她甩了他一耳光,声音顿时在客厅里回荡。外面天色已经转暗,路上的车子亮着灯从门口掠过,克里斯汀停在坎宁安家门口的车道上,就像它停在李勃门口的草坪上一样,只是现在的样子比那时候好看得多。它仿佛在冷眼旁观这场丑恶的家庭纠纷,或许它已经走进了这个世界。
雷吉娜·坎宁安出人意料地突然大哭起来,就像沙漠里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一样。阿尼一生中只看母亲哭过四五次,可是没有一次这么激动。
稍后他告诉丹尼斯,她的泪水中带着恐惧,让她看起来好像老了好多。几秒钟内,她从四十五岁跳到六十岁。她本来犀利的灰色眼眸,变得模糊无力,夺眶而出的泪水把脸上的妆粉冲出一道道痕迹。
她摇摇晃晃走到壁炉前,想把杯子搁在炉台上,但杯子从指间滑落,掉在炉台前摔得粉碎。这一家人全都笼罩在可怕的沉默与惊骇之中。
最后她在抽泣声中虚弱地说:“阿尼,我不准它停在我们家门口或车库里。”
他冷冷地回答:“我不会让她出现在这里的,妈。”
他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回头看着他们俩说道:“谢谢你们这么体谅我,真的非常感谢。”
说完他便走出门外。
第21章 阿尼与迈克尔
自你离开以后,
墨镜不离我身,
但我终会度过,
因为有闪亮的黑凯迪(拉克)陪着我。
——“月亮”·马丁
阿尼走向克里斯汀时被迈克尔追上,他一把抓住阿尼的肩膀。阿尼打掉他的手,边走边继续在口袋里找车钥匙。
“阿尼,听我说。”
阿尼猛然转身,在微暗的夜色中,看起来似乎要攻击他的父亲。然后他放松下来,靠着车子,左手搭在车篷上轻轻抚摩,仿佛能从中得到力量。
“好吧,”他说,“你想说什么?”
迈克尔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助,如果不是因为气氛这么严肃,那表情几乎可说有点滑稽。突然,他也变得又老又憔悴。
“阿尼,”迈克尔仿佛克服了重重阻力才把声音勉强挤出喉咙,“阿尼,我很抱歉。”
“我知道,”阿尼转身拉开车门,车里飘出一股高级内饰的蜡香味,“刚才你帮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请原谅我,”他说,“我很难表明立场——这比你想象中更难。”
他声音中的某种情绪让阿尼回过头来,看到他沮丧而郁郁寡欢的眼神。
“我也得考虑她的立场,尤其当我看到你这样不计代价地反抗她——”
阿尼冷笑一声。“总之你跟她立场一致就是了。”
“你妈正要进入更年期,”迈克尔说,“这对她来说也不太好过。”
阿尼眨了眨眼,不太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这句话似乎不会比棒球比分跟他们正在谈的事有更密切的关系。
“什么?”
“更年期。她很害怕,所以她喝很多酒,她有时候生理上也会觉得痛苦,不过只是偶尔,”他说,“她看过医生,可是这种病医生哪儿能治?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你是她的独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
“她只是想要每个人都听她的——一直都是这样。”
“她要你做的对你总有好处,”迈克尔说,“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老是要唱反调。”
“是她先开始的——”
“不对,是你开始的,你把车买回来那天就开始跟她作对。你知道她的感受,你也知道有件事她没说错——你变了。从你和丹尼斯买回那辆车开始你就变了,你以为我跟她都没注意到?”
“嘿,爸!这样说太——”
“我们根本没机会跟你谈,你不是忙着弄车子就是和利在一起。”
“你的口气开始变得跟她一模一样了。”
迈克尔突然笑了,不过是悲哀的笑容。“你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我倒觉得你的口气才是跟她一样。我就像联合国维和部队一样,是两边不讨好的和事佬。”
阿尼两肩向下一沉,搭在车篷上的手又开始爱抚她。
“好吧,”他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让她那样摆布你。”
迈克尔那张悲伤而略带羞耻的笑脸僵在那里,有点像一只狗刚追到土拨鼠时咧着嘴笑的样子。“也许生命总有些固定的形式,也许上帝对你不了解或我不能解释的事总会有些补偿。比方说……我想你也知道……我爱她。”
阿尼耸耸肩。“那……现在怎样?”
“我们出去兜个风如何?”
阿尼有点惊讶,但马上高兴起来。“好啊,上车吧。上哪儿去?”
“机场。”
阿尼挑起眉毛问:“去机场?为什么?”
“上了路再告诉你。”
“雷吉娜呢?”
“你妈上床了。”迈克尔压低了声音说。
阿尼开得很稳很慢,克里斯汀新换的大灯射出的光束,在黑夜中形成两道光痕。他经过季德家,然后向左转入榆树街,又转往肯尼迪大道,再下去就可以接二七八州道直接通往机场。路上车辆很少,引擎从新换的排气管中发出低沉的声音,仪表板散发着神奇的绿色光芒。
阿尼打开收音机找到了专播老歌的调幅电台,吉恩·钱德勒正唱着《厄尔公爵》。
“这车跑起来真顺。”迈克尔的语气中颇有敬畏之意。
“谢谢。”阿尼笑了笑。
迈克尔深吸一口气,说:“连闻起来都像新车。”
“很多部分的确是新的,我换这副椅套就花了八十块。雷吉娜就会为这些事鬼吼鬼叫。我为这辆车不知到图书馆查了多少资料,我把相关资料都打印了一份。可是很多事情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怎么说?”
“举个例子,一九五八年份的普利茅斯复仇女神并不被认为是古董车,因此很少有人在文献上提到她。那些汽车相关文献,比如《美国车回顾》《美国经典车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汽车特辑》之类的书上都只提到一九五八年的庞蒂克和雷鸟,我认为那是雷鸟的最后一组经典车款,可是——”
“没想到你对老车懂得这么多,”迈克尔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车感兴趣的,阿尼?”
他稍稍耸了下肩。“另一个问题是,李勃这辆车是定做的,跟底特律原厂出产的不太一样——普利茅斯从不出红白两色的车——我要把她修复成李勃买来时的样子,这点就相当困难。”
“你为什么一定要恢复成李勃买它时的样子?”
他又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应该这么做。”
“我觉得你做得很成功。”
“谢谢。”
他的父亲靠向驾驶座,双眼盯着仪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