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上摆满了车,却没一个人影。隐山队的球迷发出狂野的喊叫,试图激励他们在最后两分钟内达成不可能的任务。可是在场外听起来,一切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向克里斯汀走去。
它静坐在那里,锈迹斑斑的车体,崭新的车篷,看起来有一千英里长的尾翼。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美元把日元踩在脚下,当得州的油商个个都成了百万暴发户时,它就已经出厂了。那个年代你打开收音机听到的都是卡尔·珀金斯和强尼·霍顿的歌,而当时最红的偶像就是艾德·库奇·拜恩斯。
我伸手触摸克里斯汀。我想学阿尼那样拥抱它、爱抚它,或者像利那样,为了阿尼而去喜欢它。如果这世上有谁该强迫自己去喜欢那辆车的话,那当然是我。利认识阿尼才一个月,我却已经认识了他半辈子。
我沿着车篷抚摩而过,同时心中想到了乔治·李勃、丽塔和薇洛妮卡。然后我那只原本抚摩它的手突然紧握成拳,狠狠在它身上敲了一下。我使的劲大得把手都敲痛了,我傻笑一声,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车上的铁锈如下雪般飘落地面,并发出沙沙声响。
球场上乐队的大鼓声就像巨人的心跳。
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我伸手拉前门。
锁上了。
我不停舔着嘴唇,因为我实在好害怕。
我觉得——我知道这种感觉很可笑也很微妙——这辆车好像不喜欢我,它怀疑我会介入它和阿尼之间,而我不愿走在它前面是因为——
我又笑了。可是一想起我的梦我就再也笑不出声。引擎尖叫,车灯照向我,轮胎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它就要向我冲来——
我甩掉这些不愉快的思绪。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必须控制自己的幻想……它不过是辆车——是“它”而不是“她”——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它根本不叫什么克里斯汀。二十年前底特律的汽车装配线上滚出几千几万辆同型汽车,它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这招蛮管用的,至少暂时还管用。为了证实我并不怕它,我趴下来观察它的底盘。我看到的景象比它外表那些像是随兴所至的“复健”工作更令人惊讶,有三个避震器都是全新的,第四个却满布尘垢、油污,显然二十年来没人动过它。排气管尾端还新得发亮,消声器却像中世纪的产物。排气管前半段更是惨不忍睹。看那上面百孔千疮,我不免担心废气会从那儿漏进车里。那一瞬间,我又想到薇洛妮卡,废气能致人死亡,它能——
“丹尼斯,你在干什么?”
我表现得比我自己想象的还窘,因为我从地上跪着站起来时,心脏吓得几乎跳到嘴边。是阿尼,他气得脸色发青。
就因为我趴下去看他的车?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问得好。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我在检查你的破机器,”我装出平淡无奇的语气,“利呢?”
“上厕所去了,”他的灰眼珠停留在我脸上,“丹尼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被赖普顿捅伤送进医院了。可是你不该这样背着我鬼鬼祟祟的,以后最好不要再这样了。”
场内传来如雷的叫喊声——隐山队扳平的机会只剩三十秒了。
“阿尼,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很愧疚。早先他向我介绍利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喜欢上他喜欢的女孩。可是……背着他鬼鬼祟祟?我真的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有理由这么想,我早就觉得他对那辆车已经狂热得失去理性。我们的友谊被他锁进衣柜里,只要我介入他跟他的车子之间,就会惹上一大堆麻烦。
“我想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他说,我看得出他不是有点气,而是非常生气,“你跟我爸和我妈都在监视我,美其名曰‘为了我好’,对不对?他们还派你到达内尔车厂去刺探,不是吗?”
“阿尼,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吗?我当时不说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丹尼斯,你为什么不能不管我的车?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
“第一,”我说,“你爸跟你妈没有站在同一边,是你爸单独叫我到达内尔车厂了解你修车的情况。我答应他是因为我自己也很好奇,再说,我又怎么能拒绝你爸?”
“你该拒绝他的。”
“你不了解情况,他跟你站在同一边。你妈还在反对你——我想是这样——可是迈克尔真的希望你能把车修好开上路,他亲口对我说的。”
“算了吧,”他冷笑一声,“他只是想确定我是不是搞得一团糟,你也是。他们臭味相投,他们不希望我长大,因为他们不想面对衰老。”
“老兄,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丹尼斯,也许你这么想。但你大概不晓得他们答应给我的毕业礼物是辆新车,可条件是我得放弃克里斯汀,而且成绩必须全部甲等,毕业后一定要念霍利克大学……这样他们好就近再监视我四年。”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所以你最好别管这件事,丹尼斯,这样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可是我什么都没告诉他,”我说,“只说你换修了些东西。他好像很放心的样子。”
“是啊,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我没想到你的车这么快就可以上路。我看了底盘,发现排气管前半截都穿孔了,希望你开车的时候把窗子打开。”
“别教我怎么开车,我对车懂得比你多得多!”
这句话可真惹毛我了。我不喜欢跟阿尼吵,尤其是现在——利每一秒钟都可能过来——我却感觉脑袋的控制室里有个人刚打开了愤怒的开关。
“是啊,没错,”我压住怒气说,“可是我不晓得你对人了解多少。达内尔给你一张检验合格的贴纸——如果你被抓到了,他有可能被吊销营业执照的。阿尼,为什么他要为你冒这种险?”
阿尼的语气稍微收敛了些:“我说过,我替他工作。”
“别傻了,那家伙只有想利用你的时候才会给你甜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
“丹尼斯,看在老天的分上,能不能拜托你不要管这件事?”
“兄弟,”我向前跨了一步说,“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买了辆车。说句实话,我只是不想看你陷得太深。”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说,我们干吗要这样吼来吼去的?就因为我趴下去看你车子的排气管?”
但我做的其实不止这些,我想这点我们俩心里都有数。
球场上响起结束的枪声。空中飘下细细雨丝,天气也转凉了。我们转向枪响处,正好看到利往这儿走来。她挥了挥手,我们也向她挥手。
“丹尼斯,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的。”他说。
“好吧,”我直截了当地说,“但愿如此。”这时我突然想问他到底和达内尔搅和得有多深,可是这个问题永远问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这一定会引来一场激战,很多话只要说出口就没办法补救了。
“我能照顾自己。”他重复说道,当他又伸手抚摩车篷时,我发现那原本充满敌意的目光变得柔和些了。
我既安心又惶恐——安心的是我们毕竟没有吵起来,而且两人都忍住没说出不可收拾的话;惶恐的是我们的友谊之门已渐渐关上,他拒绝了我的建议,而且显然不愿解决我们友谊的危机。
利走了过来,雨珠在她头发上闪闪发光。她的气色很好,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很健康也很愉快,她浑身散发着令我心醉的少女芬芳。只可惜她这一路走来都像没看到我似的,她看的是阿尼。
“结局如何?”阿尼问。
“二十七比十八,”她说完又俏皮地加上一句,“我们痛宰了他们。你们刚刚跑哪儿去了?”
“聊车子。”我说。阿尼逗趣地瞄我一眼——至少他的幽默感不像理智消失得那么快。我想这跟利也不无关系,从他看着她的期待眼神就看得出来,他已经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了。虽然目前步调进行得很缓慢,但时机成熟时,速度可就快了。我对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还是很好奇。不错,阿尼的皮肤改善了,人也看起来比从前顺眼一点,可是他还是摆脱不了四眼书虫的味道。你绝不会相信利·卡伯特这种女孩会跟他在一起,你会以为她的对象一定是学校里的大帅哥。
散场人潮慢慢涌出,双方球员和啦啦队都夹杂在人群中。
“聊车子。”利学我的语气说,她仰头笑着看阿尼,阿尼也回她一笑,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当利向他微笑时,克里斯汀已经被他抛得远远的,就在那一刻,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再度降为了普通的交通工具。
我喜欢他这么想。


第18章 球场看台
神啊,请你赐我辆奔驰,
我的朋友都开保时捷,
我要比他们更好……
——贾尼斯·乔普林
十月的前两周我常在学校走廊上碰到阿尼和利。起初他们只是靠着置物柜聊天,然后是手牵手,最后连放学都牵着手一起回家。我想他们不只是“在一起”而已,他们已陷入热恋。
从打败隐山队那天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克里斯汀,显然它又回到了达内尔车厂去接受更大的手术。我看不到它的影子,却经常看到阿尼和利……而且还听到很多有关他们的传言。学生说起闲话来是最有效率的。女孩都奇怪她怎么会看上他;男孩则比较现实一点,他们只想知道他扒过她的内裤了没。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只是好奇雷吉娜和迈克尔对他们宝贝儿子谈恋爱的事有何感想。
十月中旬的一个周一,阿尼和我一起在球场看台上吃午餐。这让我想起上一次我们约在球场吃午餐,结果撞上了赖普顿和他的刀——赖普顿因为这件事而被退学。他的两个伙伴被勒令停学三天,不过现在他们都变乖了。在这段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日子里,我们的球队又被痛宰了两次,现在的战绩是一胜五负,普飞教练因此终日沉默寡言。
我的午餐盒不像我们撞见赖普顿那天那么丰富,一胜五负的好处就是你也不必练球了(脊石之熊现在是五胜一负)。谁都知道我们这一季已经没指望——除非别队的巴士通通翻到山崖下去了。
我们沐浴在十月的和煦阳光下,现在离那些小鬼披着床单,戴着星球大战黑武士面具在街上到处跑的日子也不远了。阿尼带了个芥末烤蛋,却跟我交换冷肉三明治。我猜大多数父母一定很不了解孩子的心理,从高一开始,每周一阿尼的饭盒里一定会有芥末烤蛋。而我们家只要吃过冷肉(通常是周末下午),第二天中午我的午餐里就会出现冷肉三明治。所以我恨透了冷肉三明治,阿尼也恨透了芥末烤蛋。要是我们的母亲知道她们准备的烤蛋和冷肉三明治都被别人家的孩子吃了,心里不知会做何感想。
我吃着我的饼干,阿尼吃他的煎饼条。他瞥了我一眼,确定我在看他后,一次塞了六根煎饼条在嘴里,把两颊塞得鼓鼓的。
我趁机搔他的痒,他鼓着满嘴食物向我求饶。最后他用力吞下煎饼,狠狠打了几个嗝。
“阿尼,这种吃法太恶心了!”我说。
“我知道。”他一副真的很开心的样子。我想那不是装出来的,据我所知,他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表演过这种无聊事。如果他在他爸妈面前一口气吞下六条煎饼,迈克尔和雷吉娜一定会当场心脏病发或脑中风。
“你一次最多吞过几条?”我问他。
“十二条,”他说,“可是那次我差点噎死。”
我笑了出来。“有没有在利面前表演过?”
“我要留到舞会的时候才表演给她看,”他说,“然后我也要在她嘴里塞上六条。”这句话把我俩都逗笑了。我这才发觉有时候我是多么想念阿尼——我有我的球队,也有新的女友,我希望能在露天电影院开放的季节结束前牵到她的手,或者再过分点也行。
但就算有了这一切,我还是很想念阿尼。至于阿尼,他是先有了克里斯汀,利才加入,所以现在他同时有了利和克里斯汀,而这也是我希望他生活中的理想顺序。
“她呢?今天没来?”我问。
“病了,”他说,“周期性的妇女病,我想她一定很不舒服。”
我疑惑地挑起眉毛。如果他会知道她的那些事,那他们一定已经很熟了。
“那天你是怎么把她邀去看球赛的,”我问,“我是说我们出战隐山队那天?”
他笑了。“那是两年来我看的头一场球,丹尼斯,看样子我是你的福星。”
“你就这么打电话约她去?”
“我差点就不敢打电话了,那是我第一次约女孩子。”他有点羞涩地抬头看看我,“前一天晚上我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她答应要跟我出去的时候,我吓得尿都要流出来了。我想那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在乎了——哪怕赖普顿要拿刀子跟我单挑也行。”
“那天我看你倒蛮冷静的。”
“哦,是吗?”他显然有点高兴,“那就好。可是当时我紧张得要命。她喜欢在走廊跟我说话,跟我谈功课什么的。她居然还加入棋艺社——天晓得她根本不会下棋……不过有我这个老师,她慢慢也下得不错了。”
我心想: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不过我没说出来。我还记得出战隐山队那天他对我发脾气的情景。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好奇万分,很想知道阿尼到底是怎么追到利这样的女孩的。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她对我有意思,”阿尼接着说,“也许你就不像我这么笨,丹尼斯。”
“当然,我可内行了,”我说,“就像詹姆斯·布朗唱的一样:‘我是性机器!’”
“不,你不是性机器,你只是比较了解女孩的心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了解她们,但我怕她们。”我想他指的是不敢和女孩说话,而且一直到现在都一样。
“我不敢约她出来,”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不是一般漂亮,而是非常漂亮。你不这么觉得吗,丹尼?”
“是啊,我想她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
他笑了,真的很高兴。“我也这么想……可是我以为这是因为我喜欢她,才会这么觉得。”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希望他别惹上太多的麻烦,当然现在这时候我也还说不上来他到底会有什么麻烦。
“有一天,我在化学实验室听到两个家伙在聊天——尼德告诉蓝尼他约过利,但是被她委婉地拒绝了……那口气说得好像只要再约一次,她就一定会答应的样子。我只要一想到利跟尼德出去的画面,就一肚子妒火。我知道这有点莫名其妙——她都拒绝他了,可是我竟然还是会吃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