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迈克尔说,“我从没有见过这种事。”
“什么事?”阿尼也低头看仪表板,“哦,你是说里程表?”
“它在向后跑,是不是?”
里程表的确在向后跑,在那个十一月的晚上,表上的数字是七万九千五百英里。迈克尔盯着十分之一英里的表格看,发现它从二倒转回一,又倒转回零、九……接着个位数的表格也跳回一个数字。
迈克尔笑了。“孩子,你的秒表大概出问题了。”
阿尼也笑了——非常小的微笑。“也许吧,”他说,“达内尔说一定是哪根线搭错地方了,不过我没那个工夫去找出来。再说有个会倒退的秒表,不也挺新鲜的吗?”
“它准吗?”
“呃?”
“如果从我们家到车站广场,总里程数会减少五英里吗?”
“哦,”阿尼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不准,她一点都不准。你每跑一英里路,她就退回三英里左右,有时候还更多。总有一天连接线会断掉,到时我再换个新的。”
迈克尔注视速度表,看见指针平稳地停在四十,看来它是好的,但里程计数器是坏的,这实在少见。阿尼真的认为是搭错了线吗?当然不可能。
他笑了笑说:“这事实在很古怪,孩子。”
“为什么要去机场?”阿尼问。
“我要送你一张停车月票,”迈克尔说,“就在机场的停车场,比达内尔车厂便宜,任何时候都可以取车。镇上的公交车可以直达机场,而且是终点。”
“老天,这太疯狂了,我没听过这种事。”阿尼叫着说,“难道我要用车的时候还得搭二十英里的公交车去取自己的车?不成!”他把车转向一家干洗店前的回转道。
他还想开口再说什么,却突然被迈克尔掐住脖子。
“阿尼,你听着,”迈克尔说,“我是你爸,你给我听好。你妈说得没错——这几个月来你变得越来越不理性了。”
“放开我。”阿尼说着开始挣扎。
迈克尔没有放手,只是放松了点。“我分析给你听,”他说,“不错,机场是很远,可是你所花的时间也跟到达内尔车厂差不多。镇上有很多车位出租,可是车子遭窃或被破坏的也很多,相比之下机场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一个公共停车场是安全的。”
“第二点,那里比城里其他任何一个车库都便宜——尤其是达内尔车厂。”
“你明知这不是重点!”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迈克尔说,“可是你也忽略了一个重点,阿尼——真正的重点。”
“是吗,那就请你告诉我吧。”
“没错,我会。”迈克尔停了下来,盯着他儿子看,等到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几乎就像他的录音机中传出的音乐,“你已经完全失去判断事情的能力。你即将十八岁,明年就高中毕业了。我猜你已经决定不念霍利克大学,我看到你收集了很多其他大学的资料——”
“我不会念霍利克的,”阿尼说,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经过今天这件事之后更不会。你不晓得我有多想逃离这里,也许你根本就知道。”
“是的,我知道。也许这样最好——总比这样跟你妈吵架要好。不过我只求你别告诉她,等到你要交申请表的时候再说。”
阿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你可以开车上学,不过只希望到时候它还能跑。”
“她当然能跑。”
“而且如果那个大学准许新生开车进校园的话。”
阿尼突然转向他父亲,表情变得又惊又怒。他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我不会申请不准学生开车的学校。”他的声音充满耐心,仿佛在教导一群低能儿童。
“你瞧!”迈克尔说,“她说得一点都没错。选择学校的标准竟然是准不准大一新生在校内开车——这样还算有理性吗?你已经为这辆车疯狂了。”
“我也不期望你能了解。”
迈克尔紧抿嘴唇,好一阵子没有吭声。
“再说搭公交车去机场取车有什么不好?不错,是很不方便,我承认,可是这个问题并不严重。它的好处是非必要时你就不会去取车,这样正好可以节省油钱,此外还可以堵住你妈的嘴,看不到这辆车她就不会唠叨。”迈克尔又停下来,再次露出他那悲哀的笑容,“你我都知道她不是在乎车子需要花钱养,她只是不能忍受你违抗她……”
他又停下来注视着儿子。阿尼也凝视着他。
“带着这辆车进大学吧,如果你选了个不准新生在校内开车的学校,总可以在外面找个停车的地方吧?”
“比方说,停在机场?”
“是的,类似这样的地方。等你回家度周末时可以把车开回家,你妈会因为高兴而不再提车子的事。说不定她还会帮你洗车上蜡,她就会知道你在车子身上下了多大的功夫。再等十个月,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就又可以享受平静的家庭生活了。阿尼,继续往前开吧。”
阿尼把车转入车道,加入车流中。
“这辆车有没有保险?”迈克尔突然问道。
阿尼笑着说:“别开玩笑好吗?这种车如果你还不投保责任险,要是出了车祸的话,警察一定会宰了你。不投保责任险的话,就算天上掉下一辆车砸在你车顶上也还是你的错。宾州政府那些狗屎这样规定就是为了防止小鬼乱开车。”
迈克尔想要告诉阿尼,在宾州的交通意外死亡统计数字中,有百分之四十一是青少年(阿尼买车不久后,雷吉娜在报上看到这则统计时还用冷冰冰的声音念道,“百分之四十一”),可是他马上又想到阿尼一定不想听……至少在目前的情绪下他不会想听。
“只投保责任险?”
他们通过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机场靠左线”。阿尼先打方向灯才向左靠,迈克尔看到后稍微松了口气。
“不满二十一岁不能保意外险,那些有钱的狗屎保险公司绝对不会做对他们不利的事。”阿尼的声音中有种迈克尔从未听过的苦涩与些许戾气,同时他虽一言不发,却为儿子的用词感到震惊和些微不悦——他以为也许阿尼和朋友之间都是这样说话(直到不久后与丹尼斯谈过,他才知道一个极为明显的事实,那就是直到高中最后一年,阿尼仍然只有丹尼斯这一个朋友),只是不会在他和雷吉娜面前表现出来。
前方夜空中闪着机场的灯光,跑道上浮现着两道神秘的蓝色灯光。“如果有人问我世上最低等的是什么人,我一定会说是保险业务员。”
“显然你接触了很多这种人。”迈克尔说道,他不敢再多说什么,阿尼似乎正在等待另一次发怒的机会。
“我跑了五家公司,我并不像妈说的那样急着把钱糟蹋完。”
“所以你只能投保第三责任险?”
“一年六百五十块。”
迈克尔吹了声口哨。
“是很惊人。”阿尼同意道。
阿尼又打方向灯,左转是停车场,向右则是机场大厅。到了停车场门口,车道又岔为两条。右边通往短期停车购票亭,左边是间玻璃亭,停车场管理员坐在里面边抽烟边看着黑白电视。
阿尼叹口气,说:“也许你说得对,这里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当然,”迈克尔松了口气,阿尼的语气很沧桑,同时他眼中的火光也渐渐平息了,“十个月后一切就没事了。”
“当然。”
他把车开到售票亭边,管理员很年轻,穿着橘黑两色、胸口有着自由高中校徽的运动衫。他推开窗子探出头问:“要寄车吗?”
“我要买张月票。”阿尼掏出皮夹。
迈克尔拦着他说:“说好算我的。”
阿尼轻轻把他的手推开,坚决地掏出皮夹。“这是我的车,”他说,“我自己付。”
“我只是想——”迈克尔说。
“我知道,”阿尼说,“我是说真的。”
迈克尔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说真的,你和你妈一样倔强。反正照我的方法做,一切都会没事。”
阿尼先是撇着嘴,然后咧嘴一笑。“可不是吗?”他说。
两人不觉相视而笑。
这时克里斯汀突然无缘无故地熄火了。油表和电路指示灯都正常,在这之前,点火系统也没有任何不顺畅。
迈克尔扬起眉毛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尼皱着眉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现象。”
他转动钥匙,引擎又重新发动。
“没事。”迈克尔说。
“这周有空我要检查一下点火正时。”阿尼以埋怨的口吻说。他踩油门让引擎空转,然后仔细听它的声音。在那一刻,迈克尔觉得阿尼完全不像他的儿子,他看起来像比实际年龄大,而且坚强多了。然而这时他心中却闪过一丝极度强烈的恐惧。
“嘿,你是要买月票,还是要在这里坐上一整晚想你的点火正时问题?”停车场管理员问道。阿尼觉得他很面熟——也许他们在学校走廊见过,但没有说过话。
“哦,对不起。”阿尼从窗口递给他五块钱,并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张票卡。
“停最后一排,”管理员说,“下个月若要续租,别忘了在月初前五天预订车位。”
“好。”
阿尼把车开到停车场最后一排,克里斯汀的影子在水银灯下拉长又缩短,最后停在一个空位前面,慢慢倒了进去。阿尼熄掉引擎,整张脸一皱,一手撑在背部下方。
“背还在痛?”迈克尔问。
“有一点,”阿尼说,“本来差不多快好了,大概昨天搬东西姿势不对。别忘了锁门。”
两人一起出来并把门锁按下。出了车子,迈克尔觉得开朗多了——他觉得和儿子更亲近了,他感觉今晚自己似乎解除了一场重大危机。
“我们可以算算搭公交车回去要多少时间。”阿尼说。于是两人穿过停车场朝机场公交车站走去,水银灯下只见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影。
迈克尔在来机场的途中,总算对克里斯汀的情况有了些了解。他很佩服阿尼修车的功夫,但他不喜欢这辆车,非常不喜欢。他知道对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有这种感觉实在很可笑,可是它就像喉咙里的一个肿块,迈克尔永远不会喜欢它。
如果一定要推究原因,他知道那是由于克里斯汀在他们家引发了一连串不算小的纷争,这是主要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他不喜欢阿尼坐在方向盘后的样子,那时他总是变得骄狂暴躁,活像个生病的国王。他不喜欢阿尼咒骂那些保险公司的样子,他动不动就脱口而出的“狗屎”……还有当他们父子同时笑出声时克里斯汀莫名其妙熄火的那件事。
此外,那辆车有股味道,你也许不会马上察觉,可是慢慢就会闻到。也不全是新椅垫的味道,那种味道很好闻,而克里斯汀的味道却带着老旧、苦涩和几分神秘。迈克尔对自己说:它是辆老古董车,难道你期望它闻起来像新车?它已经用了二十年了,也许那股怪味是来自后备厢的地毯,或新地毯下的脚垫……也许是来自椅垫。总之,那是种古老的味道。
然而,那股味道使他心烦。它会一波波传出来,有时气味非常明显,过了一会儿却又完全消失。它似乎没有固定的出处,而且最糟的是,有时候,它竟有点像小动物的腐尸味——也许是只猫、土拨鼠,或松鼠曾经钻进后备厢,或挤进车缝,然后闷死在里面。
迈克尔对他儿子完成的工作感到骄傲……而且很高兴走出他儿子的车。
第22章 桑迪
头一次我走过便利商店,
下一次我开过便利商店,
我喜欢开车经过的感觉,
因为有收音机陪着我。
——乔纳森·里士满与摩登情人
那晚的停车场管理员名叫桑迪·高尔顿,是赖普顿狐群狗党中的一员。赖普顿向阿尼亮刀子那天他不在场,所以阿尼不认得他,但他认得阿尼,他在机场停车场的值班时间是每晚六点至十点。
赖普顿被退学后再也无心念书,于是就到范登堡父亲开的加油站打工。他才干了几周就学会了几套传统的诈财把戏——碰到匆忙而不可能有时间点钱的顾客,就故意少找他们钱,另一招是用翻修过的轮胎骗顾客说是新胎,而十五块和六十块之间的差额自然都跑进了他的口袋。其他类似的零件也是如法炮制,不然就是卖检验合格贴纸给附近的高中生或霍利克大学的学生。
加油站是二十四小时营业,赖普顿轮值晚上九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的班。晚上十一点左右,威尔奇和桑迪常会开着桑迪那辆伤痕累累的福特野马,瑞奇·崔洛尼则开他的庞蒂克火鸟过来闲聊,至于范登堡更是一周之中总有五六天都耗在这里。周一到周五任何一天,办公室里总会窝着六到八个人在那儿喝啤酒或“得州司机”(威士忌)、吸大麻、讲黄色笑话,或跟同伴胡诌些搞女孩的经验,不然就是帮赖普顿干他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十一月初某天晚上,桑迪刚好向他们提起阿尼·坎宁安买了张停车月票,把他那辆老爷车停在机场的事。
在夜半时分精神一向涣散消沉的赖普顿这时候突然把椅子向后一顶,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问,“坎宁安?那个老芝麻脸?”
“是啊,”桑迪略带惊讶与不安地说,“正是他。”
“你确定?就是那个害我被踢出校门的家伙?”
桑迪看着他,脸上的警觉性越来越明显。“就是他,怎样?”
“他买了一张三十天的停车票——这不就表示他会长期把车停在你那里?”
“没错。也许他家人不准他停在……”
桑迪没把话说完,而赖普顿却先笑了。那是令人不快的笑容,部分原因是他的牙齿又黄又丑,而主要原因是它使人觉得好像是一台恐怖的机器突然有了生命,而且正准备开始运转。
赖普顿把视线从桑迪转到范登堡,又转到威尔奇,再转到崔洛尼身上。这期间他们好奇又害怕地看着他。
“芝麻脸,”他故意用带着惊讶的柔和声调说,“老芝麻脸的车居然上了路,而且还把它停在机场。”
说完他开始大笑。
威尔奇和范登堡交换了一个有着几分担忧同时又带着饥渴的眼神。
赖普顿靠向他们,双肘撑在膝上。
“听我说……”他说。
第23章 阿尼与利
开车上场一路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