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点点头。啦啦队正在球场上编排新队形。我想她们对我们的胜败没有多大帮助,可是看她们表演倒也是件乐事。
“另一个刺激到我的原因就是,尼德一点都不畏缩或觉得不好意思。他想约利,结果被拒绝了,就这样。所以我觉得我也可以试试。可是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我还是全身冒汗,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总会幻想她笑着对我说:‘要我跟你出去,窝囊废?你一定在做梦!我可没那么好追!’”
“是啊,”我说,“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这样对你说。”
他用拇指戳我肚皮一下。“贫嘴,看我不戳死你!”
“说正经的,”我说,“快把故事讲完。”
他耸耸肩:“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打过去时是她妈接的,她妈说去叫她。我听到电话搁在桌上的声音。等了好久,我差点就挂了。”阿尼用两根手指比了四分之三英寸的长度,“不骗你,只差这么一点我就挂了。”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说。我真的没骗他——第一次打电话给女孩的时候,你一定会怕对方笑你是傻子,不管你是校球队队员还是长满痘的四眼田鸡,反正你一定会紧张就是了。可是我想我没办法知道阿尼到底紧张到什么程度,他敢打电话已经是鼓足了勇气。其实约会是件小事,但在学生中多的是到毕业都没跟女孩约过会的人——真的是一次也没有。我说的不是一两个特例,而是一大堆人,当然也有很多可悲的女孩从来没被约过。所以我能想到阿尼等利来接电话时心里有多紧张,而且他约的还不是普通女孩,而是自由高中的校花。
“最后她来了,”阿尼接着说,“她说‘喂?’,老天,我居然吓得说不出话来。我张开嘴,可是只有喘气声。所以她说‘喂?哪位?’,我想她一定以为有人在开玩笑。这实在太荒谬了,既然我敢在走廊上跟她讲话,为什么在他妈的电话里反而不敢?大不了就是她对我说声不。我是说反正我只是约她出去,她总不至于开枪打我或怎样。于是我说‘嘿,我是阿尼·坎宁安’。她也说‘嘿’……然后就巴拉巴拉巴拉……鬼扯鬼扯鬼扯……我们就这么聊下去。接着我突然想到我还没想好该约她去什么地方,而我们已经快聊完了,她马上就会挂电话。所以我只好说出我能想到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周六去看球。结果她一口就答应了——毫不犹豫,好像就在等我约她一样。你能想象吗?”
“看来她的确对你有意思。”
“我也这么想。”阿尼陶醉地说。
铃响了,还有五分钟就是下午第一堂课。阿尼和我站起来。啦啦队也离开球场开始往教室走,她们的短裙被风吹得上下飘荡,怪好看的。
我们走下看台,把纸盒扔进漆成校徽的橘黑两色的垃圾桶里,然后往回走。
阿尼还在笑。我猜他还在回想第一次和利约会的情景。“居然约她去看球,”他说,“我实在是不要命了。”
“多谢你,”我说,“我们就因为你才赢了那场球。”
“她答应我后,我立刻打电话给你——还记得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打电话来问我这场球赛是主场还是客场,当我告诉他在隐山镇的时候,他差点晕过去。
“就这么回事。我约了全校最漂亮的女孩,我为她疯狂,但我约她去遥远的小镇看球,而我的车还在老达内尔的车厂里。”
“你们可以搭巴士的。”
“我现在才知道,可是当时不晓得,以前每次比赛前一周,巴士座位就被预订光了。没想到连输几场球,出去比赛就没人看了。”
“别提我的伤心事了。”我说。
“所以我到达内尔车厂去。我知道克里斯汀能派上用场,不过她没办法马上通过检验,所以我才说自己好像不要命一样。”
不要命到什么程度?我不禁打个哆嗦。
“是达内尔主动来找我的,还对我说他知道这件事对我有多重要,如果……”阿尼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那次约会的经过就是这样。”他草草结束这个话题。
如果什么?
这不关我的事。
可是爸交代我做阿尼的耳目。
结果我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经过实习工厂旁的吸烟区,看见三男两女在那里匆匆抢着吸一根大麻烟。那味道飘进鼻孔,让我想起秋天树叶燃烧的气味。
“后来还有没有再见到赖普顿?”我问他。
“没有,”他说,“也不想……你呢?”
我在范登堡快乐加油站见过他一次——顾名思义,那一定是范登堡他老爸开的,就在二十二号公路往门罗镇的路上。自从一九七三年阿拉伯石油禁运以来,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已濒临破产。那次赖普顿没看到我,因为我是开车经过。
“没跟他讲上话。”
“你还想跟他讲话?”阿尼轻蔑地说,“那坨狗屎。”
我被吓到了。我想道,他又来了,真是见鬼。于是我问他到底从哪儿学来这么说话的。
阿尼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第二声铃响了。照这速度,我们一定会比老师晚进教室,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还记得我买车那天吗?”他说,“不是付订金那天,是我真正把她买回去那天。”
“当然。”
“我跟李勃进屋,你在外面等我。他有间小小的厨房,里面有张铺了红格子桌布的餐桌。我们坐下来,他递了罐啤酒给我,我知道我最好听他的话把酒喝了。我一心只想要那辆车,所以绝对不能得罪他。我们各拿了罐啤酒,然后他开始……该怎么说?就算咒骂好了……他向我发牢骚,咒骂那些碍着他的狗屎。丹尼斯,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都是那些狗屎逼他不得不把车卖掉。”
“这话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指他太老不能开车,而他又不服输。管理局那些狗屎要他每两年路考一次,每年还要做一次视力检查。他说他们想尽办法不让他开车上街,所以还找人用石头砸他的车窗。
“我懂他的意思,只是不晓得为什么……”阿尼在走廊入口停下,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已经迟到了,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眉头紧锁着,“我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他要让克里斯汀在那里烂成一堆废铁,丹尼斯。想想看我买她那天的惨样。他口口声声说有多疼她——我知道你一定觉得他这么说是为了赶快脱手,其实不是——可是收了我的钱以后,他却说:‘孩子,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愿意买这狗屎不如的破车!’我告诉他我想我可以把她修好。他又说:‘也许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那些狗屎没碍着你的话。’”
我们走进走廊,刚好碰到法文老师卢洛匆匆走过。他的秃头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你们两个迟到了。”他匆匆说道,有点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白兔的声音。我们赶紧加快脚步,脱离他的视线后,我们又慢了下来。
阿尼说:“当赖普顿那样恶整我的时候,我是真的吓坏了。”他放低声音,露出微笑,但表情依旧严肃,“说实话,那时候我真的差点吓得尿裤子。反正我就不自觉地把李勃的话拿出来用了,不过用在赖普顿身上倒很贴切,你不觉得吗?”
“是啊。”
“我得走了,”阿尼说,“微积分,然后是工厂实习。我想过去两个月我在克里斯汀身上学到的已经够多了。”
他加快脚步走了。我呆站着看他离去,在走廊上又多站了一会儿。我一点也不急,这节是“母老鼠”的课,我可以偷偷从后面溜进去……以前我也干过这种事,这是从前跟高年级学长学的。
我站在那里,一心只想甩掉恐惧感。我总觉得不对劲,就像什么事脱节或出轨了一样。十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却驱散不了那股寒气。
我告诉自己,我是担忧自己的未来所以才会觉得冷,是因为世事多变而感到不安,也许这只是部分原因。孩子,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愿意买这狗屎不如的破车!我看见卢洛先生又快步走回来,于是赶紧走开。
我想每个人的脑袋都有扇后门,一旦麻烦出现的时候,你就会把其他所有事情通通扫进思想空隙中。抛开一切,把它们埋藏起来。只是这些空隙往往会通往你的下意识或梦境。那天晚上我又梦到克里斯汀。这次是阿尼坐在车上,李勃的尸体坐在阿尼旁边,已经呈半腐烂状态,克里斯汀亮着大灯向我冲过来。
我惊醒时嘴里塞着床单,所以才没尖叫出来。


第19章 球场意外
赶上去,赶上去,
兄弟,我要超过你。
——海滩男孩
从那天起一直到感恩节我都没再跟阿尼说话——我是指真的好好说话——因为紧接着那个周六我就受了伤。那场球又是对抗脊石之熊。这次我们输得真够彻底,终场比分是四十六比三。不过我没有待到比赛结束,第三节 七分钟后,我持球往敌方空隙切入。三名脊石之熊的防守队员同时冲上来撞倒我,这真是疯狂到家了。我只感到一阵剧痛,眼前一片火花——我想核爆的场面也不过如此——然后陷入一片黑暗。
这场黑暗持续了很久,不过我感觉上一点也不久。我一共昏迷了五十五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十月二十三日周一傍晚。当然我是躺在自由镇社区医院的病床上,爸妈及伊莱恩都在旁边。他们的气色都很糟,眼里全是血丝,伊莱恩好像刚刚哭过,这点真令我感动,尽管我常在她上床后偷吃她的零食,过去我也常对她恶作剧,但到了危急关头她还是会为我流泪。
我醒来时阿尼不在场,可是他刚来过——利跟他一起来的。那天晚上我姑妈和伯父都来了,那周所有亲朋好友像阅兵似的经过我床前,球队的所有队友和普飞教练也都来了。普飞教练好像老了二十岁,我想他总算发现世上还有比输赢更重要的事。他对我说了我永远不可能再打球的事,我不晓得他预期中的反应是什么——痛哭失声,还是歇斯底里?可是无论表面或内心我对此都毫无反应。我只是感激我还活着,而且还能下床走路。
如果我是被一个人撞上,我想打个滚爬起来就没事了。但是上帝设计人体的时候,绝对不会考虑要让它可以同时承受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力量。我两条腿都断了,左腿有两处断裂,我落地时右手被折到背后,前臂全是擦伤,可是这些不过是蛋糕上的装饰品,真正严重的是头骨挫伤。医生说我下半身差点就残废了。
来看我的人很多,我也收到很多鲜花和卡片。这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实在值得欣慰。
可是我也有好几晚因为疼痛而睡不着。我的右手吊着绷带,两腿上了石膏(这种时候它们总是特别痒),背脊也撑了支架,这么一来我当然得在医院躺上好一阵子,而且在医院里行动全都要靠轮椅。
对了,还有一点——我有太多太多的时间。
我看报纸,向探病的人问问题,但随着某些事情发生,我发现自己开始疑虑,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我一直在医院住到圣诞节。回到家后我发现我的疑虑变得更重——它就像个怪物在我心中逐渐成形,而我越来越难否认它的存在。我知道我没疯,有时候却想如果我能相信自己真的疯了,也许会好过得多。也就是此时,我陷入极度恐慌,我发现自己爱上了最要好朋友的女朋友。
我有太多时间可以想……
我想的都是利。我有太多时间可以盯着天花板,想着如果我从不认识阿尼·坎宁安和利·卡伯特该有多好……当然还有克里斯汀。


第二部 阿尼 少年情歌


第20章 二度争执
车商走来对我说:
“卖了你的福特,
换辆拉风帅车,
看看你要什么,
签下你的大名,
不用一小时就有新车可上路。”
我要换辆新车,痛痛快快上路,
再也不要去管那辆破烂老福特。
——查克·贝瑞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阿尼的一九五八年普利茅斯,终于通过检验可以开上路了,这段艰辛又漫长的历程始于他和丹尼斯·季德为这辆车换轮胎那天。他付了八块五的驾照费、两块的道路税(这表示以后他可以在路边设有停车计时表的地方停车),以及十五块的牌照税。他的牌照号码是HY-6241-J,发牌单位是门罗镇的机动车管理局。
他领了车牌,开着达内尔借他的车回到修车厂,然后把克里斯汀开回家。
一小时后,他的父母从霍利克大学下班回到家,于是一场战争就此展开。
“你们看到我的车了吗?”阿尼问,他是同时问他们两人,不过那口气比较像在问他爸,“我今天下午才拿到牌照。”
他觉得很骄傲,理由十分充分,因为克里斯汀刚洗过,而且上了蜡,在秋末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当然她身上免不了还有铁锈,可是看起来比阿尼买她那天好上一千多倍,车篷、后厢盖都是新的,车窗和金属部分光芒闪耀,里面的坐垫也一尘不染。
“看到了,我——”迈克尔先搭腔。
“我们当然看到了,”雷吉娜抢答道,她正在调酒,调酒棒在杯子里转得又猛又快,“我们还差点撞上去。我不准你把它停在家门口,我们这里不是废车场。”
“妈!”阿尼既惊讶又难过,他看看迈克尔。可是迈克尔转身走开,去弄他自己的酒,也许他是想备着等一下用来稳定情绪。
“就这么决定了,”雷吉娜说,她的脸色比平常更白,因此两颊上的腮红反而有点像小丑妆,她一口喝了半杯金汤力,脸上露出吃药时的痛苦表情,“把它开回原来的地方。我不允许你停在这里,现在以后都一样。这就是最后决定。”
“开回去?”阿尼现在既难过又气愤,“这主意倒好,是不是?你不晓得在那里停车每周要二十块!”
“你花在那辆车上的钱远比二十块多得多,”雷吉娜说,她喝光她的酒,把杯子放在桌上,转过头看着他,“那天我看了你的存款簿——”
“你看我的存款簿?”阿尼瞪大了眼睛。
她的脸微微泛红,但没有因此移开视线。迈克尔回来站在门口,愁眉苦脸地看看太太又看看儿子。
“我只是想知道那辆鬼车糟蹋了你多少钱,”她说,“明年你就要进大学了,据我所知,宾州的大学教育可不是免费的。”
“所以你就进我房间搜我的存款簿?”阿尼说道,他的灰色眼珠充满怒气,“也许你还想顺便搜搜色情书刊,或查看床单上有没有可疑的污点,或者用过的卫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